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洲。
巴適在路邊等著,他已經送出了信,送給了許多他認為值得相信的人,希望能有人來勸一勸父親和家人,哪怕寫一封信也好。
但沒有回應。
他等了許多天。
從人陪了他幾天后嫌累,坐到車上去了。
“大哥,你這樣等能有用嗎?”從人問。
巴適搖搖頭,“我不知道。”他握著雙手,“我只是沒有別的辦法了。”
從人覺得巴適有點過于擔憂了。
“我巴家在平洲已經是第一等的家族了,我想不出還有誰能對家里不利。”從人說,“剩下的家族都小的很,一族中連一百個人都抽不出來。他們就算聯合起來想對咱們家下手,咱們家的人也能輕輕松松的干掉他們。”
從人驕傲的說。
巴適搖搖頭,“我擔心的不是他們。”
從人:“那你到底在擔心什么?叔叔都以為你有病了。”
他擔心什么?
其實他自己也說不清。
魯人旦的突然失蹤和崔演的話不停的在他腦海里轉。
他知道這是一個局。
而且這個局不只是針對巴家而設。這個局網盡天下人。它就在這里,看誰先往這網里投。
但誰是操局的人呢?
當真是安樂公主嗎?
他本想說服父親,可在父親面前,他連自己的話都不能堅信。
一個公主,一個女人,她就真要設計天下人,圖的是什么呢?
難道是她要以其子為帝,助他登基嗎?
父親聽了他的話后,猜測安樂公主背后的目的應該是這個。
可是……
“一個小兒難道就能嚇阻我巴氏嗎?”父親將他斥責了一頓。
父親以為哪怕這是計,巴家也不當懼。若畏首畏尾,巴家也不可能在平洲稱雄。巴氏先祖不曾畏懼,難道他們這一代子孫要令祖先蒙羞嗎?
“巴家并不是要與魯人為敵。只是這些魯人不能再從平洲通過而已。”父親鄭重的告訴他,“平洲就是巴氏的責任。我們要保護平洲上下,不容退縮。”
巴適被父親教訓以后,也深感愧疚。
可他的不安沒有消除。他就希望能多聯合一些人,如果外面的人對魯人都以禮相待,只是驅趕,不殺人,不動刀箭,那巴家也不應當這么做。
但自從程金被殺后,城中對魯人的惡意越來越深,巴家上下也再難尋到支持他的人。
再派出去巡邏的隊伍開始總是和魯人發生沖突,互有勝負。
回來的士兵都說,魯人全是身強力壯的男子,顯然一開始就沒有安好心!
等他們再出城時,刀槍齊備,不像是要巡邏,更像是打仗。
這條路上已經見不到魯人了。
城中衛隊每天都會驅逐魯人,他們抬來攔路虎,擋住行人與車馬的去路。魯人大多是跟走慣了商路的商人一起走的,但哪怕是商人出來拿錢買路也不行。
他們只能往回走。
巴適知道,有的軍隊出去會殺馬毀車,搶劫財物,傷人或殺人,以此來嚇阻魯人。
平洲本地有巴氏、江氏等氏族,因為相隔較遠,一向也無交情。
現在為了魯人,各家才開始慢慢聯絡起來。
巴適知道江氏已經派人來拜訪父親了。父親卻暗中提醒他,江氏不可信,叫他平時別在江家的人面前胡說什么。
父親已經對他不放心了。
巴適感到愧疚。
如果真的是他想多了,那他在此時此刻還在給父親找麻煩,那就太不孝了。
他陷入沉思,沒注意到遠方的情形。從人卻已經跳下馬車,跑過來說:“大哥!有人來了!快看!”
遠處一輛車,前后帶著七-八個護衛,正向這里而來。
等兩邊打過招呼,巴適得知此人只是一個信使,他是信陵矛氏子弟。
巴適請此人回家做客,好能一盡地主之誼。
“兄既請,本不應辭。只我還有重任在身,待我日后再去向兄請罪。”這人年紀比巴適小一些,兩人同行了一段路后,他就自認為弟,稱巴適為兄,相當客氣。
但他堅持不肯進巴家。
巴適沒有強留,只是送了他兩個護衛,道:“既然如此,就讓這兩人替你引一引路。他們都是平洲本地人,如果有什么為難之處,只管報我的姓名即可。”他還留了一封他的名帖和信物給這人。
然后親自送他又走了十里,再三相辭之后,兩人才分手。
巴適見這人的車馬遠去,上了車就讓從人趕緊送他回家去。
“此人來意不善。”巴適見到父親就立刻稟報了這件事。
他再三邀請,這人都不肯到巴家做客,去哪里也含糊不清,只說是替家中長輩給舊友送信,別的就不肯再透露了。
巴適最近十分警覺,見此就多留了一個心眼。
“你既贈他護衛,只要他沒能殺人滅口,那他的去向,我們早晚會知道的。”他的父親笑道,“我還當你被迷了心竅,人都糊涂起來了。現在看起來還是我的好兒子!”
