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84
秋霧朦朦, 山間小道落葉層層,廟宇軒昂,香火鼎盛, 車馬絡繹不絕, 喧囂卻止步于廟門之外, 山寺一片清靜。
梵山寺正殿供著一尊慈悲的佛祖金身, 虞錦自幼對神佛便很有敬意, 入內后便恭恭敬敬跪拜上香后,又讓生蓮添了百兩香火錢。
沈卻站得筆直,并未有禮佛之意。
虞錦知他向來不信這些虛無之事, 自個兒拜完后也沒去招呼他。
引路的僧人雙手合十,道謝過后道:“多謝王妃, 王妃心善, 和光師叔正在為貴人講經, 還望王爺王妃稍候片刻。”
虞錦端莊頷首。
左右也閑來無事,她便順道去了其他幾個偏殿將神像也拜上一拜, 上回來時她憂心忡忡,盡是擔憂沈卻一走了之,將她丟在寺里吃齋念佛,壓根無心參觀寺廟。
這梵山不愧為垚南靈氣最為充沛的地界,香火鼎盛已至收入頗豐, 單是偏殿便修了足足九座, 里頭的神像都塑過金身, 打眼得很。
只是后頭幾座偏殿稍遠, 香客們大多也只給主殿的佛祖上香, 最后那些神像跟前倒是有些冷清。
虞錦有心雨露均沾,便一一上香, 直到進第六座偏殿,在瞧見主位上供著的神像時,不由久盯了一眼,道:“王爺,這神像同你長得有些像呢。”
尤其是眉眼處,有幾分說不上來的相似。
沈卻抬眸掃了眼,又淡淡移開視線,隨意地應她一句“是么。”
那小和尚見縫插針笑道:“這尊神像供的是一位戰神,許是武將之間大多有幾許相似,王妃瞧著才有些像。”
虞錦覺得很有道理,看在這尊神像同她家夫君有幾分相似的份上,她很大方道:“給這位添五百兩香火錢。”
“……”
沈卻揉了揉眉。
恰這時,和光的講堂結束,小和尚便將兩位貴客引去了圣光堂。
這圣光堂是和光平素里打坐講經的地方,修得十分典雅古樸,推門入內,甚至還有幽幽竹香,令人一入此處便能平心靜氣。
和光生就一張笑臉,嘴角的那點弧度頗莫名蘊含著普度眾生的慈悲之意,手里正織著紅線,看著有些滑稽,他與沈卻遠遠對視一眼,笑著道:“王爺別來無恙,貧僧還未祝王爺與王妃前緣再續,苦盡甘來呢。”
虞錦稍稍一怔,心道這位和光大師莫不是書讀少了,詞都用錯了呢。
道明來意之后,和光促狹地笑笑:“王妃年級尚小,何需如此著急?”
虞錦道:“可王爺眼下將至二十有四,尋常人這個年紀,孩子都能繞膝走了,再者說,子嗣……哪有嫌早的?”
且仔細算算,她與沈卻成婚將半年,也實在是算不得早了。
沈卻頓了頓,偏頭看了虞錦一眼。
他以為她只是突發奇想,沒料到竟是覺得他年紀大了。
和光又笑:“王妃賢惠,那貧僧便給王妃卜這一卦。”
都說和光大師一卦難求,虞錦自是明白今日他是看在南祁王的面子上,忙雙手合十,彎了彎脖頸道:“有勞大師。”
虞錦略略有些緊張,生怕和光算出個三年五載或是什么子孫緣薄的卦象來。
在小王妃的殷切目光下,和光先是故弄玄虛般地閉眼神神叨叨著什么,隨后將龜殼丟在桌案上,緊接著又掐指一算,倏然睜眼——
他笑瞇瞇道:“王妃莫急,依貧僧看,這子孫緣應在明年。”
“明年何時?”
“這便難說了,按這卦象看,不是在春雨后,便是在秋雨前。”
只要不是三年五載便好,虞錦松了口氣,很是高興道:“大師神機妙算,我信得過大師!”
和光瞧著與沈卻差不多大的年紀,但他看虞錦的眼神很是和藹,如同看待自家頑劣的小輩那般,口吻有些許縱容道:“這卦象結果得王妃心意便好,不過要此卦顯靈,王妃可記得去給送子娘娘上柱香才好。”
送子娘娘的神像,正是在最后一座偏殿。
比之中間幾座偏殿的冷清,這送子娘娘的殿堂就顯得很熱鬧了,燭臺前疊層厚厚的蠟,香爐里也插了密密麻麻的香燭。
虞錦跪在軟墊上,虔誠地朝送子娘娘許過愿,正搭著生蓮的小臂起身時,眼前倏地閃過一道畫面,快得令人難以捕捉,她心口一悸,緊接著小腹傳來一陣短暫的疼痛,驀地踉蹌一步。
沈卻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怎么了?”
虞錦摁住胸口,有些茫然道:“不知為何,小腹疼了一下,許是早膳用多了,胃沉得很。”
說著說著,虞錦望見沈卻那緊繃的神色,小聲嘟囔道:“你這么緊張做什么,我又不是紙糊的,快松開我,在神像面前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沈卻笑不出來,他忽地俯身將人打橫抱起,道:“拜好了吧,拜好我們下山。”
虞錦只覺得陣陣秋風撲面而來,糊得她張嘴便嗆了好幾口,“你做什么……生蓮!生蓮!再去給那送子娘娘添五百兩香火錢!”
