姜姬沒說話。她不想改變衛始的信仰,這是支撐他的尊嚴的東西。他現在沒有家族,沒有姓氏,也沒有子孫后代。雖然高堂華服,可這遠遠不夠。
她一直希望衛始能多收弟子,哪怕只把“衛”這個姓氏傳下去也行啊。可他就是堅持不收弟子,以他現在的身份和地位,每天自投上門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可他就是一個都不肯要。
對她說是因為已經有了阿陀,所以就不再收別的弟子了。
可她覺得就算是現在的衛始,仍然覺得自己在給家族抹黑。身為侍人,操奴仆事,已經是下-流了。
黑了就白不了,也是她非常生氣、非常沒辦法的一種道德上的堅持。
但哪怕是現在的衛始,哪怕已經接受了她的一切不規矩的事,也只是接受她的。可以說衛始是把她從“世人”這個概念中給單獨分了出來。一些事,她可以做,別人不能做;她可以想,別人不能想。
果然接下來衛始就說:“公主非常人。我知道在公主心里,哪怕是那天庭御座上的皇帝陛下都只是一個戴著皇冠的人而已。”
——他還真說對了。
姜姬有點小驚訝。沒想到衛始竟然看得這么清楚。她對皇帝,對九五至尊,還真沒什么敬意或特別的看法。
人分三六九等,皇帝就是坐的位置最高而已。
衛始:“在公主心目中,這世上的人都可以像棋子一樣擺在合適的位置上。所以士與民,公與奴,在公主眼里只會是有用與無用而已。叫民讀士的書,就像公主之前讓商人可贖買其罪一樣。士庶相混不是公主的目的,只是辦法。”
“但世上能像公主一樣的人有多少?某生于世間四十余年,至今未見一個。”衛始搖頭,“恕我不能答應。”
他現在位居大夫。大夫是殿上臣,能與君王坐而論道。他說不答應,姜姬這個“王”就只能想辦法說服,而不能把他拖下去打一頓逼他答應。
姜姬點點頭,“那就換個辦法。”她可以換個辦法讓衛始答應。
衛始警覺性很高,皺眉道:“公主如果是想先把我調開,再行其事,我勸你還是打消念頭的好。現在我走了,城中可沒有另一人可以主事。王姻和段小情都在鳳凰臺。”
姜姬:“……”
靠!
姜姬投降了:“好吧,這個可以先放一放。”
衛始柔聲說:“公主之前的辦法就很好。以殺立威,殺得多了,他們自然就知道好歹了。這樣不比叫他們讀書更簡單方便?”姜姬:“城里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本來人就不夠用了,再殺一些就更不夠了。”她也是沒辦法。
衛始道:“公主放心交給我,我有辦法。”
衛始的辦法就是命人游走鄉里宣唱律條。他在家時鉆研學問快二十年,不出兩天就編出了好幾首詩歌小調,教給蒙童們學唱,然后讓人敲著大鑼,背著大鼓,抱著琴瑟,十幾個人為一隊四處游走,看到人群密集的市場鄉村就停下來開始唱,今天唱《商律》,明天唱《民法》。
唱來唱去的,倒還真的止住了騙流民為奴的勢頭:天天村頭唱得響亮,流民就算是都被關在屋里也能聽到啊。哦,原來不抓流民,不送返回鄉,干農活是有錢拿的,主家還要包兩頓飯,一只干餅要有半斤重才合格。
還唱出了許多告官的。都是小吏貪財好色,欺壓良善,也有趁勢污告的,反正都鎖起來慢慢審結。
由于告官的太多,法官一時不太夠用,阿陀都被衛始扔過去審官了,一天審下來據他說能審八十多個官,審得他兩眼發花,也沒時間精神去判斷真假冤錯,所以阿陀想了一個壞招:他先把被告的官都關在一起,特別是有親戚關系的,平時來往多的。關上一夜后,把他們分隔開,一人一號,再告訴他們:如果可以寫出別人的三項罪狀,自己就可以減刑!
