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臺還是老樣子。
姜溫發現他還是有點兒思念這個地方的。這里的一切顯得那么熟悉。他還記得小時候好兄弟們一起走過這條長長的宮道。
他說:“這里和以前相比沒什么變化。”
“是啊。”姜良抬頭,“我常常覺得……”他沒有說完這句話。
姜溫也沒有再說,兩人沉默的走過這條又熟悉又陌生的路。
姜揚居住的地方意料之外的非常熱鬧。
可以看到有許多人在殿內,外面有許多侍者。侍者看到姜溫與姜良過來,就過來行禮問好。一個侍者看到姜溫露出了一絲驚訝,他說:“公主也回來了嗎?”
更多的人發現了姜溫,他們都圍上來問“公主還好嗎”
“公主回來了嗎”
“只有你回來了嗎?”
“大王還好嗎?”
“王后還好嗎?”
一個侍者嘆息道:“好久不見。”
姜溫和他們閑聊兩句,就有侍者說:“你是來見大王的嗎?”
“公主要大王也去鳳凰臺嗎?”
姜溫笑道:“如果大王去鳳凰臺,你們也要跟著去嗎?”
侍人們還沒聽說過姜旦交國的事,還不知道魯國已經被除國了——除非姜揚硬扛說不交國。
畢竟他是現在的魯王。姜旦雖然也是大王,還是他的兄長,還對他有大恩,但姜揚說不交,還是會有一點問題的。
不過姜溫這回來就是想先把魯國的事處理一下,免得他去魏國了,自己家后院又出問題。
他是來“勸”姜揚的。
侍人通傳后,姜溫很快就可以進去了。
他也曾養育過姜揚,雖然不像姜禮和姜良那么疼愛他。可能是因為他不記得自己有弟弟吧。他被從家中拐走的時候,根本不記得家里還有什么人了。姜禮和姜良倒是都還記得家人,雖然已經想不起面目聲音,但腦海里還有一點點印象。
他記憶中的羊崽是一個一天到晚都在拼命吃東西的孩子。他記得羊崽直到回蓮花臺前還是一天到晚嘴邊都不停,抓住什么吃什么。
回了蓮花臺后,他就不再關注羊崽了。在他的心中,始終只有陛下。他想,這可能是蟠大兄教他們的忠心吧。他一顆心全都忠于陛下。
姜禮與姜良也不是想背叛陛下。因為他們把陛下看成了家人,不由自主的就放縱了自己的感情。而陛下也真的非常縱容他們,見他們喜歡羊崽,并沒有因此冷落他們,只是疏遠彼此。因為陛下早就料到了會有日后的結果吧?
姜禮與姜良將羊崽當成親人,而陛下眼中卻只把他們兩個當成親人看待。
陛下對羊崽,是沒有半點情誼的。
她早就料到以姜禮和姜良的心性是不可能舍棄羊崽的,他們就是這么愚蠢又善良的人。所以沒辦法輕易的割舍掉任何一方,只能站在中間左右為難。
姜溫早就看出姜良與姜禮的面容下的疲憊與困惑。他們一直想勸服姜揚,但當姜揚長大后,他就不再是那個給一顆棗就能哄的孩子了。他縱使還尊敬姜良與姜禮,卻因為身份而不會再聽他們的勸告。
這本來就是一個無解的難題。
姜溫在走進去之前對姜良說:“不必再擔心了。等到了鳳凰臺之后,羊崽慢慢會……明白過來的。”
姜良搖搖頭,無奈的笑著說:“我就不陪你進去了,你自己進去吧。”
姜溫想過很多次姜揚現在會是什么樣,從見到姜良起,他的反應也讓姜溫對姜揚的態度更加的不樂觀,他甚至想過如果姜揚真打算不交國,那就讓他“病”著去鳳凰臺也一樣。
但他一走進來,就看到姜揚在一側對他躬身行禮。
姜溫連忙讓開,還禮:“大王,許久不見了。”
姜揚直起身,姜溫在驚訝的發現在亮的地方才看到他的頭發竟然已經花白了!看起來比姜溫還顯老。
“大王,莫非是憂心過度?”姜溫道。
姜揚看起來非常消沉,他說:“叔叔來了。”他往殿外期待的看了一眼,小聲說:“良叔叔還不肯見孤嗎?”
