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86
“傳說, 千年前天下有個盛極一時的王朝,國號爲‘雍’,那時正逢天下動亂, 與我等今日所享之太平日子有所不同, 戰事頻繁, 四處苦寒, 便是連天子也不得安生, 可你們知,這般苦難之境,爲何這大雍王朝卻能盛極一時嗎?”
衆人紛紛耳語, 按照尋常話本子的套路,有人舉手道:“那定是出了什麼救世能人唄!”
“欸, 對了。”讀書人敲了敲扇子, 道:“還就是出了個戰無不勝的小將軍, 此人非一般能人,乃是戰神轉世, 特爲解救大雍危難而來,據說當日邊境烏煙瘴氣,大雍朝被打得那叫個落花流水、連連敗退,可就這時,突然!橫空出現個神人, 以一敵百、智奪失地, 不僅沒叫人佔去一寸土地, 反而還像遠處擴張了大雍王朝的版圖——這神人啊, 名叫沈離徵。”
話落, 四周一陣唏噓。
正此時,“咚”地一聲, 一顆剝了皮的橘子滾落到角落。
虞錦蹙了下眉頭,感覺胸口刺疼一瞬,目光緊緊望向說書檯上的書生。
只聞那讀書人故弄玄虛地笑笑,繼續道:“可這大雍王朝之所以能傲立羣雄,並非全然因此。”
說罷,他有意停頓,待到聽客被他勾了興趣催促起來,他纔不急不緩地說:“大雍末年的顯德年間,王朝唯一一位小公主誕生,公主誕生之際大雪停歇、百花盛開,傳聞中這位小公主乃是仙子下凡,靈力充沛,於是自她出生後,這王朝盛世逐漸走向巔峰,受百姓供養與愛戴,世人稱她爲大雍王朝的福星,但也同樣,公主消香玉隕後,王朝便也走向盡頭。”
有人驚訝:“公主死了?公主是如何死的?不是有個戰無不勝的將軍嗎,大雍朝怎就沒了呢?”
讀書人道:“沈離徵此生唯一一敗,便敗在雍朝生死存亡之間,或許是沒了福星庇佑,此朝命數已盡吧。”
緊接著,一炷香之間,茶樓沉寂靜謐,只餘讀書人抑揚頓挫地說著真假難辨的故事,故事到後半段,便有女子低聲啜泣起來,氛圍頓時低迷。
就連生蓮,都哽咽了兩聲,瞧見自家姑娘一臉認真平靜地聽著讀書人說話,那眼尾竟是半點淚花也沒冒,實在不似她平日作風。
從前她家姑娘可是連聽個生離的故事都要嚶嚶抹淚之人,如今換成死別,她怎不痛哭流淚了?
生蓮好奇道:“姑娘,您不難過麼?”
啊……
虞錦仰頭朝生蓮眨了兩下眼,又捧著茶盞抿了兩口茶,她心裡堵得慌,可不知爲何就是哭不出來。
此時,只聽臨桌的女子抹完眼淚,憤懣不平道:“如此說來,公主是爲了給將軍送去保命符才死於城下,且還被自家夫君以利刃相指,實在不值!”
有人附和道:“如若當初她嫁的不是沈離徵,興許便不會年紀輕輕消香玉隕,福星不隕,說不準大雍王朝命數也還未盡呢。”
“若是公主未提前赴死,那沈離徵當真會放箭麼?”
“守得一時城門又如何,最後還不是亡了?我看不如與公主歸隱山林,不管人間俗事,自去逍遙快活纔好。”
“此話無理。”
話音落地,方纔還討論得熱火朝天的氣氛倏地一靜,衆人紛紛側頭看過來,這一看,便見個神仙一樣的女子端端正正坐於桌前,錦衣華飾,美得人挪不開眼。
適才聽書聽得認真,竟無人發覺此處坐著個如此貌美的小娘子,但委實可惜的是,此人梳著婦人髻,已是嫁人了。
然仍舊有人蠢蠢欲動,有男子溫聲搭話道:“姑、夫人此話怎講?我等說話如何無理?”
虞錦擱下茶盞,絲毫不懼地對上衆人投擲而來的目光,道:“我聽有人說,守得一時城門不如歸隱山林逍遙快活,可爾等如今活在太平盛世,可不就倚仗那些拼死守城之人麼?倘若人人都想著逍遙快活,狼倉關早就沒了,土匪涌入,燒殺搶掠,如何還能安坐此處聽書?”
“可、可這怎能相提並論,頤朝強盛,雍朝衰微。”
虞錦強調道:“雍朝也曾盛極一時。”
有聽客不服她的言論,道:“可難道爲國舍妻便值得推崇嗎?那公主又做錯什麼,怎至於落得如此境地?我看她根本是癡心錯付!”
“我倒不覺得公主是捧著顆癡心死赴敵營。”
虞錦說著在衆人面前站起身,生蓮想要攔住她未果,只見虞錦思忖著走了兩步,順手從髮髻上拔.下簪子把玩著,道:“公主被奉爲福星,受民愛戴,食民之供,平日裡養尊處優、金枝玉葉,真到了危難之際,自當爲民犧牲,她乃一國公主,母后慘死,父皇受困,國之將亡,你們如何能說她是捧著顆癡心去給將軍送保命符的?”
虞錦說著還有些惱怒,彷彿被冤枉的人是自己。她哼了哼聲道:“她要保的,分明是更多更多人,怎就成了一腔癡情錯付?再者說,那、公主看上的本就是沈離保家衛國的男兒氣概,倘若他是個不捨小家只顧兒女情長之人,興許公主還看不上呢。”
虞錦氣呼呼地將簪子插回髮髻上,口渴得喝了口茶,道,嘟嘟囔囔道:“誰說深閨裡嬌養的花兒便不能有男子的格局了,身份尊貴長得美,也不是她的錯。”
這話說的,適才還想反駁虞錦的姑娘頓時息了聲,附和道:“也對,誰說公主便不能是舍我救國了,我看公主覺悟高得很,盡是叫你們這些看輕女子的男人糟踐了這番情誼。”
那些男人:……?
