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時間以來,文字只是世家的工具,一般平民百姓就算想學(xué),也沒有門路。姜姬覺得這才是沒有人想過改良紀字的原因。
因為沒有這個需求啊。
世家的小孩子從開蒙起開始學(xué)紀字,十年八年下來,他們有老師帶著,父母教著,家中藏書萬卷,怎么著也能把紀字給學(xué)會了。
紀字越難,越能體現(xiàn)出他們的聰明之處。能通讀紀字,用紀字寫文章,還鍥得一手好紀字,這統(tǒng)統(tǒng)會替他們增光添彩。
這也是把世家與百姓隔開的一道天塹。
但對姜姬來說,她沒有時間等百姓們都學(xué)會紀字,這些人都像姜旦似的,或者還不如姜旦,至少姜旦不愁吃喝,不必為養(yǎng)家活口奔忙,就算這樣他都不愿意學(xué),何況百姓?
世家到現(xiàn)在仍然不可能輕易的為她所用,所以,她勢必要從百姓中選取人手。
改良紀字,讓它變得能輕易的被人學(xué)習(xí)、模仿、認識。
不過她也要考慮世家的反應(yīng)。連給木匠發(fā)錢發(fā)糧都能讓他們跳起來反對,改良紀字,一定也會觸動他們敏感的神經(jīng)。
幸好她不打算通過他們?nèi)嵭校哪繕耸橇髅瘛?
跟車虹他們在一起的有很多孩童,他們都穿著一樣的黑色衣服,梳個小辮子,在他們干活的大棚子里跑來跑去,替他們拿水、拿飯,還有,在車虹他們想去解手時扶他們起來。
……因為他們一坐下來,通常一天都不能站起來。
車虹早就嘗到了苦頭,他發(fā)現(xiàn)這里的人每一天都在變多,他們坐得越來越擠,但不管他每天刻多少木簡,這些紙好像都沒有刻完的一天。
沒有人抱怨,也沒有人消極怠工,因為包括車虹在內(nèi),他們都是從流民中征集來的人,他們都吃過苦頭,知道這個機會得來不易,何況風(fēng)吹不著,凍不著,不用干活,有吃有喝,還有小童兒侍候,只是需要你不定的鍥字而已,難道還要抱怨嗎?
車虹兩只手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上全都是傷痕,手心和手掌下緣也早就紅腫脫皮,他身邊的人看他時不時的疼得倒抽一口冷氣,安慰他道:“等生了繭子就好了。”
是啊,等生了厚繭就不會疼了。
直到今年,這些小孩子們突然也拿著木簡,坐在他們周圍開始鍥字了。
車虹鍥了大半天,眼睛酸澀,直起腰往在他旁邊鍥字的小孩子看去,一看就笑了:“這里,少了一筆……你的字每一個都錯了。”
不是這里少一筆,就是那里短一道。
小孩子紅著臉,輕聲說:“這是公主派來的人教我們的,說這叫兒童字。”說著,把木簡給車虹看。
車虹接過來看,發(fā)現(xiàn)小孩子鍥的內(nèi)容跟他們不同,他鍥的是戶籍,小孩子鍥的好像只是名牌一類的東西,一塊木簡上只有兩到三個字,都鍥得極大,筆筆分明。縱然不夠美觀,但確實能讓人一眼看清。
“兒童字……”車虹喃喃。
這個說法確實一望即知是什么意思,但給小孩子開蒙是最不應(yīng)該馬虎的,怎么可以從一開始就教給他們錯誤的字呢?
