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魯的邊境在最近一年來冒出數十個大商團,他們在此地買地、蓋房子、販奴賣貨,不過短短一年就結成了一股不小的勢力。
現在臨近新年,邊鎮附近村莊里的百姓都會趕上一天或幾天的車,跑到這里來收貨販貨。
托這些大商團的福,集市由原來的一個月一天變成了每天都有商鋪開門,就算市場沒開張,只要知道商團主家的地址也可以直接找上門去,要買要賣都格外方便。
一個身穿皮裘、背著強弓、腰懸寶刀的漢子大搖大擺的從市場中走過,身后有兩架車,一架上全是米面柴炭,一架上則是酒和臘肉臘雞。
街上的人看到這種出門辦年貨都帶武器的漢子全都避得遠遠的。
漢子逛完一條街,身后又添了一架裝滿皮貨的車,但仍是意猶未盡。他帶著這三輛車回到家,敲門,不多時,就有人來開門,一探頭看到他就罵起來:“你說你去買酒,讓你再買幾袋米回來,結果大半天不見人!”
這個漢子一邊讓開路讓人把車推進去,一邊道:“大市沒開,只能在街上隨便買了些。今天明明是28日!”
往日大市都是從25日開到30日,他今天28日去,竟然沒開市!
大市開起來時,那貨才多呢!
三家商鋪的腳夫進了庭院把貨卸下,有的還肯幫忙背到灶下去。漢子忍不住直接提了一甕酒,道:“我饞了一路了!”對另一人道,“你在這里看著他們卸!”又從車上拿了一只臘雞,一溜煙跑了。
另一人叫不回他,喊了一句:“先去見公子!”
漢子提著酒和臘雞跑到一處小院前,先把酒和臘雞小心翼翼藏在假山后,然后才站在院前石階前道:“公子,我回來了。”
院里跑出一個不過四五歲的小童,奶聲奶氣的對漢子說:“公子讓你進來。”
漢子大步進去,經過小童身邊時敲了下他的頭:“不許偷吃我的東西!”
小童抱著腦袋沒躲開,看他進去了,立刻到院外四處尋找,上回漢子把酒和肉藏在了樹頂上,他還不是找出來了?以為他人小個底爬不上去!哼!小瞧人!
漢子看小童仰著頭往屋頂、樹頂上找,嘿嘿一笑,抬腳進屋。
窗前擺著一張案,案前坐著一個如玉人般的公子,他膝上蓋著一張狐皮,手中握著一卷書,看到漢子進來,笑道:“坐,東西都買回來了?”
漢子到了這個公子前是從來不敢抬頭的。他在家中也有妻妾數人,愛寵頗多,到了這里以后女人毛都摸不著一根,平時又要一直在院中呆著,不能出門,曠得久了,眼都要綠了。偏偏眼前這位公子容貌絕俗,凡間難覓,他有一次看直了眼,公子對他說了什么一句都沒聽見,回去就被另一人給好好教訓了一頓,以后再進來就頭都不敢抬了。
他道:“都買回來了,只是大市沒開,價錢比往日貴了些。”
公子從來不拘束他們,錢也由著他們去花,愛喝酒,愛刀劍都隨他們,花多少都不生氣。但正因如此,漢子反倒不敢放肆。
他本以為今日公子還是不會問,沒料到公子聽完后竟然說:“我記得大市兩天前就該開了,外面那些商人呢?你沒找到他們家去?”
他們平時買東西,一買就是幾個月的,量不算少,又不買便宜貨,外面沒有,找到商人家里去他們是肯賣的。
漢子道:“去倒是去了,只是沒人開門。”
公子臉色一變,道:“把阿江叫來,你跟他一起去各家打聽一下,看一看這些商人都跑到哪里去了。”
漢子慌忙答應一聲,跑出去找阿江了。
庭院里,阿江已經打發走了商家的腳夫,正在灶間交待晚飯要做什么菜,漢子進來喊他:“公子有事要我們去做。”
阿江連忙出來,粗役跟出來喊:“鴨子是蒸一只還是蒸兩只?”
這些粗役都是買了房子之后買的,圖便宜,缺胳膊斷腿的都有,這個就少一只胳膊。
漢子忙道:“蒸兩只!”
粗役退回灶房,漢子拉著阿江往外走,一邊把公子的話學一遍,一邊道:“公子不知怎么的,臉色突然變了。”
阿江頓住腳:“可能公子是想到什么了。”但公子到底想到了什么,他們也猜不出來,只得聽公子的話,出門尋各家商人打聽。
這種事倒是難不住他們,剛好在過年,只說要買些精巧玩意,或大批米糧,都是借口。兩人商定好分路行事,阿江回去換了身鮮亮衣服,又騎了匹高頭大馬,扮作富人家的下人,到了商人家就敲開門,說要好紗絹好玉器用來送禮。
漢子則仍舊扮作買糧的,敲門就道要千石糧,多多益善。
兩人走遍整座城的商人家,跑了一天,回來后臉色都不好看,進門后兩人互相一看,都道:“你尋到人沒有?”
