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驕陽烈日,高殿深宮內卻涼爽怡人。
姜蟠龍站在殿外,聽著殿內零星的歡聲笑語。
這里除了他,沒有別人了。
侍從和童兒們都去收拾公主的行李了,什么時候收拾好,要看公主什么時候出來。
姜武為了建將軍府的事不得不離開了,公主說在她去魏國前,將軍府必須建好,姜武這支隊伍的建制也最好能建立起來,前后左右四個將軍都是誰?長史是誰?其他的文武官員又有誰?她道,如果是以前,姜禮幾人也可以給他,但是現在商城離不開姜禮他們,姜武只能自己找人手了。
姜蟠龍意會到公主正在分隔她和姜武之間的勢力。以前兩人密不可分,浦合是一盤散沙,商城卻從一開始就分了文與武,城內與城外四個體系,而且互相之間沒有統屬關系。
沒有商城,姜武或許能繼續當浦合的土皇帝,但他絕對沒辦法在浦合打上他的烙印。
而商城現在也絕對離不開公主。
商城名義上地位最高的太守只是文官,名義上的武官之首衛開卻插不到公主的心腹中來,一直游離在外。
而商城城內的人和城外管理田奴的人又是完全不同的兩套人手。
再加上城中的商人,他們或許天天求見他,或許沒幾個人見過公主的玉面,可他們都在心里只認公主,不認他或衛始。
因為,商人們都知道,因為公主“喜歡”商人,才在商城定下那么多偏愛商人的城律。
每當他細細思量,都忍不住驚嘆,公主這樣做,無形中讓這商城成了一盤散沙,他們全都要靠她維系在一起,而這個城中根本沒有人能取代公主的位置。
如果今天公主不在了,商人先要亂起來,他們還會相信商城嗎?相信商城繼續“偏愛”他們嗎?會不會又變成另一個更“傳統”的太守,或者,再來一個楊云海?
沒了商人,商城又會變成一潭死水。它要怎么活下去?靠城外的田奴?繼續靠浦合的鹽土?可到目前為止,浦合的鹽土起的作用很小,九成的商人都不是沖著浦合的鹽土來的。當商城的優勢消失,商人們不敢繼續相信商城,鹽土就會重新淪為貨物,那就又變成他們求著商人買走它們,而不是商人求著商城來買鹽土了。
衛始或許能夠和衛開把侍人們再聯合到一起,可現在他已經不在了,衛開一個沒進過幾次公主府,沒接觸過幾回公主的人,他知道公主平時是怎么治理商城的嗎?她的規則是什么?理念是什么?
他手中有兵,可他能服眾嗎?沒有浦合的鹽土支撐,他養得起他手上的兵嗎?
不是誰都能從姜武那里得到無窮無盡的鹽土的,正如不是誰都能坐在商城的頂點。
她沒有讀過一本書,手無縛雞之力,可她在這里就是當之無愧的王。
姜蟠龍往殿內看,蔣龍已經流連在公主身邊十數日了,在他偶爾看到的時候,可以看出公主并沒有像一般癡心女子那樣拼命述說愛語,或把身心都呈現上去。但蔣龍已經對公主深信不疑。
“我們該走了。”蔣龍啄吻著眼前光滑潔白的肩頸。
因為姜姬還要嫁到魏國去,所以他們不能做到最后一步,但正因為有這條界限,他才發現情愛是如此迷人。
而他也發現,他曾聽說的公主有許多男寵的故事并非虛言。
她的嘴里沒有一句實話,她時而冰冷無情,時而又像你最真誠的朋友,了解你最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
她讓他沉醉了。
有時他覺得她才是男人最想要的那種女人。她是權勢與野心的象征,她的欲-望強烈到讓人一眼就能看穿的地步,這竟然讓他覺得單純!
他相信,她和他一樣,都想得到世上最高的地位,最大的權力。
他們都不喜歡面前有人擋著。
“嗯……”姜姬悶悶的哼了聲,在這夏日的午后,和人肌膚相貼,滾在汗水里,讓她有些昏昏欲睡。
蔣龍是個好情人,單純指身體而言。他沒有太多道德感,又沉迷于享樂,有野心,卻缺乏自我控制的毅力。
簡而言之,很好挑-逗。
她已經快忘了這種歡樂的滋味了。
雖然她有那么多的“男寵”,但她可沒辦法去碰他們一根手指頭。
固然蟠兒和衛始似乎并不介意,可她卻不由自主的在意起他們眼中她是個什么模樣。
她想當一個小女孩,至少在短暫的時間里,當一個純潔的小女孩。
她已經想不起來上一回她還是個小女孩時的事了。
這讓她對蔣龍也多了幾分“真心”。她決定在最后揭盅之前,她都會好好扮演一個“愛”上他的女人的。
他們在回樂城的路上,可以親密無間。
蔣龍悄悄離開了,姜蟠龍在他出來前就先避開了,讓一個小童去引蔣龍出去。等他走了以后,他又等了一會兒,才聽到殿內公主喚人的聲音。
公主要熱水和干凈的衣服。
他命人把熱水送到殿中,等公主洗漱之后,才走進去。
這幾日,公主一日比一日美。
肌膚透出的光華,眉眼之間流轉的春意,慵懶的身姿,都顯示出公主在這段時間很快樂。
可公主似乎從來沒把他和這殿中的人當成“男人”,她的目光從來不會放在他們身上。
他不是失望,而是奇異。這種感覺從未有過。他好奇在公主的眼中,他到底是什么樣?他偶爾在別的女人眼中還能看到愛慕與著迷的神彩,這有時還會讓他稍稍安心——原來他的臉沒變。
可公主永遠不會在看到他的臉的時候露出女人的眼神,她看他的樣子永遠都和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
——一個美麗的、可憐的人。
公主憐惜他。因為憐惜,所以從不肯碰他,甚至有時他覺得公主在躲避他,好像只要她露出一絲對他的垂涎就是對他的傷害。
而他也不知道如果公主真的那樣對他,他會怎么樣……
“公主,馮瑄想見您。”他說。
姜姬擺手,“不見。他看到蔣龍了嗎?”