不過車虹到底還是沒說什么,只是把木簡還給小孩子,讓他接著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車虹心想,何況,又是公主叫人教他們的……他才不管呢……
兒童字很快流傳開來,因為它確實比紀字要簡單,而且應(yīng)用范圍很廣——因為幾乎全是姓氏與常用的人名、地名,所以在很短的時間里就在流民中傳遍了,哪怕是從沒讀過書的人,認幾個兒童字,至少在流民區(qū)走來走去時不會迷路了。
二環(huán)區(qū)別稱流民區(qū),現(xiàn)在這里仍是一片混亂,但混亂中卻也有著秩序。
因為房子還遙遙無期,但街道卻是早就劃分清楚的,所以路牌就出現(xiàn)在路口。路牌上會標示出這一條街有哪些姓氏等等,極大的方便了一些尋親訪友的人。
也防止了很多盜竊事件、搶劫、拐賣事件的發(fā)生。
一旦出現(xiàn)生人,周圍的人立刻就會圍過來,不由分說把人給綁起來,剝光后再送給巡邏的士兵帶走,這種人據(jù)說都會被送去修建新的城墻。
城中,兒童字就換了一個名字,叫公文字,據(jù)說它出現(xiàn)的原因是大王……不會寫紀字。
這件事,大家倒是都很快接受了。大王嘛,以前沒讀過書,當(dāng)了大王以后才有了先生,所以大王的學(xué)問……咳咳……
因為大王覺得紀字太難而生出想把紀字改得簡單一點,好寫一點,再演變成為了讓大王看得懂公文,所以公文都要用簡化的紀字來寫,這個邏輯是通順的。
當(dāng)然,這只是他們魯國內(nèi)部的事,正式的公文往來,特別是跟他國交流的時候,還是要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用紀字的。
公文字的字數(shù)比兒童字要多,兒童字只有不到一百字,而公文字有五百字,姜姬的目標是把它發(fā)展到一千五百字,這基本上就已經(jīng)可以滿足一般的文書需要了。
為了讓公文字能更好的在官員中間推廣開來,姜姬帶著姜旦和姜揚學(xué)公文字,她要求他們必須盡快習(xí)慣用這種文字書寫,以后見人寫文,都要用公文字,而非紀字。
這一次的學(xué)習(xí)出人意料的,姜旦比姜揚學(xué)得更快更好。
對姜揚來說,這等于是讓他把已經(jīng)學(xué)會的字用錯誤的方式寫出來,這個太難了,他總寫“錯”,只好一遍遍苦練、苦記。
而姜旦呢,只需要姜智在他耳邊說“這字比以前好寫多了,公主特意為大王設(shè)計的,你看,這個字是不是比它原來要少了好幾劃?”
這么多說幾遍,姜旦對公文字的好感越來越大,學(xué)起來也很有積極性。
等他學(xué)會后,劉箐、付明、羊峰、年惜金這些人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大王會寫字了!
大王寫的都是錯字——不對,這叫公文字,公文字。
不必別人再多加引導(dǎo),他們自動自發(fā)的開始學(xué)習(xí)公文字,甚至有人已經(jīng)開始用公文字重寫自己的文章——為了讓姜旦能早點看到。
有大王帶頭,劉箐、羊峰、年惜金等人的追捧,還有以龔香為首的龔氏也第一時間應(yīng)用,公文字以一種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速度流傳出去了。
因為似乎現(xiàn)在外面有種說法:如果用紀字寫,大王是不會看的,但如果用公文字寫,大王就會看!
為了讓自己的文章、主張能被大王看到,這些人不惜一切代價!
從鄭國到魯國,坐船沿晉江而下是最快的。
但喬小君帶著鄭姬,卻棄船,寧愿翻過長山,直達樂城。
隨從中不是沒有人反對,卻都沒擰得過喬小君——他畢竟是鄭國大夫。
而且鄭姬的姐姐,鄭王的女兒仙姿也聽喬小君的,大家就更沒話說了。
鄭姬年幼,鄭王把侍女所生的大女兒一起送到魯國來,顯然是想讓她成為魯王的夫人,在鄭姬長大之前,他們這些人都要依附仙姿。
山路不好走,依稀還能看到狼的身影。不管是夜里還是白天,他們總能在身后發(fā)現(xiàn)狼的蹤跡。
仙姿是鄭王還是大公子的時候與侍候他的侍女所生的女兒,她的名字自然就帶著一絲先王時期的特征。
她的母親還在鄭王宮中,雖然已經(jīng)不必再操持賤役,但鄭王也早就忘記她的溫柔和美麗了。
當(dāng)然,鄭王也不會記得她這個女兒。
仙姿在小時候就以為自己只是宮中的侍女。她跟著母親一起長大,從小就穿著侍女的衣服,睡在侍女的屋子里,跟侍女們一起吃飯,一起干活。直到鄭王繼位,才有一個侍人來到她面前,對她說,她是鄭王之女,她的母親也不必再做侍女,她們母女可以搬到一個宮室里去住了。
仙姿現(xiàn)在想起來,都覺得那一天是做夢。
但搬了家以后,并不意味著她們母女的日子好過了。
鄭王從來沒有想起過她們,除了搬家時鄭王賞賜下來的東西以外,她們就像被鄭王遺忘了。
她還記得剛搬進新的宮室,有侍女和侍人來侍候她們時,她們母女兩人有多高興。鄭王賜下來的金銀首飾布料,母親一件件比在身上,又一件件堆在她身上,不停的說:“我就知道,他不會忘了我的!我們以后就有好日子過了!”