巴適忍下隱憂,沒有再試圖勸父親。他自己都不清不楚的事,怎么能讓父親相信呢?難道只憑著那虛無飄渺的擔憂嗎?
他的護衛毫發無傷的回來了——因為他們根本沒被允許跟隨太久。那個信陵矛氏的子弟很快就遇上了來迎接他的人,平洲羅氏。
羅氏說等日后定會登門致謝,然后把巴家護衛趕走,將矛氏的人帶走了。
巴家沒有浪費時間,巴適的父親立刻就派家中子弟前去羅氏拜訪了——在這種時候,巴家肯定不能容許任何差錯的。
羅家含糊了幾個月,最后才給了巴家一個回音:除了與魯人發生沖突的巴家之外,平洲其他世家都接到了親友的“勸告”。
這些親友五花八門,有姻親故舊,也有從來沒見過面,沒認識過,只是神交的朋友。關系有遠有近,但無一例外,他們都認為平洲即將發生戰爭,勸這些家族暫離平洲,到別處躲避一下。
河谷前車之鑒還在,河谷四姓最后沒有一姓幸存,可見當日的慘烈。
羅家接連收到各路親友的勸告之后,十分猶豫。他們和巴家一樣,并不打算自己當皇帝或推舉一個人當皇帝,他們只想保存自身,最多趁機壯大一點聲勢,讓家族在天下更有聲望,僅此而已。
現在見巴家跟魯人有沖突,他們也擔心被牽扯進去。但舉家搬遷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沒那么好下決心。
羅家想來想去,決定嫡支遷出去兩支兄弟,旁支也遷出去兩支。剩下的還是照舊留在平洲,守住家業。
等人已經走了以后,他們才給巴家回信。
巴家知道以后,全家振動。
巴適之父自從得到消息就輾轉難眠:“何至于此?”
就到這個地步了嗎?
不止是羅氏一家把自家子弟送走,以留下血脈。平洲各姓都開始送子弟出城。百姓察覺到之后,也開始外逃。
平洲各城立刻禁絕逃人!
可是越抓,逃人越多。越是禁絕逃人,百姓越是要逃。
各城不得已開始征丁。以防百姓都逃走之后,城中丁壯難尋,真到了要打的時候士兵不夠。
百姓哭天喊地,賣兒典女也無法逃過這場劫難。
巴適也不能再出門了。
現在外面的街上,百姓戰戰兢兢,各家的文會也開始議論現在的情形到底是義還是不義?
但最終的結論都是不管開頭是為什么,也不管驅逐魯人是義還是不義,現在已經打起來了,沒辦法再停下來了。
至少巴家沒辦法停了。
巴家已經身陷不義之地。
巴適去見父親,在門外就聽到父親在發怒。
他退下去后,詢問母親,母親嘆道:“羅家等人前來責備你父,讓他認錯賠罪。他們都認為現在的情形是你父親的錯。”巴適頓時道:“父親不能認錯!”巴家不能在此時低頭!若是低了頭,巴家就再也不能在平洲存身了。
母親淚如雨下,“你父親也知道……他近來睡不著就長吁短嘆……我總擔心他……”
巴適害怕父親自盡,一個人背負一切。他前去求見父親,跪求道:“爹爹,我去見魯人旦!”巴適之父:“你見他有什么用?”巴適:“說明我等對魯人并無惡意!之前有失禮之處,我去向他賠罪,請他寬恕!”
