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望海等人坐了一會兒也不見人來,倒是音樂已經奏響,水酒也送了上來。
來往穿梭的仍然是侍人,一個宮女都看不見。
既然敢闖學府,燒書卷,那就肯定都是大膽的人。當下就有人叫住侍人詢問:“為何不見宮女?”
“之前不是有許多宮女自薦入宮嗎?”
侍人看起來一點都不像侍人,他的穿著打扮比這些公子哥更像大家公子。被叫住就停下來,笑著反問:“是不是以為公主只愛美男?宮女進來就都被殺了?”
哪怕真的這么想,也不會說啊。
被這樣一反問,提問的人自己先怯了,尷尬搖頭:“怎么會?安樂公主與那些宮女無怨無仇,殺她們干什么?”
侍人也不見客套,直接坐下,感嘆道:“唉,那些女人都太可憐了,公主一見就掉淚,心疼得不得了,現在都在治傷治病呢。”
然后細數了幾個帶傷帶病的女人進宮時的慘相,說得周圍幾人全都唏噓不已。
侍人說:“公主就將自己的御醫派過去診治她們,等好了以后再看她們能做什么吧,現在是沒辦法干活的。”
有人是在家中讀過《魯律》的,聽到御醫,就問:“魯國醫者、大夫果然有級稱?公主派去診治那些婦人的御醫都是幾品?”
侍人道:“公主帶在身邊的御醫都是四品,去年一人制出一種極為好用的治春癬的藥,被升為三品了。”
“為何連醫者都要像官員一樣評級論品?”一人道,“醫者下流。”
侍人搖頭,“公主不這么看。公主說這世上如果有人可稱圣,醫者當列一位。”
眾人嘩然,有人追問:“公主以為世間凡人,何人可稱圣?”
侍人道:“活萬民者可稱圣,救萬人者可稱圣,立百業者可稱圣,開前人未有之徑者可稱圣。”
眾人在嘴中咀嚼片刻,只覺得這幾句越品越有滋味。
“活萬民……救萬人……立百業……開前人未有之徑……”
肖望海像是被撞開了一扇門,新世界五彩斑斕,讓他目不暇接,一時竟沉浸進去了。
等他在思考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事可稱為“活萬民”、“救萬人”、“立百業”,什么才是“開前人未有之徑”的時候,龔香和白哥進來了。
肖望海身邊的人立刻推了推他,他抬起頭,看到白哥以子侄后進之禮引著一位看起來很有氣勢的人走進來。
他看起來應該有些年紀了,但又讓人猜不出年紀來。他的頭發、胡子都是花白的,但眉目清秀,形色俊逸,行止穩健,氣定神閑。乍一看十分可親,仔細一觀又讓人害怕。
肖望海被他掃視過來的目光一撞,當即就把頭低下去了。
神目如電。
這個老頭子不好對付。一照面他就知道了,這是比自己家的老狐貍更厲害的老狐貍,大概……就像徐公那樣的人吧。可他比徐公年輕得多。想像一個他爺爺當年被嚇回家養兒子養孫子養弟子不敢出門的正值壯年的徐公……肖望海打了個哆嗦,四下一望,見不少跟他一起來的人都是一副牙痛的表情。都在家里見識過自家老頭子的本事,出來遇上一樣的老頭子,沒有不怕的。
他記得他們開文會時曾“批評”過這些老頭子。最不講理的一點就是,他可以跟你不講理,而你不能跟他不講理;你不講理是你不懂事,他不講理……你不能說他不懂事,你說了,你就不是不懂事,是以下犯上。
看,這是不是不講理!
都怪他們不夠老!幾人在文會上醉醺醺的發誓,等以后到六七十了,也要好好過過不講理的癮!
白哥在臺上先介紹龔香,魯國丞相,魯國八姓龔氏出身,嫡脈嫡傳。
底下的人都表示久仰久仰。
不過神色中是很不屑的。諸侯國中的世家,哪怕在魯國是頂尖的,到鳳凰臺也只能淪為二流了。何況魯國一向沒有什么美文啊,這龔氏也不見得有什么了不起的。
當下就有人挑釁:“不知龔相有何可教我等?”
