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合,鏡花水月(三)
十一離京趕赴北境前,曾吩咐留在京中的幾名部屬,晉王世子持純鈞劍前來,可以聽他號令便宜行.事。
但晉王世子始終不曾找過他們,卻在瓊?cè)A園出事的第二天夜間秘密傳幾名部屬相見。
他手持純鈞劍,卻不曾吩咐他們替他做任何事,只是讓他們立刻散去,並留意保護自己,以免被人一網(wǎng)打盡;他還叮囑,除了朝顏郡主出現(xiàn),誰的命令也不用聽,包括他的聖旨旆。
他擔心宮中所傳出的聖旨,會歪曲他的本意,令鳳衛(wèi)受損。
這時,他已不是晉王世子,而是大楚新帝窠。
他已至尊至貴,強迫鳳衛(wèi)解散,或強迫鳳衛(wèi)爲己所用,都算不得過分,都可能引起鳳衛(wèi)混亂分化乃至徹底消散。
但他所傳達的意思實在太過明晰:他要保住鳳衛(wèi),而且是爲朝顏郡主保住鳳衛(wèi)。
“你們的郡主會回來。”他那樣肯定地告訴他們,“朕不想她回來後瓊?cè)A園面目全非,鳳衛(wèi)也七零八落。”
故而,鳳衛(wèi)人手雖多,聲勢雖衆(zhòng),卻在一.夜間散去,將自己掩藏得無影無蹤,只有幾名骨幹聯(lián)絡(luò)部分鳳衛(wèi)還在暗中尋找朝顏,並彼此傳遞消息,維持著鳳衛(wèi)之間的聯(lián)繫。
但這支鳳衛(wèi)從此已無任何人可以利用。
包括宋昀自己,包括路過,更包括韓天遙。
宋昀並未否認宋與泓的話。
他沉默片刻,問道:“路過還告訴你,南安侯的確在找尋郡主?”
宋與泓淡淡一笑,“岑笛臨死前的話,令鳳衛(wèi)上下都認定韓天遙爲報當日之仇已與施相聯(lián)手,不惜犧牲朝顏,即便發(fā)現(xiàn)看到韓天遙在尋人,都會懷疑他的居心。我當時也這樣認爲,也特地吩咐過鳳衛(wèi)勿爲他人所用,——正和皇上後來的吩咐吻合。”
其實宋昀後來的話等於進一步印證了宋與泓臨行前的吩咐,令鳳衛(wèi)幾乎沒有經(jīng)過太長時間的猶豫,便選擇相信並聽從宋昀的安排。
宋昀指尖很涼,連茶盞中的茶水都已有了絲絲涼意。他問:“後來,兄長有了自己的看法?”
宋與泓道:“那日我被朝顏的畫影劍脅迫入宮,韓天遙曾把畫影劍要去查看。他應該不能斷定那是朝顏的劍,無法斷定她是不是落到了施相的手中,纔會要去細看。如果他真的和施相聯(lián)合,一切盡在掌握之中,何必在那關(guān)頭趕去查看,又何必試圖弄明白那劍從何而來?”
他盯著宋昀,目光漸漸尖銳,“岑笛臨死前一口咬定是韓天遙勾結(jié)施相襲擊瓊?cè)A園,只能說,襲擊他們的人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刻意讓他們認爲這事韓天遙有份,——更有可能,是想要朝顏認定,此事韓天遙有份。其實我想不通施相挑撥韓天遙和朝顏的理由。這兩人都是他除之而後快的,原沒必要多此一舉。除非有人認定朝顏不會死,並刻意想讓朝顏恨上韓天遙。”
宋昀垂目喝茶,深濃的眼睫覆住了那雙不知該是清亮還是幽深的眼睛。
而他入口的茶真的涼了,涼透了。
他嘆道:“兄長還想到了什麼?”
宋與泓輕笑道:“也沒什麼了。路過查到,瓊?cè)A園出事時,上風處曾傳來某種異香,令朝顏痛苦不堪,瞬間失去抵抗力。我便有些奇怪,朝顏中蠱之事似乎只跟我說過,其他人都不知曉,怎麼相府那些人偏知道了,出手前先用上了子午葉?”
宋昀手中的茶忽然翻了,傾溼.了袖子。
他面色有些發(fā)白,脣邊那抹清淡淺笑卻絲毫不改,“路過還查到什麼?”
宋與泓道:“哦,還有些事,其實與京中之事無關(guān)。他說,聞博和施少夫人早年有私情,對施少夫人心懷歉疚,所以他們把韓天遙打算給朝顏服用的迷.藥換成了絕命毒藥,還弄死了施浩初,想讓韓天遙和施少夫人舊鏡重圓。”
“果然是她!”宋昀拂著袖子上的水,低低道,“果然最毒婦人心!”