姜溫:“他平時最疼你,想必是怕你恨他吧?”
姜揚沉默下來。
姜溫:“我看大王有許多士人陪伴,難道還寂寞嗎?”
姜揚搖搖頭,讓侍人送走那些殿中的士子,帶著姜溫去了后面。
后面就都是宮女了,姿態嬌媚,形容俏麗。
姜溫見此就笑了起來,看來姜揚雖然被關起來了,但姜良和姜禮也是盡力讓他開心了。
姜揚露出一絲窘態,可那些宮女見到他也不怎么害怕,有幾個大大方方的簇擁過來,圍著姜揚與姜溫到屋內坐下,送上酒肉,就在旁邊彈琴鼓瑟,可見是慣例了。
姜溫這才笑道:“大王平時樂趣頗多。”
酒過三巡后,姜揚被酒意催大了膽子,問:“叔叔回來是看望舊友的?還是……姐姐有什么話要囑咐我?”
他從未被允許當著姜姬的面喚她一聲姐姐,只在背地里這么叫過。雖然姜旦也從來不敢與姜姬親近,但他不止一次感受到姜姬有多看重姜旦。正因為她的愛護,哪怕姜旦在國中鬧出多大的亂子,或者被人怎么造謠生事,都有無數的人愿意寬容他,保護他,原諒他。
他不過是在姜禮和姜良的面前露出了一絲真心,從此孫相與龔相就再也沒有來見過他了。國事全都有二位國相一力承擔,只有那些喜歡拍馬屁的人每天陪著他。
他自認比姜旦有才華,有報負,若是把魯國交給他,他自信能做成一番事業!
可他萬萬沒想到,他連這蓮花臺都出不去一步。
王令不出蓮花臺,這是何等可笑、可悲的事!
姜溫的到來令他既恐懼又不安,又隱隱生出一份期待。姜旦已經走了四年了,應該是不會回來了吧?姐姐會不會是讓姜溫來告訴他,魯國交給他了呢?
姜溫目視姜揚,看他期待的神情,沉著道:“陛下召你去鳳凰臺。”
姜揚不知道鳳凰臺上的事——他什么也不知道。聽到這里,露出訝色:“莫非已有新帝登基了?”
他還記得皇帝是個傻子。
他忙問:“不知是哪一位……”當著姜溫的面,他搖搖頭,突然發笑,看起來好像突然之間有精神了。
“是孤失言了。叔叔莫怪。既然是陛下相召,孤自然該應詔而去。只是國中無人指掌……”
姜溫:“我先來見大王,就是為了把這件事告訴大王。從大王這里離開,我就該去見孫相與龔相了。大王,容我多言一句:此事,由不得大王拖延片刻。”
姜揚的臉色當然就不好看了,可他氣得一張臉陣紅陣白,也沒有膽量說不去鳳凰臺。他只是猜測,說不定新帝不喜歡姜姬與姜旦,這才將他叫過去?
他也確實沒辦法拒絕。只要孫相與龔相想讓他去,他就是病得快死了也會被人抬上車的。
“孤知道輕重,叔叔放心。”姜揚說。
姜溫本來就是為了親眼看一看姜揚,推測他的反應,并不是要勸他——姜良和姜禮勸得夠多了,但姜揚自己想不通就沒有用。
他推辭了姜揚的宴會,離開后只與姜禮和姜良坐在一起吃了一頓晚飯,第二天就直接去見了孫相與龔相。
在外人口中不合的兩人今日卻齊聚龔府,與姜溫把酒言歡,看不出半點不合來。
說起陛下在鳳凰臺的舉動,孫菲與龔獠都不飲自醉。
“恨不能身在鳳凰臺!”孫菲仰頸飲了一杯后就把杯子扔到地上去了。
龔獠笑道:“你今天在我這里摔了一個杯子,明天就有人說你我打了一架。”
孫菲笑著搖了搖頭,聽說王姻在鳳凰臺頗有建樹,又感嘆又羨慕:“他早年氣盛,不想真有此造化。我不如他。”
當年陛下明擺著不怎么看重王姻,結果王姻竟然能孤身一人追著陛下追到鳳凰臺去。孫菲想到這里,不免感嘆人人都有自己的命數啊。他當年雖得陛下看重,以通州、袁州兩地相托,最后更身居相位,但說到底,他這一生的成就只怕不如王姻了。
時也,運也,命也。
龔獠倒比孫菲更看得開,見此就道:“如此,不如你隨大王去吧。異日誰知鳳凰臺上不會有你芳菲子一席之地呢?”