這種文會,斗的就是文章詩歌,不管是曲藝雜談,只要是你會的,都可以亮亮相,哪怕是舊文也沒關系,只要做的好,當堂誦讀就行。當然最后免不了被底下人挑刺,改字改句改韻什么的。
像龔香這種生人,初次露面,哪怕是魯國丞相,也要先露露自己的本事。
白哥呵呵笑,退后請龔相來。他這段時間在宮里已經見識過龔相的手段了,實話實說,龔相有像點十年前的徐公,十年后的徐公溫和了,淡然了,超脫了——懶得跟人計較了。
老了。
十年前的徐公在鳳凰臺說一不二,對所有跟他有異議的人都能痛下殺手,毫不容情。白哥那時還小,記憶中常常會出現的一個場景就是他在徐公面前背書讀書,外面時不時的有下人來回稟“某某公在外求見。”
徐公擺擺手,下人走了。過一會兒又回來,說“壽公不如還見一見吧,那人就在門口哭呢,讓人看了多不好?”
徐公:“那就讓他進來哭。”
徐公敲敲他的膝蓋,“繼續背,不許走神。”
于是,他背著書,身后總有一個人在對徐公賠情求饒。
不過那時他看多了讀書不認真被按在庭院里打屁股的師兄弟、師侄師孫什么的,對這種哭聲、求饒聲習以為常。
直到長大后懂事了才發現……好像當時不是他想的那樣。
現在的龔相就是當時的徐公的年紀。所以白哥乖巧極了,絕不跟這種人對著干。
因為當時跟徐公對著干的早不知道埋到哪里去了。
龔香笑瞇瞇的說:“我出身鄉野,比不上諸位,獻丑了。”然后就當殿背了一篇誦神女的文章,這也是他寫過的最多的文章題目,如果讓他繼續背,他能輕輕松松背上三天三夜。
這篇文章說實在的,立意不算出奇,但稱得上是一篇上佳之作,抑揚頓挫,用辭用典都很合適,開頭描述神女就是一個精靈、活潑又天真的形象,在山野之中出生,一落地就得天地鐘愛,她在天地間肆意游戲,山海日月,飛鳥走獸都是她手中的玩具,任她擺弄。
讓人聯想起安樂公主的種種傳聞,覺得理所當然。都是神女了,想干什么不行啊?
中間就說神女降世了,山海為之震動,百獸為之呼喚,既像不舍,又像是壯行。
讓人聯想到聽說魯國從上到下都非常崇拜安樂公主,她在魯國比魯王說話還管用。
跟著就說她開辟新世界,建立新城,百姓聞聲而動,隨她跨過千萬里,到異國他鄉安家落戶,因為有神女的地方就不會餓肚子,就永遠不會有災禍。
這個好像也是真的。那個很出名的公主城不就是嗎?
雖然在座的人沒幾個去過公主城,但聽得可不少。
肖望海身邊的人說,“那不是公主離開魯國時,魯王送給她的屬民奴隸嗎?”
他們早知道公主城,但說成是百姓自愿跟過來的這就太可笑了吧?明擺著人是魯王送給她的嫁妝。
肖望海點點頭,小聲說:“這詩不錯。”
詩是不錯。
白哥都沒話說。他最“著名”的那道誦魯國公主的文章就是龔相的手筆。自從有那個“著作”后,他已經再也沒有公開做過詩文了,就是在家里寫了,也把字紙燒了,絕不留下證據。
龔香一文驚四座,算是把所有人給唱服了,他得以高居首位。
白哥坐在他下首,見眾人服了,他才道:“今日請諸位來,乃是公主認為她與諸位之間有許多誤會,特意請諸位來,大家好好談論一番,解開誤會。”
肖望海等人松了口氣,這還是按照他們的計劃在走嘛。
于是便爭相發言。
一人先起身開口:“我有一事欲問丞相,敢問因何在鳳凰臺講解《魯律》?難道不知異地異俗,魯地《魯律》在鳳凰臺有何用處?”
另一人跟著道:“《魯律》乃臣,鳳凰臺乃君,君未動問,臣安敢自專?”