“我沒有,你呢?”
阿江道:“敲開了門,卻都說主人不在。”漢子說:“我倒碰上兩個在家的,可都是說貨賣空了,沒糧食給我。”
兩人此時也覺得不對了,這些大商家像是商量好的,突然之間,都不賣東西了。
兩人回房凈面更衣后才跑來見公子。
公子屋里已經備好了晚飯,兩只蒸好的醬鴨還冒著熱氣,小童在一邊說:“公子聽說你們回來才叫人端下來的,剛才一直在灶上放著呢。”
阿江和漢子一起向公子行禮致謝。
公子指著擺好的食案道:“先用飯吧。”
兩人跑了大半天,早餓了,據案大嚼。上頭的公子只是時不時的挾一兩口,漢子看到公子面前有兩盤小菜,一盤是炸黃豆,一盤是炸香云。那炸香云是把雪白雪白的云食炸成金色再放到肉湯里去燉煮,煮過后再調味,涼食熱食都好吃,他吃過一次就愛得不行,只是家中的粗役不會煮這一道,這是公子自己想吃了才親自下廚做的。
這叫漢子也不敢開口要吃。
等他面前的飯吃光了,阿江也吃完了,公子放下筷子讓人把食案都搬下去時,他看到公子面前的盤子里還剩下幾塊炸香云,忍不住道:“公子要是不吃了……給我吃吧!”
阿江瞪了漢子一眼,公子卻只是笑一笑,親自把盤子端起遞給他,還讓小童不要收走食案,而是再拿一甕酒來。
他親自倒了三杯酒。
他不理會還在吃的漢子,讓他自在些,轉向阿江,問他:“商人那邊怎么樣?”
阿江皺眉道:“他們好像把貨都賣光了。要么就是故意不賣了。”他問,“公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公子搖頭,道:“確實是出事了,只是我們都不知道。這樣,你倆今晚去綁一個知情的來,問個清楚。”
兩人今天走遍各家,察顏觀色,阿江覺得那幾家敢開門把漢子請進去的,估計見人的應該是家里能做主的。他能做主,想必就是知情的。
漢子也想到了,就酒把剩下的炸香云吃了個干凈,再把杯中的酒一仰而盡,道:“有一家墻低屋少,還沒養狗,就去他家。”
公子道:“不要送回來,送到城外去審,審完殺了,再回來報我。”
阿江與漢子回屋換了衣服,先騎馬出城,把馬放到城外,再悄悄潛回城內,直奔那一家而去。
路上,漢子小聲對阿江說:“公子倒是不疑我們。”他們畢竟不是公子的人啊。
阿江道:“公子光明磊落,不會像小人一樣疑來疑去。”
漢子也不作聲了。他們陪著這個公子近一年了,本以為是樁苦差,不料竟然是來享福的,公子對他們從來不避諱,也沒什么事避開他們做,有什么信讓他們去送也是用人不疑。時間久了,漢子生出知已之感,有心投效,可又不敢真的改換門庭,只好在心里忍著。
阿江心知肚明。他與漢子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交情,知道他早被公子打動,又擔心被他看出來,才總在他面前不正經,平時也不肯往公子跟前湊,有時還會故意說一兩句公子的壞話給他聽。
其實是怕他多心。
阿江能理解漢子為什么這樣,就連他有時都會被公子的風采觸動心弦,可想起漆家對他們的培養就打了退堂鼓。
公子再好,也不是燕人,他們在公子身邊,本來就是另有任務,公子現在看起來似乎對他們毫無芥蒂,誰又知道公子心中是怎么想的呢?
他一邊警惕自己,一邊又要看著漢子。
漢子見阿江不答,也不再說話。
月至中天,兩人潛在那一家的墻角,等到天上的月亮被烏云遮了,才潛進去。
這家的房子淺得很,就一間大屋,其余都是小屋。兩人在窗前一望就知道小屋里睡的都是下人,大屋里的那個才是主人。便一人去大屋綁人,一人去小屋殺人。
漢子把小屋里的十幾個下人都抹了脖子,出來轉到大屋,見阿江剛把主人給押在地上,不能殺,自然就麻煩多了。
他上前幫忙,兩人把主人給綁成粽子,扛在肩上,翻墻出去,趁夜出城,跑到城外找回馬兒,把人放在馬背上,這才拍馬跑遠了。
一路向西有一個才遷來沒多久的小村莊,全村三十幾戶人,都是壯年的漢子。
兩匹馬還沒進村,村里的狗就狂叫進來。頓時,村里靠外的幾戶立刻奔出人來,月光一映,個個手上都有刀劍。
阿江還沒到就喊:“阿青!是我!”那些拿刀的人這才放松下來,迎上來看到他們挾著一個人,幫著解下來,問:“這是什么人?”
