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宴請諸媛,姜姬只打算見范姝一人。至于姜奔是不是娶了個假世家女,這個她聽過、笑過,就忘到腦后了。
冷不丁冒出一個男子說想投效“隱王”,蟠兒二話不說就將人拿了。
問清來歷后稟報于她,不過就算是建城世家之子,要殺也沒什么。
但姜姬起意想見一見,主要是這個人的話很有意思。他似乎認準“摘星公主”與“隱王”有關,蟠兒的臉又實在太有辨識度,所以他見著蟠兒就先暢談一番,贊“隱王”的數(shù)項措施實在是有千古之功的。
比如“隱王”陷樊城得四十萬流民,可充軍備;
比如“隱王”激怒莊苑得雙河城,將銅礦、鐵礦握在手中;
比如“隱王”以大兵壓城輕而易舉的得到漣水城,建漣水大關,從此手握晉江與漣水兩條要道;
比如……
這既是在夸耀他的眼光,也是在威脅幕后之人。
——你敢不出來見我?我可是知道你這許多隱秘!
蟠兒把他拿了,他也不喊叫不反抗,好生生坐著,等蟠兒去“請示”。
“是個狂人。”姜姬笑道。
狂人,通常自持才高,遇上不能降服他們的主君時,拆起主君的臺來那是毫不客氣的,而且這類人最擅長的就是背叛。我覺得你不夠好,不足以令我信服,我遇上一個比你好的,我就去找他了,臨走再坑你一把,當做是給新主的投名狀——這種事他們做起來是沒有一點心理壓力的。
如果愛惜人才,自然可以慢慢收服。但她現(xiàn)在覺得身邊的聰明人已經(jīng)夠用了,聰明人又不是越多越好?事實上一個環(huán)境中的聰明人越多,越容易出矛盾。
于是,她接見了王姻,不等王姻想明白他要見“隱王”,為何是“摘星公主”出來前,就問他可否愿意去鄭王,完成一件必死的事。
王姻對找死沒興趣,但他對公主要說的事有興趣,就不置可否,要先聽聽再說。
姜姬就說,大將軍要回來了,斬城十四,未費一員兵卒,不過鄭王忙著跟趙王打架,到現(xiàn)在都沒發(fā)現(xiàn)!于是,出于道義,魯國需要派個使者過去提醒鄭王:哎,你家南邊的十四座城我看著好,我先收走替你管管啊。你說什么時候還你?這個我們再商量。
姜姬:“你要讓鄭王同意此事。”
這種一聽就不合理的要求,王姻卻聽得心潮起伏,激動了。
“非凡人不可為啊……”他說,這一般人都做不到啊!
基本就是答應了,他愿意去試試。
這可比在姜奔家替他準備個假妻子有意義多了!
姜姬:“你做不到?”
王姻:“某若做得到,如何?”
姜姬:“等你平安歸來,可在殿上有一席之地。”他要真有這個本事,那當個大夫還是夠格的。
辦這么危險的事,才只能混個大夫當當。
王姻覺得這酬勞太小,不值得。但不是不值得去,這份差事的危險和奇異性就值得他跑一趟了!就是他覺得大夫這官配不上他。
王姻正想領命,姜姬接著道:“準你在鄭國……便宜行事。”
王姻從剛才進來就好奇為什么是公主在此,現(xiàn)在對上公主的眼睛,聽到她的話,他才仿佛明白了什么。
姜姬怕這個聰明人鉆牛角尖,特意點了一句:“趙王使應當也在鄭國。”王姻試探了一句:“趙王年高……”
姜姬笑了一下。
——當真是在暗示他可以挑撥鄭趙的關系,在其中添油加柴!
王姻這才相信!隱王,正是摘星公主!
他馬上想起街上的傳言,毫不客氣的問:“公主可欲為皇后?”如果公主當真是隱王,那她就不能離開魯國!
王姻的想法和龔香一樣,對摘星公主來說,當皇后是所有女人最大的夢想,但摘星公主去當皇后了,魯國她就不可能再管了,山水迢迢的,她想管手也伸不過來啊。
對公主而言,當皇后百利無一害,如果公主當真如他所想正是隱王,那她去當皇后,就不可能老老實實當小皇帝的皇后。鳳凰臺現(xiàn)成的例子,仿朝陽公主例,她這個皇后一去,朝陽公主和小皇帝估計都不是她的對手。
但對魯國來說,百害無一例。誠然,魯國公主為后,對魯國來說是份榮耀。可這榮耀是虛的,比得上隱王在朝的實惠嗎?
比不上!
