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萬里聽到喪信時是不敢信的。
怎么可能呢?
花千降不是一個人去的啊,他是帶著護衛去的。花家最精良的軍隊就是花千降身邊這五百人。
他怎么會死呢?
就算真有人要殺花千降,這五百人怎么著也能護著他逃出來。
不是千軍萬馬,都不能取其首級。
但當他看到花千降的棺材,親手推開彩棺,看到里面已經變形的花千降時,他才虛軟的跪下,頭腦一片空白。
花家繁衍日久,已經分出了鳳凰臺花家,這是嫡系,另外還有昌平花家,保安花家,興盛花家等好幾支旁系。
鳳凰臺下的花家粗粗算來也有好幾百口人,加上其他親戚和護軍,這一片都是花家,總共五六條街,住的都是姓花的。
花千降的棺材是放在他的車上送回來的,前后有護軍,還有一些往日跟花家親近的世家,都來送花千降。
他們浩浩蕩蕩的一走進這附近,花家就知道了。此時花萬里扶棺跪在門前,周圍全是姓花的,七親八戚,人聲漸沸。
花萬里的從人和親信連忙過來扶起他,小聲勸道:“公子,先進去再說!”
“公子,防著有不軌小人!”
花萬里警覺起來,父親的尸身在此,花家不再像他想像的百堅不摧,頓時背上發了寒,他低頭掩面,在從人和親信的護持之下“痛哭難抑”的和棺材一起進去了。
然后大門一關,誰都不愿見了。
等眼前只剩下了自家人,跟在棺材旁的使者,也就是朝陽公主派來報喪信的人,抖著腿弓著腰,看眼前只有花萬里在,扶起他,把朝陽公主的話說了。
花萬里前面聽到花千降是被朝陽公主所殺,眼前這人正是朝陽送來的,立刻就要拔劍殺人。
被從人死死抱住。
“公子!讓他把話說完!”
“是啊,小的還有話要告訴公子。”來人也是“眾人推舉”出來的,膽小,嘴活,非常擅長蒙人。別看怕的都快站不起來了,輕輕一笑,很顯風流。
特別是現在他在花家,身邊的人都想要他的命。
他說:“公主有一言,贈給公子:公主說,花家忠心,人人是將,所以人人都可領兵。”說完一揖,迅速果斷的跑了。
花萬里被從人一攔,腦子就清醒了,知道不能殺朝陽公主的使者。
何況聽了傳話后,他也感受到了這里面的森森殺機。
花千降死了,誰是繼承人,這個應該是沒有疑問的:長子。
也就是花萬里的大哥,花萬芳。
可現在,在這里的是花萬里。
在親爹手底下打雜,跟在親哥哥手底下當跑腿的,這個是不一樣的。
花千降一直很喜歡他,他也自認是幾個兄弟中最優秀的一個。
從內心深處,他也起過一點小心思,想過如果花萬芳不行,會是誰繼承花家。
——必然是他。
他與花萬芳同母,兩人在身份上是一樣的。除了花萬芳生得早了點。
當然,他起這個心思,也不是說就有了殺兄奪位的念頭。花家畢竟是武將世家,要領兵的。只要讓花萬芳沒有領兵的可能就行了。
傷了手、足、面、目都可行。何況花萬芳好享受,好酒肉,好美色,唯獨不好武。
他覺得把花萬芳比下去是很容易的,機會是很多的,時間是很充足的。
結果親爹突然就死了。
他還沒來得及針對花萬芳做什么。那接下去繼承人就是花萬芳。他已經沒機會了。
現在朝陽公主把機會又遞回到他手里了。
人人可領兵。
這句話的意思,不就是讓他繼承花家嗎?
從人想得更多一點,對花萬里說:“那萬一要是九叔,十五叔他們也想要花家呢?”
花萬里道:“這跟他們有什么關系?”要選繼承人,當然是從他們兄弟中選,那些叔叔哪有理由也插一腳?