姜溫只在一旁笑看。兩個丞相是都留下也行,一個走了也行,只要蓮花臺與魯國不亂,倒是沒什么要緊的。
孫菲到底沒能抵得過心底的渴望,與龔獠痛飲三杯后,謝了他的成全,一刻也不想多等,即刻起身回府收拾行禮去了。
孫菲離開后,姜溫與龔獠商議接下來的事。
魯國既已交國,日后只稱洲而非國。但各城仍是不變,一切照舊。
龔獠暫時做這一地之首,日后若陛下另有安排就再論其他。
姜溫道:“公請自省,萬勿放縱。”
龔獠執杯道:“某與陛下相識半生……如何敢放縱?”說罷一笑,飲了這一杯酒。
除此之外,姜溫還提及了燕、魏、晉的事。
龔獠道:“你想去燕?”
姜溫點點頭:“我還要先去一趟魏國,然后是晉國,最后才是燕國。這樣哪怕燕國不馴,魏、晉兩地已成事八分,陛下若要動手也方便些。”
龔獠看出姜溫是抱著將這一條命丟在燕國的準備了,道:“若是讓你在我眼皮底下丟了性命,來日我不敢見陛下!”
他讓姜溫稍等,他先派人去這三地打探一二。
龔獠道:“燕地,漆家漆離已經是燕王了,他把白家給全殺光了,連他自己的親奶奶都沒放過,老太太是被人沖進家門時嚇死的。”他話鋒一轉,“可他沒登基稱王。現在燕地的人仍稱他為北燕王。”
南燕王就是已經死了的蘆奴了。蘆奴這個燕王活著的時候受白家轄制,死了也委委屈屈的。漆離根本沒有給他一個風光的葬禮,就是隨隨便便在帝陵中挖了一個坑埋了。蘆奴的王后和夫人都是白家女和漆家女,漆離一個沒殺,全都送回了娘家。
因為燕煤的關系,商人來往燕國十分頻繁。龔獠與漆離倒是成了神交之友,兩人每年都要通幾封信。漆離問起過當年在魯國的一個舊友,龔獠一聽就知道是蟠相,一番解釋之后,漆離感嘆友人比他好就行,但敵友難辨。
姜溫聽到這里,驚訝道:“莫非他想見蟠相?”
龔獠道:“難說。現在形勢如此,我看你到了燕國,倒是不妨提一提蟠相。若是漆離想再續前緣,只怕會更愿意與舊友聯絡。”
姜溫聽到這里,就借龔家的信使,當場寫了兩封信,一封給鳳凰臺上的陛下,一封給河谷的蟠相。
若能求得蟠相一筆書信,說一說當年他與漆離相交的細節,說不定此行事半功倍呢。
再說晉國與魏國。
提起魏國,龔獠就要發笑。姜溫離得遠不知道,近一年前,魏王不知是不是昏了頭,當著眾臣的面硬要把王位讓于阿陀。
姜溫聽了大驚,復大喜,大笑道:“果真如此?”
龔獠笑道:“果真如此。阿陀就這樣成了魏王,竟比我們想的都更容易些。”
姜溫笑道:“如此就簡單了!我這就去魏國見阿陀,由他去向晉國說項,想必也能省些功夫。”
龔獠道:“口舌是不必花功夫了,剩下的事才要動真格的呢。”
姜溫道:“早有兩軍在鄭國等著了。只等我這邊的消息,那邊就可以……”
兩人正說著,外面從人求見,進來就道:“有使者從魏國來,道魏王失父,悔痛難當,愿交國為民。另有晉使一同前來,晉王似乎也要交國。”
姜溫與龔獠面面相覷。
龔獠半晌道:“……陛下真乃心想事成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