這也是個辦法。
巴適之父沒有考慮太久就答應了,替巴適備下禮物,準備好隨從,叮囑他一路小心。
“恐怕這平洲上下,想取我巴氏之地的不止一兩個。你出去以后,如果……聽到什么壞消息,就不要回來了。”
巴適驚恐的看到父親露出了頹然之色。
“只要你能活下去,我巴氏就留下了一絲血脈。”
巴適隱姓瞞名,悄悄離開了平洲,中途遇上一路商隊,送上重金才得已脫身。
他出了巴家才發現整個平洲都在傳說巴氏之惡毒,好像巴氏不是趕走了魯人,而是把魯人殺光了一樣。
途中也遇上追索他的人。他的隨從、護衛也都有損傷。
他狼狽的離開平洲后,本想就近找大城棲身,打聽消息,卻發現平洲其他家族的人在外面敗壞巴家的名聲,樁樁件件,都是巴家不義之舉。
果然如父親所說,在平洲不止一家想要巴家的性命。
他不敢再拖延時間,馬不停蹄趕到了河谷,求見魯人旦。
魯人旦暫時住在河谷王家舊宅,也就是云賊當日的行宮。
此處雖然破敗了些,已經是河谷保存最完整的房子了。
他遞上名帖求見,魯國侍人卻總是說魯人旦旅途勞頓,無心見客,請他見諒。
他送上重禮也沒有用。
巴適等了三個月,仍然見不到魯人旦,眼見春去夏來,他離開平洲已經有半年了,每一日都心焦似焚。他思念父親,思念家鄉,害怕他會來不及救父親與家人。
終于,魯相聽說了他的苦苦求見,特意把他請到了家里。
巴適一見到魯相就跪地相求:“還望蟠公救命!救我全家性命!”
蟠相親自扶他起來,給他解釋說不是魯人旦怠慢他,實在是河谷百業待業,魯人旦每日都要忙碌至深夜方能休息。
“你若有什么事,不妨與我說一說。”蟠相道。
巴適也顧不上什么了,他本來覺得魯人旦沒有魯相精明,所以才想先說通魯人旦。現在只好全都告訴了蟠相。
他也不敢再作辭狡辯,巴氏的人與魯人發生沖突是事實,而且是巴家的城軍先動的手。兩邊互有死傷。這是巴家不對,他情愿替巴家向魯人賠罪,還望魯人旦能寬恕巴氏。
蟠相聽他說完,溫和道:“既然公子誠心認錯,吾當為吾王恕爾之過。”然后親自把巴適扶起來,安慰他一切都不要緊,他明日就帶他去見魯人旦。
“我王心軟仁善,公子放心就是。”
果然一切都像蟠相說的那么順利。巴適見到魯人旦后,魯人旦聽說巴家傷害魯人,自然驚怒,他再三致歉,蟠相也從旁說和,才令魯人旦息怒,兩邊握手言和。
巴適還陪魯人旦用了一次飯后才離開,心里還惶惶然,仿佛在夢中一樣。
真的沒事了?
他擔心夜長夢多,趕不及回平洲,就在河谷出錢召開文會,請各方士子前來,他在文會上將魯人旦不怪罪平洲巴氏的前因后果一一道出。
如此幾番后,追著魯人旦來到河谷的各世家都得知了平洲的消息,以及巴適千里賠罪的勇壯之舉,對他頗多贊譽。
春過夏走,秋來冬藏。
他想趕回家過年,又開了幾場文會后,準備告辭回家。
他在河谷也通過文會結識了許多朋友,一一周知眾人后,再與魯人旦和蟠相辭行,與眾人廝別。
他踏上歸途,讓隨從先走一步回去報信,道家中危難已解,他晚一步就到家了。
隨從領命而去,等他行路過半,隨從卻帶著一行狼狽的家人重又出現,在路上攔住他。
隨從滿身傷痕,懷中還抱著他的幼弟,他的妻子帶著他的孩子。另有兩個堂兄帶著家眷跟隨,一行人全都驚魂未定。
“這是怎么回事?”巴適奔下車,抱住幼弟,前后四下看,卻沒有看到父母長輩的身影,
隨從跪下哭訴,幼弟結結巴巴地抱住他說:“他們……他們都是壞人!!”
原來在巴適離家后不久,羅氏等平洲其他家族就上門相逼,要巴家認下這不義之名。
巴家自然不肯認。巴適之父無奈自盡。
但羅氏等并不滿足,繼續威逼巴家。
巴家無奈之下,為求自保,與羅氏等開戰。
但平洲其他幾家聯合到了一起,巴家被圍了城,困守七個月后,巴家出城投降。全家自裁,男女無一存身。
眼前這些人都是巴家看事情不好,在圍城前把人給偷偷送出來的。他們一直躲藏著,直到隨從找過去,他們才向著巴適而來。
巴適痛哭流涕,帶著兄弟妻兒隨從轉身回了河谷。
平洲巴家的慘事頓時震驚了整個河谷。
稍后便有義士往平洲一探究竟,回來道正如巴適所言,平洲巴氏已毀于一旦。
巴適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若有義士能為巴家報仇,他愿全家為奴,以義士為主,聽憑生死,絕不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