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12
橙光漸微,夕陽如被暈開的顏料,一半垂直山體之下,一半袒露天邊,鋪在青石路上仿佛一層淡淡的金箔。
虞錦逃命似的腳步極快,扭頭回望,見離望香居漸遠,方才摁著胸口慢下步子。
簡直要命。
還好她適才溜得快,否則當著唐嘉苑的面露了臉,消息恐就隔日便能傳回蔣淑月耳里。
不過,虞錦腳下忽頓。
方才情況急,沒來得及深想,唐嘉苑與王爺……莫非真有些眉目?
因虞時也那一樁事,虞錦自是不喜唐嘉苑,但她也不得不承認,唐嘉苑長了副時下男子最偏愛的皮囊,不是夭桃秾李、艷色絕世的好模樣,而是弱柳扶風、楚楚動人,那雙略圓的眼眸一垂,便能引人憐惜。
男人,有時不必動心,只要生了憐憫就夠了。
成玥那般囂張跋扈的性格沈卻不喜,說不準,他喜歡反過來的?
可若是真叫唐嘉苑得了手,屆時她該如何自處?虞錦心下正一個“咯噔”,就聽身后沉溪喘息喚她——
“姑娘,三姑娘!”沉溪急急上前,道:“您可讓奴婢好追。”
虞錦回頭看她,唇瓣微動,尚未想好說辭,一輛馬車忽至身側。
一只指骨修長的手挑開車簾,露出男人那張處變不驚的臉,他道:“上來?!?
虞錦心虛地往后瞥了眼,不見唐嘉苑,這才磨磨蹭蹭上了馬車,她取下帷帽,正襟危坐,隔著一張矮幾,用余光偷覷那抹靛藍色衣袖。
等了半響,也不見他開口,虞錦便掩唇輕輕咳了兩聲,咳著咳著嗓子真有點啞,一時停不下來。
沈卻側目看她,提壺斟茶,“喝點水?!?
虞錦忙捧過茶盞,潤過嗓子后方才止咳,她清了清嗓音道:“多謝阿兄?!?
她咳得眼圈泛紅,乍看之下很有幾分委屈的意味,聯想落雁那幾句擲地有聲的話,沈卻轉了轉扳指,正欲開口,就被虞錦先截了話。
“阿兄覺得唐嘉——唐姑娘如何?”
沈卻沒立即反應過來她口中的唐姑娘為何人,但很快就想起來。
沈卻停頓的這一瞬,虞錦一顆心往下墜了墜,細小的眉心輕輕隆起。
她擱下茶盞,半邊身子都轉了過來,分明一副鄭重其事的模樣,卻偏要裝作漫不經心,說:“雖人后言語他人不妥,但我覺得那唐姑娘,興許不似阿兄所見那般弱不禁風呢。”
沈卻眼尾輕提,看向她:“你與她相熟?”
虞錦心中的警鈴輕喚了兩聲。
她神色自若地搖搖頭,說:“我初來乍到,如何與她相熟?只是今日我恰遇唐家丫鬟強買緞子,打著南祁王的名義橫行霸道,下人如此,難說不是主子授意,如此行徑,實在有損德行?!?
且有虞時也的事情在前,沒有人比虞錦更知唐嘉苑的為人,她眼下所為,也免沈卻受其欺瞞,算是善事一樁。
虞錦再次安撫好自己,便來了勁頭。
見沈卻神色無甚變化,她索性嘴角一癟,告狀道:“方才在望香居,她還撞了我,非但未賠禮道歉,甚至拿銀錢羞辱我?!?
說罷,虞錦嘴角往下耷拉,一副很是委屈的模樣。
繼而道:“南祁王府門第顯赫,阿兄又鎮守垚南,戰功赫赫,入主王府之人必當品行端正、門當戶對才是,即便是妾室,也當有所要求,否則屆時后宅不平,阿兄又如何平定一方?我這并非危言聳聽,后宅之事多有講究,再者說……”
……
……
虞錦仍在叨叨,從后宅不寧強調至門衰祚薄,再往下說,恐怕就要扯到垚南危矣了。
她的聲音原是細細糯糯的,因熱癥初愈而稍顯輕啞,嫣紅的唇瓣一開一合,一合一開,飄出的詞句擊打在沈卻耳膜上,逐漸空遠。
沈卻眼簾輕抬,目光輕輕淺淺地落在她身上。
不得不說,虞錦的姿色確實擔得起元鈺清那句“絕無僅有”,他雖久居軍營,少見女色,但沈老太君不斷從上京寄來各色女子的肖想,有溫柔小意的,有俏麗艷姿的,也有端莊大方的,但若非要細細比較,皆輸眼前人三分。
瓌姿艷逸,卻又不止瓌姿艷逸。
那雙似水明眸里,盛的是秋水流轉,現的是顧盼生輝,眨眼間皆是嬌憨之態。
讓人很想……
沈卻心口頓生悶痛之感,連帶著呼吸也不順暢,他喉結微滾,垂下眼,擱在膝上的手隨之顫了一下,而后被握成拳。
虞錦見沈卻臉色不對,話音陡然一頓,遲疑道:“阿兄,你可在聽我說話?”