阿江道:“城中的商人有問題,公子命我等綁來此人,好生審個究竟。”
村里的人倒是都知道公子是何許人也,見阿江和漢子都在這里,道:“審人也要不了兩個,你們回去一個守著公子吧,不然公子手無寸鐵,家里只有小童和粗役。”
阿江還沒答,漢子道:“既然如此,我回去好了。”說罷也不下馬,直接調轉馬頭回去了。
阿江望著漢子的背影,指著地上的人說:“幫我扛進去吧。”
阿江早晨才跟著人潮一起回去,話倒是問出來了,但他覺得有用的不多啊。說是鄭國刑家的一條商路被人給連根拔起,商人們覺得有問題,這才先不賣貨,而是把貨物都給存起來,看看情況再說。
鄭人生死跟他們有什么關系?
阿江覺得白白浪費了一把力氣,索性在村里睡了一覺才回來。
回到家中,漢子來開門,迎他進去,道:“審出什么來了?”
阿江道:“說是鄭國刑家出了事。”
漢子哦了聲,“就是那個賣糧的刑家啊。”燕國的糧食八成都是從刑家手里買的,同樣也是刑家漲了價。
“他們家出什么事了?”
阿江:“一條商路被掃光了,大概是吃飯的家伙沒了吧。”
漢子吹了聲口哨,笑開了懷。
見到公子,漢子仍是一副開心的樣子,也不進去陪阿江跟公子說話,而是在外面抓住小童打屁股,“我昨天藏下的酒和雞是不是你吃了?是不是?是不是?”
小童被他欺負得哇哇大哭。
屋里,阿江有些慚愧,對公子道:“阿九太不懂事了,我去罵他!”公子笑道:“阿九年輕,玩心重,不要管他了。你只問出這些?”阿江一怔,“公子覺得那人還瞞了些別的?”
公子搖頭:“可能是他也不知道。”
阿江是想不通這個的,他總覺得公子的腦子跟他們不一樣。
公子停了一會兒,說:“你和阿九進鄭國探一探,看能不能找到你們公子。”
傳話的事,阿江也干過好幾回了,聞言點頭:“公子有什么話要傳?”
公子猶豫了一下,說:“我擔心鄭國國內情勢有變,你們公子……可能會出事。你們盡快去,找到他,如果沒事就好,如果有事,就想辦法把他從鄭國救回來,我在這里接應。”
阿江大驚失色,顧不上多說,一揖后出去,叫上在階前玩樂的阿九:“隨我去!”
阿九還茫然:“何事驚慌?”
兩人打點行裝匆匆出了城。
等他們走后,小童進來,替公子換了盞茶,過了會兒,灶下做飯的粗役進來了,道,“長史,要不要送信回去叫人來?”
蟠兒搖頭,“人叫來了,說不定會把漆離嚇跑。我一個人也行。”
屠豚道,“那武器也要備一些,防著不測。”
蟠兒笑道:“能有什么不測?如果一切順利,漆離到魯國時,早成敗家之犬。”
屠豚道:“長史安危要緊。”
蟠兒搖頭,笑道:“由著你吧。”
屠豚自去安排不提。
十幾天后,阿九獨自回來了。他沒有敲門,是趁夜翻墻進來,來到蟠兒的屋前窗下,小聲道:“公子,公子。”蟠兒醒來,推開窗,叫他進來。
他翻進來后,蟠兒就著月光看:“受傷了。你家公子可好?”
阿九搖搖頭又點點頭,道:“公子救回來了,受了些傷。”他咬咬唇,仰頭問:“公子,你有沒有害我家公子?”
蟠兒搖頭,道:“你家公子被人害了,他疑心我嗎?”
阿九搖頭:“我家公子不疑,可他身邊的其他人……公子,我家公子要我請你過去。”
蟠兒起身披衣:“我隨你去。”
阿九看蟠兒穿衣穿鞋,忍不住道:“公子,你藏一把短刀吧。”
蟠兒回頭有些吃驚的看他。
阿九說:“我不告訴他們。”
蟠兒沒有藏,對阿九說:“你放心,我沒有害你家公子,不必害怕。”
阿九咬著牙,背起蟠兒,翻墻出去,跑到城外,上馬后說:“公子,我會護著你。”
屠豚在人進來時就沒敢睡,靜靜等著。等人把蟠郎帶走了,他叫起其他人:“去叫人,備齊弓箭,悄悄潛過去。一旦有危險,萬箭齊發也不能叫他們傷了長史一根汗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