姜蟠龍點頭。蔣龍不知道馮瑄也住在這里,而他這十幾天里天天來找公主,馮瑄當然看到他了。
“不見。而且,趕他走。”她說,“現在就趕他走。”
姜蟠兒明白了,“我們要回樂城了嗎?”
姜姬點頭,“快要出發了。”
可是焦翁還沒來,屠豚也沒回來。如果焦翁趕不及,就要再另外找人了,那就不太好辦了。
焦翁跟蔣家相熟,她才會想起他。現在到哪里再去找一個跟蔣家熟悉,能帶人進蔣家的人呢?
還不能被蔣家懷疑……最好跟各方都沒有牽扯……
她問:“你知道這樣的人嗎?”
姜蟠龍搖頭,“我倒是知道幾個,是以前蔣彪養的人,可惜他死了以后,這些人應該都離開蔣家,不知去向了。”而且短時間內也不可能取信這些人。
還是焦翁最合適。
她發愁道:“實在不行,只能讓屠豚假扮一下了。”
但這樣一來,風險就大了。
她已經拖了太久了,為了不讓蔣龍起疑,她只能現在就出發。
出城當天是個大晴天。
商人們多數都只是聽說公主要嫁人,但蔣龍為了保證萬全,讓姜姬悄悄出城。一部分行李提前運出了城,剩下的等姜姬出發后再跟上,前后分成了三隊。
蔣龍是特意趁姜武不在時帶姜姬走的,他總擔心姜姬有詐,萬一她想做點什么,姜武是必不可少的,而沒了姜武的人,姜姬就是有通天的本領也施展不開。
等路途過半之后,蔣龍發現姜武沒有跟上來,跟姜姬打了聲招呼,先帶著人回樂城了。
因為姜姬跟他說,她要龔香到城外來迎接她,樂城的頭頭腦腦,大大小小,死的就算了,還在喘氣的都要來。
“我要風風光光的回去!”她說,“這一步,我是絕不能讓的!”
兩人現在是同盟了,而且姜姬答應替他除掉龔香,他也贊同她說的話。
“這樣讓魏國使節看到了更好。”說明魯國是多么愛重姜姬!
大王要不是來不了,估計她都敢讓大王出城迎接。
他還真不討厭她這種性格。
“那我現在就回去,就是求,也要把人都給你求來!”他笑著說。
姜姬在他唇上咬了一下,咬出了一道血口子,“你今日求他一分,他日他還你百倍!”
唇上一痛,再一舔,腥咸的血就流進了嘴里。蔣龍避開她,道:“你總要給我幾天讓我養養,這嘴上的還能說是我自己吃東西不小心咬的,身上的怎么辦?”
姜姬冷笑:“龔香把你送來就是讓你做這個的,難道他還能為這個怪你?”
話雖如此,蔣龍還是被她這句話說的臉上發燒,登時怒氣沖沖的下了車,當晚就帶著人回樂城了。
攆走了他之后,姜姬命人放慢腳步,再讓隨行的商人去各處招搖,務必要讓人把摘星公主在此的消息送出去。
已經好幾個月了,焦翁只要不死,也該找到了。她曾說過,如果沒找到焦翁,屠豚也要在她回到樂城前回來。
一日,他們到了一處小城。
城門緊閉,不敢請姜姬進去。這不奇怪,像她這種“名聲在外”的人,又是要出嫁,一旦進了城,把城里給搬空了都算好的。例來公主出嫁,公子娶妻,都是各個小城倒血霉的時候,送上的賀禮等于是多加的賦稅,一般還要把各城世家的女兒、兒子當成侍女、侍從送上去。
姜姬就在外扎營,只讓人去城內采買新鮮的菜和瓜果。
等人回來后,姜禮就帶著一個商人來求見了。
這個商人須發花白,腳上有一點跛。
姜禮把人領進帳篷后就站在了姜姬身側,一手按刀,隨即蟠兒也進來了,還配了雙劍。
姜姬初時不解,再看那老商人,定睛一瞧,啞然失笑:“焦翁,這才幾年不見,怎么頭發胡子都白成這樣了?”說著,她的心沉了下去。這樣的焦翁,能做到她想讓他做的事嗎?