王姻想,如果公主是隱王,她要想去當皇后,那他問清楚了,再圖其他。
姜姬臉一沉,“與爾何干?”命人把他搓出宮去了。
王姻自以為看穿了公主的盤算,也不惱怒。畢竟當皇后,掌天下之權(quán),遠比在魯國這小水潭里撲騰來得爽快。他不生氣公主要舍魯國而去,他只是猶豫,既然公主是隱王,他是投奔隱王而來,可公主又想去當皇后……那他……跟公主去鳳凰臺?
也不是不行啊。
王姻被蟠兒送到龔香處,拜見丞相。龔香一聽他就是要去鄭國的勇士,笑瞇瞇的說官袍寶冠等他回來再做,現(xiàn)在沒有現(xiàn)成的,他這里可以先資助王姻一些盤纏送他去鄭國,他家中還有幾個勇士可做護衛(wèi)。
明顯是坑。王姻閉著眼睛就往里跳,沒有二話,也不給家里送信,就拿了龔香的盤纏,帶著護衛(wèi)騎上馬就往鄭國去了。
龔香送走此人,問蟠兒:“這人是個什么東西?公主要怎么用他?”哪冒出來的?
蟠兒搖頭,只說:“公主說他是狂人。”
哦,龔香懂了,公主要把他給馴服了再使。所以才這么“難為”人。這人要真能扛得住——從鄭國活著回來,不管差事辦成沒辦成,公主都會知道該怎么用他了。
因為,這個通知鄭國的事,本來就是可做可不做的。
城都占了,鄭王不知道就不知道,知道了,他能在剛跟趙國打完的時候再來跟魯國打嗎?
結(jié)果是一樣的。
這趟差,是為了試將。
姜姬當個閑話把王姻的事說給姜武聽,他聽完了,突然冒出來一句:“你去吧,我不攔你了。”
姜姬怔了,串起來了。
他不是因為看到鄭國的慘相才難受的,是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的不同而難過。
她以前的密友中也有人誠實的告訴她:你的天地太大了,我跟你不一樣。
通俗點說,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我們走的不是同一條路,我們的所知、所見、所想都不會一樣,與其眼睜睜看著情誼漸漸泯滅,不如現(xiàn)在就分開。
長痛不如短痛。
她的心揪起來,仿佛已經(jīng)看到他死心離開的那一天。
她勉強定了定神,靠在他懷里,握住他的手,輕輕嗯了一聲。
——她不能把姜武留在魯國太長時間。她離開后,要加快腳步,把姜武從魯國帶出來。
對姜武來說,魯國是他的家鄉(xiāng),也是他麾下所有士兵的家鄉(xiāng)。
她需要……讓姜武離開魯國,不再以魯國為鄉(xiāng)。
兩人一夜顛倒,姜姬施盡手段,姜武酣暢過后,一覺就睡了一天一夜。
醒來后都有點不知日月的茫然感了。
但他還認得出這里是摘星樓,身邊守著的侍人是綠玉。
綠玉忠心,他知道了姜武與公主的事不但不以為惡,反倒一心替二人遮掩。雖然姜大將軍在摘星樓休息的事沒辦法掩蓋,但公主與大將軍有私情和大將軍與公主的侍人有私情,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事。
前者,算逸事也算丑事;后者,不值一提。
公主憐惜大將軍辛苦,以殿中宮女侍人相酬,難道不是兄妹情深?
所以樓里的宮女侍人都知道公主與將軍的私情,出去卻沒有一人告密。外面的人知道將軍常在公主的宮中留宿,乃是宮婢嬌媚,公主是體貼兄長而已。
綠玉端來厚粥、咸蛋,道:“公主就在下面,將軍醒了要不要沐浴?”姜武嫌厚粥不解餓,又吃了幾個饅頭——米兒總這么叫這東西。
吃完,他去洗了個澡,才到樓下去。
下面是姜姬、蟠兒、衛(wèi)始與龔香。
姜武看到問:“是大事?”