宋與泓道:“似乎韓天遙尚被矇在鼓裡?”
宋昀淡淡道:“若他連這個都查不出,就別再想著柳兒了!朕會成全他和那賤人親.親我我,做一世的恩愛好夫妻!”
“……”
宋與泓盯著這個眉目清雅溫潤依舊的少年,忽然間說不出話。
雖只是淡淡的話語,那他終將私底下的那聲“柳兒”,當著宋與泓的面喚出。
並不那麼鏗鏘有力,卻已絕不容人置疑,更不會再因宋與泓一瞪眼便悄然退縮一邊。
走到高高在上的那個位置,他難免付出些代價,但他所能擁有的,無疑會更加豐盛。
此刻,他若無其事地扶起那茶盞,緩緩道:“有一件事想麻煩兄長。”
宋與泓定定神,欠身道:“皇上請吩咐!”
宋昀道:“朕要儘快救出柳兒。但朕根基淺薄,身邊其實並無太多可靠之人,更沒有能派得上用場的高手。”
宋與泓不覺直起身,背上浮起一層汗意。
這個少年,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少年,短短時日便從一個鄉(xiāng)野少年,成爲晉王世子,繼而成爲皇子、皇帝,絕非偶然,絕非偶然……
他原先敗得並不甘心,但此時已心服口服。
也許這大楚江山,落到宋昀手中,比落到他手中更可能興盛強大。
如今宋昀是施銘遠、雲(yún)太后的傀儡,可誰又說得準,經(jīng)年之後,視他如傀儡之人,會不會成爲他龍椅下的墊腳石?
他到底姓宋,不姓施,不姓雲(yún)。
宋與泓垂眸,緩緩向後退了一步,“我手中還有一批暗衛(wèi),可以交給皇上使喚。”
宋昀展顏而笑,“多謝兄長。”
宋與泓苦笑,遲疑了下,又道:“臣還有一事想求皇上。”
宋昀道:“兄長請說。”
宋與泓道:“若遣臣去守先皇陵墓,請將臣妻留在京城。如薇行.事雖然過分,但並不曾對不起我,我也不想拖累她。若我早逝,請皇上留心著好人家將她另嫁,別委屈了她。——虧得沒有子女,倒也清淨。”
宋昀聽得他言語間蕭索之意,驚詫看他一眼,方道:“兄長想多了!母后不會讓你去守陵,朕也不會讓你去守陵。請再忍耐些時日,朕必定設(shè)法還兄長自由之身!”
宋與泓怔了怔,再往深裡一想,頓覺心都灰了,躬身行禮告退。
宋昀已覺出其疏冷,嘆道:“若兄長把我當作那等刻薄寡恩之人,也由得兄長。”
宋與泓勉強一笑,低頭退出了勤政殿。
偌大的殿中便只剩宋昀一人,尤顯空闊冷清。
書案旁的鎏金竹節(jié)香爐裡煙氣輕嫋,依然正散著清芬幽雅的龍涎香。
他從前在越山竹園暫住時,從未用過如此珍奇的香料。待他成爲晉王世子,纔有多少珍貴異香擺到他跟前由他挑選。他幾乎沒有猶豫,便挑了龍涎這種兼具貴氣和清氣的香料。
以往他竟從未發(fā)現(xiàn),龍涎香的香氣,是這般的孤冷。
緩緩起身,他依然走到書案前,蘸墨,運筆,繼續(xù)練字。
筆鋒如有靈氣般信手遊動,出來的依然是那熟悉的三個字。
柳朝顏。
渾噩,卻自然,全不由自主。
紫豪跌落,在空白處濺了一堆淋漓墨汁。
他伸手掩住額,闔眼半晌,輕輕將那頁宣紙抽.出,揉皺,擲開,才擡頭喚道:“來人,去傳於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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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做了很長很長的夢。
掙扎了很多年,依然無法也不捨擺脫的最痛苦的夢。
身中劇毒,困於密室,死神攫住喉嚨,思維已經(jīng)飄遠。
像在懸崖邊一腳踩空,失重地往另一個世界奔去,——那樣的輕.盈,卻被無與倫比的恐怖被包圍。
那種不知所措的驚怖裡,有人聲聲在喚道:“朝顏,朝顏……”
“詢哥哥……”
她歡喜般嘆息著,哪怕心裡清楚死亡已近在咫尺,都已感覺不出害怕。
到底等了多久,纔等到這思念已久的聲音?
“不是夢,對不對?你來了……是你來了……”
“是,我來了,我……來晚了……”
那人答著,卻忽然間沙啞。
他攬著她,似在端
詳她,然後將她用力抱住。
抱得極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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