焦翁坐下來,仍是一副鐵骨的樣子,他一開口,聲音也有點沙啞了。
“我早就聽說公主在商城的事了,只是無顏去見公主。不料,公主竟然還記得我,還讓人來找我。”他說。
“是我錯了。”姜姬嘆了口氣,“馬放南山,將軍歸田。我不該打擾你,這就讓人送你出去,也不會再讓人去找你。”
焦翁看著她,神采依舊,“公主要激我?”
姜姬搖頭,這倒是不用演,她是真的有點發愁。
“我有一件事,非焦翁不可。如果另選他人,只怕就沒那么容易了。”
“何事?”他問。
“殺人。”她道。
“殺何人?”
“蔣氏一門。”
焦翁倒抽一口冷氣,眼中精光暴射!
姜姬合盤托出:“我原本想得很好。焦翁認識蔣偉,又曾在蔣家生活過多年,蔣家人認識你,也知道你的性格,你帶著人進蔣家應該不難。”
“就算是我,帶著人跑到蔣家敲門也是不行的。”他皺眉說。
姜姬說:“所以,我本來想讓焦翁先去救一個人。你可以先去劫他,他報出家門,你再以舊情為由救他,將他護送回蔣家,到了蔣家,見一見舊主,也是應有之意。”
然后就可以大開殺戒了。
焦翁搖頭,起身道:“公主既知蔣家對我有恩,我又怎么能恩將仇報?就算我欠公主這一次,下輩子再還給公主吧。”
姜姬也起身相送,道:“我只是知道焦翁此生所求唯一鳴驚人爾。日后或許有人不會記得每一任大王,卻會記得有人單槍匹馬殺了蔣氏一門。”
焦翁的呼吸變重了。
“荊軻刺秦王,名傳千古。蔣家雖不是秦王,也是蓮花臺八姓之一。八姓現在僅剩下兩姓在大王身邊,一門暴亡,難道還不足以為世人傳說嗎?”
焦翁站在原地,半天不動。
姜姬等了數息,“焦翁,可愿助我?”
焦翁回頭看了她一眼,回身正視她,“公主還沒給我酬金。”
姜姬:“蔣氏一門性命,價值幾何?”
“一塊金餅足以。”
婦方,內外陳兵,肅殺萬分。
早年的丁府已經換了兩輪主人了,以前的丁家世仆看到丁培回來,無不熱淚盈眶。
丁培大驚:“怎么讓他跑了?!”
下面吳月也在皺眉,“你們這么多人去追,怎么會讓那小子跑了?”蔣良帶來的蔣家部曲全都被吳月劫住,殺得干干凈凈。
付鯉兩手一攤,“誰知道他從哪個狗洞鉆出去的?”將軍倒是說要殺了他,可公主給他二十枚金餅,讓他放蔣良一條生路。
吳月要怒,可丁培不敢對姜武的人生氣,連忙打圓場,“他身無分文,又受了傷,想必也活不了了,就這樣吧。”
付鯉說:“我的人還在外面搜著,因為不知道他到底往哪邊跑的,會花上幾天功夫,但你放心,只要他落到我們手里,肯定不會放過他。”
蔣良拖著一條斷腿在地上爬著,拼命的爬,他不能停下來,后面、后面就快追上來了。
這時,有人來了!
他立刻趴到地上裝死。
“這里有個人!”
“看看有錢沒?”
兩個人上來搜他的身,把他身上的衣服全扒光了,他一直裝死不敢動。
“沒錢!”
“穿著倒好,是遇上土匪了吧?”
這些人不是婦方的人!
“老大,今天又沒收成!”
“再等等,這附近來了一伙強人,我們敵不過。”一個有些沙啞、蒼老的聲音說。
“再沒錢,我可不干了。我找他們去,他們要是還要人,就留我一起干。”
“老八!”“想走就走吧……”那個老一點的聲音說。
蔣良聽到一個腳步聲似乎真的要走,但隨即就聽到兩聲驚呼和一塊利刃入肉的悶響。
跟著,一個沉重的東西癱倒在地。
那個沙啞的聲音說:“還有人想走嗎?”
“爺爺!我們不走!”
“爺爺!我們就跟著爺爺!”
這也是一伙土匪!
蔣良的心里突然冒出個念頭:這些土匪顯然是些窮土匪,被趕的快沒了活路,頭目已經老邁的管不住底下的人了。
這種土匪早就沒了當年殺人劫財的勇氣,多數只是求財。
——他們說不定能把他平安送回蔣家!
婦方的人應該還在繼續追殺他,他需要人護送。
這些土匪來得正好。
“那個人,再給一刀。”那個沙啞的聲音說,“出來干活別忘了,斬草要除根,別怕費事,萬一留下活口,那都是禍根。”
“哎!”一個人向他走來。
蔣良猛得抬起頭:“爺爺救我!我是蔣氏子孫!爺爺肯送我回家,必有重酬!”
焦翁嘆氣,你終于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