“不算大事。”姜姬把手中的紙牘遞給他,“是通洲的事發(fā)了。”
通洲、袁洲唇齒相依,兩座大城都靠著濱河。通洲的洪家膽大包天,蠢得驚人,估計以為堵河陷袁洲,他們通洲反正在上流,不會有事。但河水確實不會倒流,流民可不聽這個。
袁洲出事,百姓逃出,第一個目標就是通洲。
洪家前腳送走趙序,后腳就著手治災。
先是趕絕商人,然后緊閉城門,再從城中選拔精壯加固城門城墻。
做法都對,可惜低估了流民的數(shù)量。
洪家沒打算施糧,因為這個糧一施,就很難說什么時候是個頭,損失的都是他們自己的錢包啊。
所以流民來了,洪家就把他們趕走,對他們說“去樂城,找大王,大王有糧”。
的確,在一開始這個辦法是很有用的。大半的流民都朝樂城來了。
但流民源源不絕。先逃出來的,不管如何,都是家中小有積蓄,有車有馬,跑得快,跑得早,所以聽了通洲洪家的話后,見城門不開,也不多耽擱,直接就奔樂城來。
但后面逃出來的就都是無車無馬,更不會帶行李、細軟、干糧的普通百姓與貧民了。
他們餓著肚子,與家人失散或舍棄家人,靠著兩條腿才逃到通洲,城上的人喊話讓他們再跑上不知多少路去找樂城的大王,他們走得動嗎?
何況這里面有多少人知道樂城怎么走?他們大多數(shù)這輩子連袁洲都沒出去過,能走到通洲來已經(jīng)是僥天之幸,去樂城?樂城在何方?哪有眼前的大城真實可靠?
他們不肯走,洪家見人越聚越多,擔憂對通洲有害,就下令殺-人了。
守城將軍下了殺手,城外的流民自然就跑了——大多數(shù)又跑回袁洲去了。
前方無路,后面是家,當然是往家里跑更安全更安心啊。
可過幾天,流民又來了,比以前還多,仔細一辯,怎么看著其中幾撥人眼熟啊。
如此幾番后,洪家見流民趕走又回來,起了疑:怎么這么多流民哪都不去,就往通洲來啊?
一查,原來是袁洲柳家說的,說通洲洪家是個大善人,去通洲肯定有吃的。
洪家罵起了娘。
他現(xiàn)在是寧可當個惡人,也不愿意被人夸是善人。
但現(xiàn)在不是找柳家麻煩的時候。洪家再讓守將殺-人,守將不肯了。殺多了,他就該擔責任了。
守將說,你讓我?guī)湍銡?人,我是不行的,但我可以護著你全家逃跑啊,你跑不跑?你不跑我跑了啊。
眼看通洲要被袁洲水患給拖垮了,守將也開始暗罵當時洪家的招太損,太黑,不想給大王送錢就毀了袁洲,現(xiàn)在連自己也玩完了。看這災情,只怕沒個二十年緩不過來。
在窮地方當將軍和在富城當將軍是不一樣的,守將想走了。
他一走,肯定是要帶著兵走的。臨走前估計還要找洪家要點糧,要點錢。
洪家一看,守將目露兇光,情勢不妙。這是內(nèi)外皆憂啊。
自家商量一遍后,找上守將,那我們一起逃吧。
守將就帶上洪家,把通洲搜刮一遍后,跑了。
很順利的,跑到了濱河口。
河口重兵駐扎,普通百姓查實沒有病的都遷到附近的荒野上安置了,有糧吃,有活干,早到的流民黃豆都種上了。
有病的,去西邊村子里住,先治病,治好了去去東邊,治不好就地燒埋。
見到這么一大伙人來,此營的將軍蹦起來,搓著手對心腹道:“大魚來了!操-他爺爺!來得這么慢啊!”
于是陳兵列陣,先一陣箭雨把守將帶的人逼停,守將出來報姓名,不認,要他解甲下馬,自縛雙手,過來投降,不干的話我們可就沖殺過去了啊。
守將一看,叫來洪家的人,看到?jīng)],想過去要交錢,我一個人過去可不夠,你跟著我一起去吧。
洪家便打點禮物,金銀財寶,美人佳童。
守將果真脫得精光,以示身上未藏利刃,然后與洪家家主及其數(shù)子一起過來投降。
等到了這邊,守將先把洪家告了,說他知道這場水災不是天災,是**,就是這洪家干的!他是特意要把這罪魁禍首抓來獻首的!
此營的將軍大喜過望,把洪家拿了,把守將扶起來,再讓人去把洪家?guī)淼拇笈斘锒际战肆恕H缓缶兔嗽诹髅駞^(qū)宣揚此事。
宣揚完,要守將帶罪立功,領他去通洲替洪家收拾殘局。
其實就是打算借著洪家自己作惡,把通洲給占了。
消息借水路送到樂城也只需要一日夜,相當快了。
也就是說,昨天這個時間,正是洪家被捉拿的時候。
姜武點頭:“馬騰做得還不錯。”
姜姬:“這是這個將軍的名字?倒真是個人才。”姜武:“他說自己祖上是讀書人。”本人倒是一副土匪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