于是……
姜姬看到審結的文書后,不由得夸阿陀:“這個辦法好。剩下的都交給他吧,你忙別的去。”
衛始點頭:“已經交給他了,我終于可以輕松點了。”
然后他就拿出了另一件事。
這一件事乍看之下并不起眼,但衛始畢竟曾在浦合待過十年,那里是鹽城,任何時候都少不了來偷鹽的賊子。他跟各路人馬勾心斗角十年后,已經練出了火眼金睛。
“有商人被……綁架?”姜姬還真花了幾秒鐘去想這件事為什么會被鄭重的遞到她的面前,這種小事按說都不用衛始操心,姜武那邊的城衛都自己收拾了。
被綁了?交錢就去救,或者我救回來了你再交錢也行。
然后她就想到了,最近比較重要的事,會送到她面前來的,還能跟商人扯上關系的:“河谷嗎?云重?”
衛始點頭,“都是往南邊去的商人失蹤了,應該就是被河谷綁了。”
姜姬:“河谷現在什么都缺,可又沒錢,也只能綁商人了。”
果不其然,又過了半個月就有商人家眷跑到衙門去報案,說自家主人被賊人綁架,愿出重金,求派人前往營救。
有報案的,也有不肯報案的。不肯報案的商人家屬就私下串連,準備了糧食、武器等準備運往河谷,當然,出城十五里的時候就被截住了。
姜姬認為不能在城里抓,一旦在城里抓人,反而會讓商人們驚慌失措,也顯得她太沒人情味。所以等人走遠了再抓。
“先關在別的地方,不要折辱,就說會盡力營救他們的家人。”她交待衛始。
衛始:“已經有人求到我家去了,公主要不要見一見?”姜姬:“他們說什么?云重那邊是什么條件?”
云重其實也是被逼無奈。
現在他手里就是一座空城,連以為是依靠的父王都可能包藏禍心。怎么不由得他不振作?
而他最大的問題還不是這個,而是他不但沒有糧,也沒有人,更沒有錢。
除了有城墻的地方還能找到百姓之外,城外早就跑得連鬼影子都沒有了。他的兵出城搜糧抓丁,把河谷給跑遍了,只抓回來兩百人,加上城里的還湊不夠一千。
除了缺人,還缺糧。
這是河谷,從七百年前起這里就是大梁的糧倉之一。哪怕在以前糧稅最嚴苛的時候,也最多是百姓餓死,沒聽說征不上糧食的。
但眼下就是沒糧食了。
河谷就算產糧,糧食也不會自己從地里長出來,不下種子,地里只長野草。
現在河谷的良田全長著一人高的野草,春末夏初,正是草木茂盛的時候。從去年起河谷的百姓就越來越少,今年他先后征了兩次丁,一次比一次狠,本來該春耕的時候就沒有下種子,沒人侍候田地,到現在更不可能長出糧食來了。
云重天天派人出去搜糧,挖地三尺,都沒能找到藏起來的糧食——他認為肯定有藏起來的糧食,就是需要找。
但在沒找到藏糧之前,大家也不能餓肚子。
可現在河谷都成空城了,他四處尋覓,終于看到了一絲希望的曙光。
雖然沒有糧,沒有錢,可他有許多奇珍異寶!
于是,他抓來商人,言稱要買糧,但他不付錢,他拿奇珍異寶換。
商人甲乙丙丁:“……”
現在走這條線路的商人幾乎都是從公主城出來的,也幾乎都經歷過那段河谷糧瘋長的時期,同樣,他們也清楚同行的手段。
——天下哪有那么多奇珍異寶?還就在河谷糧瘋長的時期人手一個?有的人更是有好幾個,總能拿出奇珍來,一個賣了還有一個,再賣還有。
都是干這一行的,誰不知道誰啊?