但他自己這么想,花家其他人不這么想。
花城、花苑、花杰、花菲、花域、花墻……等一眾人在花千降的棺材被送回來后,也聽說了朝陽公主的那句話。
跟花萬里不同,他們手上都有兵。
他們都是花千降手中的將軍。雖然各人手中的兵最多的也不過萬,但有兵,就懂兵事,知道怎么帶兵,怎么養兵。
就這一點,他們都自認比花萬里那些小孩子更適合帶花家的兵。
當然,他們倒沒做一個人獨吞的夢,他們很快聯合到一起,幾人商議過后,就把花千降手里的兵給瓜分了。
但只是口頭瓜分,他們需要花家虎符。只要有花千降留下的虎符,他們就能得到花家兵。
花萬里借著要辦喪事的理由把兄弟們和母親給聚到了一起。
一屋子人都哭得抬不起頭,花千降的母親和妻子都哭得眼腫得像核桃。
哭完,花萬里就先提了花千降是怎么死的。
說起來也確實“冤枉”。
朝陽公主“病”了,還是明顯被花千降氣病的。花千降就照著臣子的本分去賠罪。
他跟朝陽公主也是老熟人了,從她還是瑤光帝的公主時就知道她。朝陽公主的脾氣是大,可她脾氣大,也只表現在愛告狀這上頭,她把人告了,皇帝就替她把人殺了。
花千降一直覺得朝陽公主自己是沒膽子殺人的。而且探病、賠罪,怎么會帶兵?那不成示威了?
花千降連披掛都沒穿,穿著普通的衣服去的,還打扮了一番,選的劍也是鑲金嵌珠的,極長,極美,極重——不是拿來打斗的。
所以他到了,朝陽公主避而不見,他就在門前階下長揖行禮,頭一低,就被人從旁削了腦袋。
他的從人在旁,負責捧著禮物,等他把禮物扔到地上去拔花千降的劍準備迎敵,沒□□就也被人從背后干掉了。
一共就四五個人,誰都沒提防,就這么一眨眼的功夫在朝陽公主門前被殺了。
外面的花家人半點不知情啊。等尸首送回來,也打理的干干凈凈,頭臉都洗過了,不見血污與猙獰,頭發也好好的重新梳過了,衣服也穿得好好的,除了脖子上少了一個物件,身邊哪里都沒傷。
當時是在帝陵,來人是朝陽公主身邊的人,有侍人,有宮女,有公卿——雖然是二流貨,但品位皆具。
來人很客氣也很平靜的說,因為花千降在帝陵冒犯先帝,被斬了頭,現在特意把尸身送回來,你們帶他回去好好安葬吧。
花家人也是懂禮守禮之人,在帝陵舉兵?那花家就是全家掉腦袋了。
所以也不能反抗,不能辱罵,把花千降的尸首好好接下來,送走使者。
使者還特意坐下用了杯茶,半點不見驚慌,還安慰花家其他人,說公主知道爾等的忠心,知道花家是沒有反心的,只是花千降為人不馴,公主早就聽說過他的種種傳言,沒料到他在帝陵還敢對先帝口出不敬之語,此賊可惡,非殺不可,不殺,難慰先帝之靈。
要說花千降沒膽子這么干……
前段時間為了修陵的事,花千降可是罵了不少人了,鳳凰臺半個城的人都知道,花千降不想修陵,或者認為修陵沒有他花家養兵重要。
這個確實是大逆不道。
不過現在上面的皇帝沒什么威信,也沒什么人認真用這個罪名去告花千降,不然就憑他往日言論,早砍了。
而且之前在帝陵前,朝陽公主質問時,花千降也半點不懼啊。要說今日花千降去賠罪,有沒有一時沖動再說點什么不該說的……
誰都不敢保證。
像是真的。
那朝陽公主怒而殺人,也不能說她錯。
最重要的是人已經死了,花家接下來要怎么辦?
花萬里一番入情入理的解說,在座的花千降的母親妻兒都聽懂了。
花萬里說:“若要為父報仇,殺朝陽一人倒也不難,就算要打上鳳凰臺,取皇帝首極,也并非辦不到……”
“不可!”花母先開口,打斷了花萬里的話,她轉頭對花妻和底下的花萬里的兒子們說,“我知道,你們想為夫、為父報仇,但真要這么做了,我花家就要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了。”
花千降愛寵頗多,花妻并不怎么傷心,只是乍聞噩耗,驚懼難安,聽到自己兒子都說到要殺皇帝了,早嚇抖了,花母一開口,她就連連點頭:“對對對!不能這么做!”