皇帝沒開口讓你在他家講《魯律》,你自己干了,往大了說這叫欺君知道嗎?
再說什么是律?約束萬民,教化百姓的圣人之言,以刑佐之,乃國之兇器。你把魯國的兇器拿到鳳凰臺來擺弄,是什么道理?
這算是兇惡版的。
也有溫和版的。
有人好奇的問龔香:“我觀《魯律》,為何盡是百姓?難道魯國沒有公卿?沒有殿上臣工?魯王低頭一看,不是商人就是走足嗎?”
底下響起一陣笑聲。
龔香坐在上面被群起攻之。白哥一直低頭裝傻,鳳凰臺的人也是能分清里外的,攻擊時一直把他排除在外。
白哥就看著他們把大老虎當小貓逗。
實在不忍再看!
他把頭扭開了。
他也很好奇,龔相的脾氣貌似很好?為什么至今不見生氣呢?
然后這文會就從白天開到了晚上,開到了深夜,一直開到早上。
天都亮了,肖望海都靠在別人身上睡了一覺了,陽光透進來,刺到他的眼皮,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見周圍的人基本都在睡,中間有幾個人還在說,但他們圍著的人不是龔相,也不是白哥,而是幾個侍人。
原來侍人進來替他們送早餐和洗漱的清水,順便跟他們繼續聊起來。
肖望海把友人推醒,幾人草草洗漱一番后,又享用了一頓鳳凰臺的早飯,準備找到白哥或龔相辭個行就可以走了。
這次文會開得很是痛快!
侍人說:“諸位稍等,我去看一看。”
然后一去不回。
慢慢的殿中的人都醒了,不管吃不吃飯,洗漱是肯定要的。等洗過臉的人想走,發現走不了了。
殿門倒是沒關,就是所有的門前都站著一排高大的甲士。
人家也沒拿刀槍,只是站成一排把門堵了而已。
終于有人發現不對了,驚怒道:“這是何意?”
白哥姍姍來遲,對著一殿驚怒的人勸道:“還未辯個分明,諸位怎么能走?”
傻子也知道這不是因為昨天的文會沒辯分明才不讓他們走啊!
肖望海不由得害怕的往前擠,卻不敢開口。只聽到身邊的小伙伴都在質問。
“難道安樂公主還敢關押我等?”
“簡直可笑!不管安樂公主要我等做什么!我等都絕不相從!”
白哥站在人墻后,很聰明,只伸著脖子對里面的人喊:“誤會,誤會,全是誤會。只是因為大家對公主的誤會太深,還沒有解開,我等覺得可惜,才一定要請諸位來解開誤會,諸位都是人才,不管是公主還是我等,都覺得沒有諸位相助,實乃憾事。”
他在外頻頻作揖,請里面的人息怒,但就是不放人走。
另一邊,姜姬見到了毛昭,問:“騙過來幾個?”
毛昭昨天跑了一天一夜,今天才回來,口干舌燥,只舉起一只手翻了翻。
姜姬點頭:“十五個。還算可以。”
毛昭灌了一杯水,搖頭道:“只有五個。”
姜姬皺眉:“怎么這么少?”
毛昭嘆笑,“都太聰明了。”
姜姬嘆道,“那就只能等他們來交贖糧時趁機再扣押一批了。”
毛昭到這里真是要忍不住笑了,“公主,此計高明。”他也是到現在才知道公主想做什么,之前還她要殺人立威,原來只是耍賴皮。
可是這個賴皮,耍得是真好!
姜姬根本沒打算放人,只要是走進鳳凰臺的,她全都要扣下,然后用這些人向他們的家族要“生活費”。
我替你們養著呢,他們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你要送進來吧?
當然,可以簡化成糧食或錢或布或牛馬,她都不介意。
這種賴皮招數,還就她能使出來。既不傷大雅,也能解現在缺糧的困境。
世家最多一笑了之。也只能一笑了之。
龔香坐在另一邊,心中感嘆:公主變了。比起在蓮花臺上時的冷酷殘忍,現在多了幾分圓融通透。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