生蓮趕不上她家姑爺輕功點地一樣的飛快步伐,只扯著喉嚨應了聲是。
人落在馬車上時,虞錦還沒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直到手心里被塞了只熱氣騰騰的茶盞時,她方才偏頭看沈卻,一臉震驚道:“王爺適才怎么能將我從寺廟里抱出來呢!這多么大不敬吶!若是送子娘娘生氣了,不給卦象顯靈了如何是好?!!!”
虞錦一臉悲痛,為她那春雨后秋雨前到來的孩子,仿佛失去了百八十萬黃金一般痛惜。
在心中默念了幾句“阿娘對不住你”之后,虞錦才狐疑地望向一聲不吭,臉色泛白的男人,擔憂地伸手覆在他手背上搖了搖,“王爺是不是走太快,累著了?”
他的手背甚至還有些涼。
沈卻掌心翻向上,握住她的小手,欲言又止地摸了摸她的腦袋,道:“沒有,回去讓郎中給你診診脈,下回早膳不準多食,對身子不好。”
虞錦明知他要說的并非這些,也只乖乖應了聲“哦”,隨后想了想,又道:“其實,王爺若是真的不喜梵山,以后我們少來就是。”
自打兩日前與提了提梵山的事,沈卻嘴上不說,可虞錦瞧得出他是有些抗拒與抵觸的,她只當是沈卻不信神佛,與她阿兄一樣覺得此事白費功夫,才百般不愿,可今日看,他好似是當真不喜此地,且自打虞錦進了廟門之后,他便有些緊張,也不知為何。
不過她聽聞從前王爺與那和光大師有些過節,許是不喜大師也說不準,虞錦兀自揣測著。
沈卻未做解釋,只撫了撫她的烏發,松了口氣般緩緩吐息。
不得不承認,自打進了寺廟后院的藏書閣后,沈卻對梵山寺廟和和光此人便有所改觀,他也不得不承認,這世上怪力亂神之事,或不全是假的。
方才虞錦站在送子娘娘的神像前,他生怕她再多站一刻,便會記起很多早該忘記之事。
有罪之人才該記得,無辜之人又何必重歷?
虞錦覺得頭皮一緊,忍了半響,忍無可忍道:“……王爺!”
沈卻如夢驚醒,望著虞錦皺成包子一樣的臉,忙將手上的發松開,安慰地摸了摸她的腦袋,“對不住,弄疼你了?”
虞錦幽怨點頭,挪得離他遠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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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上,虞錦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該給送子娘娘賠個罪,便讓生蓮送去兩個金香爐給送子娘娘賠罪,這才略略心安。
想到和光卜出的卦象,虞錦便十分歡喜,甚至已經開始督促沈卻給孩子擬名。
沈卻將玉肌膏在掌心捂化,揉搓在虞錦自個兒擦不到的背上,聽虞錦小嘴喋喋不休地東拉西扯,時不時還要應和她兩句才算圓滿。
虞錦趴在褥子上,指著后頸道:“還有這兒。”
沈卻總是忘記給她抹后脖子這塊。
待擦完玉肌膏后,虞錦穿好寢衣,等著沈卻熄燈上榻便骨碌鉆進他懷里。
時至深夜,兩人都已入睡,只是沈卻很快便清醒過來,看懷里窩著的人呼吸急促,胸口起伏略大,兩只手緊緊攥著他的衣角不放,像是夢魘一般。
沈卻握住她的肩頭,“阿錦,阿錦?”
虞錦猛然驚醒,捂著心口小喘了幾口氣,神色怔怔。
沈卻蹙眉,攬著她輕拍背脊,哄道:“做噩夢了?夢里都是假的,當不得真,阿錦,你看著我。”
虞錦這才一臉懵地轉頭看他,空落落的視線有了落處,她似是才從夢里清醒,猛地抱住沈卻,哼哼唧唧道:“我做噩夢了……”
沈卻搓著姑娘的背脊,“夢到什么了?”
“夢到送子娘娘說王爺今日之舉有犯神明,三五年內都不給我送孩子了呢。”
虞錦說得分外委屈,但卻莫名好笑,然沈卻正欲彎唇,又聽她說:“然后我便小產了,肚子好疼,疼得要昏死過去。”
夢境真實到她眼下小腹還微微抽疼,虞錦嘆氣道:“我莫不是上輩子造了什么孽……”
沈卻沉默良久,伸手探進她寢衣里,啞聲道:“哪里疼?”
虞錦很郁悶道:“就這兒。”
沈卻一聲不吭地揉了揉,半響才說:“就算要造孽,也是我造的孽。”
虞錦抬眼看他,就見沈卻回看了過來,說:“是我冒犯了你的送子娘娘,不是嗎?”
……確實是。
虞錦點點頭,小聲商量道:“那明日王爺命人再去給梵山寺捐些香火錢吧,總以我的名義,顯得沒什么誠意。”
沈卻應好,但這夜,換他一夜難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