不過后來她們都明白過來了。
當(dāng)趙后要替鄭姬挑選陪滕時,母親對仙姿說,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就算王后下一個孩子還是一位公主,那公主也不會很快出嫁,也不會馬上就需要陪滕,而你的年紀已經(jīng)不小了!”母親說,“你一定要成為公主的陪滕!這樣你才能從這里出去!”
鄭王不記得她們,當(dāng)然也不會記得替她選一位夫婿。等鄭王去世后,她要么老死在這里,要么……就會被趕出去,流落街頭。
仙姿穿著那珍藏的鄭王賜下的布料做成的衣裙,帶著已經(jīng)黯淡的首飾,來到趙后的宮殿前,求見趙后。
趙后見了她,然后就把她留下了。
她跟隨在趙后的侍女身邊,侍候鄭姬。
鄭姬年幼,行動間不知輕重,不知有多少次,她被鄭姬扇在臉上,踢在胸口,被鄭姬吐口水,砸東西,她都能迅速的跪下來,保護著鄭姬,不生氣,不憤怒,就像捧著一件珍寶,不敢讓她有半點差池。
最終,趙后的侍女說她“溫柔細心”,趙后才對她另眼相看。
然后,她得已陪伴鄭姬,前往魯國。跟她一樣被選中做為陪滕的還有另外三人,但鄭姬不認識她們,自然不會親近她們。她們也對這個年紀的鄭姬束手無策。
她終于變成了一個重要的人。
蟠兒得到一個消息,匆匆來到摘星樓。
姜姬仍在琢磨紀字,看到他進來,順手指著面前這一排字問他:“哪個看起來順眼?”
簡化字其實要的就是不動大骨架,讓認識紀字的人也能一眼認出這是個什么字。如果改變太多,反而會不利于它的傳播。
她自己盯著的時間太久,已經(jīng)失去這份敏-感性了,一般都是靠別人來指給她看。
蟠兒看了一遍,指著一個說:“這個好……它是什么地方改了?”奇怪,竟然沒看出來哪里變了。
她就笑了,用筆圈起來,“這里,圓圈改成了口。”圓圈好畫不假,但“口”的應(yīng)用范圍更廣。
蟠兒這下認出來了。
選中一個字,姜姬就輕松了一分,她放下筆,問他:“你來是有什么事?”
蟠兒說:“曹非送來消息,道鄭國大夫喬小君已經(jīng)數(shù)月不曾出門了。他極有可能跟著鄭姬一起來了魯國。”
“……”姜姬難得反應(yīng)慢了一下,但想起趙國大夫季平,她馬上明白過來:“你是說,鄭國大夫也‘逃’到魯國來了?”
蟠兒點點頭,道:“很有可能是這樣。聽說獨孤蘭還停留在鄭國,而喬小君輸給了他三次,如果他繼續(xù)留在鄭國大夫的位子上,早晚會名聲掃地。”
“除非他讓位。”姜姬懂了,而鄭王當(dāng)然不愿意讓自己的大夫讓位——真讓了,他這邊就再也沒有理由拒絕獨孤蘭了。
可對喬小君來說,他不讓位,世人都要笑話他明明才學(xué)不足還占著大夫的位子不下來,這臉一丟可稱得上是遺臭萬年了。他是寧死都不會讓這種事發(fā)生的。
再等一等,他就真的敢把位子讓了。
所以鄭王只好先把喬小君送出來,等鄭國與趙國的事了解了,再讓他回去。
但喬小君來了魯國,魯國也要考慮怎么安置他。鄭國喬氏還是一個很有名的世家,喬小君一定也是名不虛傳。
這樣的人才,做為魯國大王,一定要求賢若渴!
如果魯國不理會喬小君,讓他到了魯國坐冷板凳,那就是魯國大王心胸狹窄了。
但此刻最該著急的不是她或姜旦。
“把這個消息告訴龔大夫。”她笑道。
新年大宴前再得知這個消息,龔獠一定會睡不著的,他還會做什么呢?上回送來的錢和糧食是很及時的啊。
她盼著龔大夫能再做點好事。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