沈卻睜眼,晃眼間便不見任何情緒,他淡然地拿起茶盞,稍稍平復了下心緒,道:“你說這么多,聽哪句?”
虞錦:“……”哦,這是嫌她煩了。
虞錦悶悶地閉上嘴,費了這么大一番口舌都無用,那唐嘉苑當真有這么大魅力?
見她忽然安靜下來,沈卻一時有些不習慣,問道:“你方才跑什么?”
虞錦托腮嘆氣,悶聲道:“你我兄妹多日不見,我日思夜想,阿兄卻好,與別的女子花前月下,我不走,留在那兒礙眼么?”
委屈巴巴,活像個深閨怨婦。
沈卻不知怎么,隱在茶盞里的唇倏然彎了彎,逸出一聲輕笑。
虞錦一時愣神,他……原來也是會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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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畫舫,囫圇用過晚膳后,虞錦便將自己關在屋里冥思苦想,落雁進去送茶,只見她兩道弱柳似的細眉揪成個“八”字,兩手捧著臉,對月嘆息,仿佛在思忖什么疑難雜癥似的,
直到瞧見不遠處的白衣身影,她驀地坐直,忖度片刻,道:“落雁,去備些茶水糕點,快去!”
“哦、哦……”落雁摸不著頭腦地應聲退下。
夜將晚,元鈺清姍姍歸來。
他身上還帶著點酒味,但人卻并未醉,徑直上樓,叩門而進道:“唐百曄還真是個能喝的,若非我在酒里動了些手腳,只怕還脫不開身?!?
沈卻看他:“事情辦完了?”
元鈺清道:“該說的都假醉透露給唐百曄了,如今萬事俱備,就看這魚如何上鉤了。”
沈卻點了下頭,沒再多問。
元鈺清又開口:“此事了卻后,原州事畢,王爺是回京述職還是……?”
他道:“回垚南,此事我已書信稟明圣上?!?
聞言,元鈺清以扇抵下頷,輕輕“哦”了聲,嘖,老太君又要失望了。
元鈺清無奈搖頭,又話了三兩句閑話,便被沈卻無情趕出了小室。
他闔上門,正轉身之際,便見虞錦候在不遠處,還客氣地朝他福了福身子。
元鈺清回以一禮,徑直上前。
月色之下,二人相對而坐。
望著一桌的茶點,元鈺清眉宇稍頓,笑道:“姑娘這是?”
虞錦替他斟茶,問:“元先生,兄長平素事多繁忙,我不好討擾他,有些事,便只好請教先生?!?
元鈺清挑眉,道:“姑娘請說?!?
虞錦問:“兄長近來可是與長史唐家相近?”
元鈺清微頓:“確實如此?!?
虞錦深吸一口氣,壓低聲音道:“我與先生開門見山,我實在不喜那位唐姑娘,眼下有一計,不知先生能否幫我?!?
與元鈺清這樣的謀士打交道,太過藏頭露尾反而不可行,不如直接了當些來得有效。
果然,元鈺清雖錯愕一瞬,但到底沒多心。
其實他想告知虞錦,不管她喜不喜那位唐姑娘,此事都不必煩憂,到底是捕風捉影空穴來風,但看虞錦這般神神秘秘的模樣,元鈺清反而被勾起了好奇心。
他捧起茶盞,也壓低聲音問:“姑娘說來聽聽?!?
虞錦抿抿唇,傾身一寸,以手掩唇,低低細語。
片刻后——
“咳咳咳咳!!”元鈺清猛地嗆住。
他忙用手彈去前襟的茶漬,略微驚訝地看向虞錦,而后這訝異逐漸轉為笑意。
元鈺清本就生了雙極為風流的狐貍眼,這一笑頗為俊朗,他道:“成,這忙我幫了?!?
翌日,虞錦便乘車去了街巷。
還是昨日那間鋪子,虞錦遞上兩個碎銀子,道:“要一套男子裝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