花萬芳不說話,他是長子,深負期望。花母與花妻都在看他。
可他也沒主意啊!
按理是該給父親報仇。可殺他的是朝陽公主,理由也很正當。他總覺得報父仇應該,但殺朝陽公主不行。
……要么,把跟著父親出去的人都殺了?
不行,那都是花家精銳,舍不得啊。
那要怎么辦呢?
于是他不開口,低頭沉思,一臉深沉。
底下的花萬畝和花萬香,只管看別人,自己也是不開口。
花萬里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其中的花萬艷說:“那就把皇帝殺了,我們來做皇帝!”
哦?
這個建議讓所有人的頭都抬起來了。
花萬芳眼中一亮,繼續低頭。這主意雖好,但不能由他暢議,相反,他還要拒絕,要推辭,要痛心疾首,嗯,對,他要做一個“正直”的人,這樣日后登基了就不會有人罵他了。
連花萬里都沉思起來了。
可見這個主意確實很吸引人。
但花母很冷靜,她再次說了不。
“不行。一旦我花家這么做了,日后取花家首極者,才可為帝。我花家會成為眾人眼中的殂上肉,盤中餐。你們,可有信心敵得過全天下的人?”
一番話把心潮起伏的花家男子們都說低落了。
雖然不知道天下人到底有多少,但說起天下人,他們確實沒有一個敢跟全天下的人為敵的,想一想都不可能啊。
花母嘆道:“何況,公主深謀遠慮……你們誰能把花家里不安分的人給治服了再說吧。”
花妻神色一動。
花家里有不安分的人?
幾個男子面面相覷。
當晚,同樣以辦喪事為借口上門的花城等人向花萬芳索要花千降的虎符時,花萬里才知道花母是何意。
花萬芳被冒犯的有點接受不了,“爾等……要虎符?可知我父的虎符是何物?”
花城一臉正直,“乃是花家第一要緊之物。大公子,此時正值花家存亡之秋,大公子日理萬機,外面的軍隊可不能疏忽,大公子將虎符給我等,我等先去約束軍隊,避免橫生意外。大將軍剛去,不能叫大將軍走的不安心啊!”
言辭懇切,叫人動容。
花萬芳叫人拿劍來,他要殺了花城。
“既知我父剛去!爾等就起異心!我先殺了你!好叫我父安心的走!!”
花家,花千降棺材前,一片混戰。
后院,花妻坐在花母身旁,擔憂道:“朝陽公主,你我盡知,不是這等深沉之人啊。”這樣的毒計,怎么會是朝陽公主能想得出來的?
花母深思片刻,嘆道:“有一智姝在側,公主長進了啊……”
鳳凰臺。
朝陽公主和姜姬悄悄回來了。
姜姬說服朝陽公主棄用那輛大車,兩人在親信護衛的護送下,比花千降的棺材回來的還要早一天。
朝陽公主一回來就命人緊閉鳳凰臺九門,所有的護軍全都調動起來,她的親信也全都叫進來了。
不過她把親信給看管起來了,男女分開。
縱然人心惶惶,但這樣當然更好。朝陽公主令行禁止,十分熟練。
姜姬退回了廣御宮。朝陽公主或許蠢笨,但她的思考模式有一點比鳳凰臺的所有人都強。
——她時刻警惕著公卿大臣侵-犯皇權,謀-殺皇帝。
這是她身在鳳凰臺,經歷三代皇帝,養出的最好的警覺心。
有這一條,后面的就可以讓朝陽公主自己來了,她跟公卿大臣們斗爭的經驗可是幾代皇帝親傳親授,耳濡目染來的,全是實例教學。
這一點,她還真的比不了。她自己全是簡單粗暴的干掉或暫時干不掉以后慢慢干掉的思路。她不能一直替朝陽出謀劃策,她也想看看朝陽的手段。
當時朝陽在帝陵裝病那一招就叫她耳目一新。
多學學,以后說不定用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