怎就賴在他們頭上了?
角落有個青衣男子拍掌起身,嘆道:“夫人所言極是,是我等思慮欠佳,冒犯了錦上公主……只是不知,夫人府上是哪家?平日可常來茶樓聽書嗎?在下好似從未見過您。”
這顯然是心猿意馬,這樣漂亮的小美人,便是成婚了又如何,說不準……又和離了呢。
於是有人也起身靠近道:“是啊,夫人明日還來麼?在下也備了個稀罕故事,打算明日說與諸位聽呢。”
生蓮一手攔在虞錦面前,高聲道:“夫人,姑爺在外頭候著您呢。”
聞言,幾個男子頓露出可惜的神情。
生蓮忙低聲提醒道:“姑娘……差不多得了。”
“哦。”虞錦意猶未盡地轉身回頭,卻見沈卻站在門邊,不知站了多久,只目不轉睛地看向她。
虞錦心頭那點憋悶之感頓時消散,她那張花兒一樣的臉頓時明豔更甚地笑起來,小跑上前道:“王爺站這兒作甚,怎不進去?”
說罷,她又趕忙解釋說:“我沒惹事,我就說了幾句話而已。好生可惜,王爺適才錯過一個絕佳的故事,不過你若是哄哄我的話,回府我說給你聽。”
沈卻看著她,眼眸深邃,平靜之下像是藏著什麼波濤暗涌,掀開看能將萬物吞沒一般。
過了好半響,久到虞錦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伸手撥正虞錦簪歪了的步搖,說:“我都聽見了。”
聞言,虞錦有些可惜道:“那好吧。”
又少了個能從南祁王口中聽好聽之言的機會。
沈卻從她發間收回的手似是無意擦過虞錦的臉頰,他問:“還吃嗎?”
虞錦搖頭,風頭出盡了,便不太適合再回去讓人圍觀,她握住沈卻的手,道:“時辰尚早,我們去酒樓用晚膳好不好?”
“好。”
冬日天暗得快,兩人用過晚膳後,已是星雲壓城、燈火輝煌。
以便消食,虞錦便沒乘馬車,慢步在街巷走著,沈卻抓著她兩根指頭,慢條斯理地捏著。
四處都是商鋪小攤支起的燈籠,煙火繚繞,甚是熱鬧。
虞錦眼花繚亂地四處打量著,一撇頭卻忽地撞進男人專注的眸子裡,目光相接的一瞬,沈卻又移開視線,目視前方。
虞錦狐疑地看他一眼,他這一整晚都心不在焉,老瞧著她看做什麼……?
她悄悄轉身問生蓮:“我臉上有什麼?”
生蓮以爲這是她家姑娘給她出的突擊檢查,腦袋一轉,十分誠懇道:“有的,有美貌。”
“……”
虞錦索性轉了回去,道:“王爺在想什麼?”
沈卻頓了頓,捏著她指尖的力道忽然重了一下,又鬆了鬆,沉吟片刻,道:“茶樓的那個故事,若是依你之見,公主可會怨恨沈離徵?”
“怨恨?怨什麼?”
“怨他那幾年未能陪在身邊,怨他手中指向她的那支箭,也怨他……沒能護住她的孩子。”
虞錦頓了頓,耿直道:“我不知,我又不是小公主,如何能揣摩出她心所想,不過若是我的話——”
她停頓一瞬,道:“怨恨談不上,多少也是有些委屈的,但世道不太平,委屈的人何其多,能投身成金枝玉葉、嫁於所愛已是大幸,既是有得,便是有舍,兩相抵消,便也只剩可惜二字了吧。”
說罷,虞錦忽然感慨道:“王爺,太平盛世真好,您可要好好守住垚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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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卻看她在燈火下亮如星子的眼睛和一本正經的囑託,脣間溢出一聲輕笑,只撇過頭去:“操心得還不少。”
“那是自然,我可是王妃。”
虞錦說話時,沉沉夜幕忽然泛白,她正仰頭,就聽生蓮道:“呀,下雪了,王妃、王爺,還是上車吧。”
垚南位於頤朝南邊,冬日下雪較少,便是有,也大多還沒落地便化了,難得像今夜這般雪花飄在半空中,落在衣上都沒立即化開。
虞錦在靈州見慣了雪,倒是不覺稀罕。
沈卻正要帶她上馬車時,就見虞錦正仰著腦袋在往北看,烏髮輕垂,檀口微張,白雪落在她紅彤彤的披肩上,如雪落紅梅,就如同——
那場雪後,沈離徵初次見到小公主時一樣。
沈卻多看了幾眼,纔將她眉梢的雪水抹去,順著她的目光瞥了眼靈州的方向,道:“地上溼,上車吧。”
“不。”虞錦忽然收回目光,說:“車裡顛,王爺,你揹我吧。”
聞言,生蓮大爲震驚,這大庭廣衆之下,她家姑娘瘋了麼竟要南祁王屈膝蹲下嗎?
生蓮提醒道:“咳,咳咳咳!!”
然虞錦恍若未聞,且很有理道:“我這雙鞋是新的,反正王爺你這長靴是舊的。”
四目相對,沈卻背對她蹲下道:“上來。”
大氅垂在地上,瞬間沾溼了一大片,他玉冠束髮,露出的白皙脖頸有雪落於其中,化開後,滑進衣領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