更有甚者,其中還有過手的人。看到眼熟的“奇珍”,心道:那不是我賣出去的嗎?哦,原來這老樹疙瘩賣到這里來了。
其中出身公主城的“見識”過有最多。比如公主從魯國帶來的好石匠,能打磨出“五百年前”的石牛,“三百年前”的石羊。他們就看到好幾個頗有古意的神獸仙獸蹲在庭下,十分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
被抓的商人也沒辦法,有人就想了個主意,半真半假,也是抱著萬分之一的期望,都說公主愛商人,現在他們這樣,公主會不會救他們呢?
他們就授意被放回去的家人,找上衛始,要替云重牽線買糧,貨資就是那些“寶物”。
姜姬聽了以后,陷入沉思。
衛始:“公主不必心軟,他們不過是命該如此。”他覺得不必管商人的傳信,云重現在已經是困獸了,只能繼續困住他。
姜姬:“……既然我還等著他去咬人,現在就餓死他不就白花心思了嗎?”
衛始:“……”他就知道公主不該心軟時一定會心軟。
“給他糧,給他兵器。”姜姬轉了下眼珠子,笑著說:“就說,我其實是想與慶王交好的,所以愿意替他將奇珍異寶送到鳳凰臺,以賀慶王。”
衛始:“公主是想……”
姜姬:“慶王在鳳凰臺也住得夠久了,也該歸國了。”
衛始明白了,“你想把慶王逼出來?”
姜姬點點頭,“他龜縮在鳳凰臺里,我總不能帶著人打鳳凰臺。只能逼他出來了。”
衛始擔心他現在出來了,還沒把鳳凰臺給禍害夠,不利于她的“大業”。
“不如再過一陣子,到明年這個時候就差不多了。”衛始建議。鳳凰臺現在已經有人外逃了,到明年這個時候鳳凰臺也是一座空城了,到那時姜姬想怎么對鳳凰臺都不會遇到太大的反抗。
姜姬不敢說——怎么你們都以為我要打鳳凰臺嗎?
——我才不打。
——我只需要鳳凰臺給我正名。
——它不給我名分,我怎么名正言順的插手呢?
她安慰衛始:“別擔心,慶王如果出來,一定會帶著徐公和皇帝的。”
衛始聽了這話,臉色大變。他猛得站起來,怒沖九霄的樣子:“難道慶賊敢挾陛下與諸公出城?”姜姬覺得這很正常啊。
“他不抓著人質怎么敢走?”她道,“不然他前腳走,別人后腳就能要他的命怎么辦?他帶著陛下和徐公一起走才安全,才放心。”
衛始氣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渾身發抖:“此賊不除,天下難安!”
姜姬:“……你原來以為是怎么樣?”
衛始理所當然地說:“徐公等人都已經冊他為慶王,他就該心滿意足,以臣子之禮歸國!”
姜姬懂了。在衛始的眼中,云青蘭應該像一個諸侯王一樣向皇帝告別,然后離開鳳凰臺回河谷就夠了。
把皇帝一起帶出鳳凰臺,這絕不是為臣之道。皇帝再如何,他都應該安安穩穩的坐在鳳凰臺上。
她問:“那萬一徐公反悔要殺他呢?徐公可不是吃素的。”衛始有這么天真嗎?
衛始一點都不天真,“陛下乃癡兒。徐公方是心腹大患,那慶賊難道不該取了徐公等人的性命再走嗎?”他覺得皇帝不用擔心,云青蘭真要走之前,應該先殺了徐公。如果能把鳳凰臺的公卿都殺了就更好了。
姜姬:“……我覺得他沒膽子殺徐公。”憑徐公的腦子要是不能在云青蘭手下保住命,就算她眼瞎了。
不過,衛始還真是叫她時有驚喜。說蠢,他精明起來嚇死人;說精明,有時又在奇怪的地方堅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