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自己的性格缺陷, 讓他們一個一個離開了自己。她只剩了傅承鈺,而他還在瞞著她。
那懷抱漸漸遠了,溫暖淡去了。
連你也要走!你能不能不要走!
她是不會放棄眼前的這點溫暖的, 飛蛾撲火也要死得暖和。
“不要走!”江則瀲忽然伸手抱住他將他往自己這裡一拉, 傅承鈺始料未及, 臉一下子磕在她的臉上。她睜開眼, 眼底似泛著一層紫色霧氣, 無神空洞。傅承鈺不敢動彈,盯著她的眼,確認了她意識還沒有清醒, 才略略鬆了口氣。
下一瞬,他整個身子都緊繃起來。江則瀲冰涼的手伸入他交領的中衣內, 彷彿是汲取溫暖, 一處的皮膚被她弄涼了, 她就換一處溫熱的皮膚繼續。她挪了挪身子,拉垮他的領子, 將臉貼了上去。
她的手指仿若春水,漫過他的背肌,滲入他的心田。
“不要離開……”她喃喃著,睫毛顫動,癢了他的心房。
明知她神智不清, 卻還是捨不得。他捧住她的臉, 輕輕問道:“我是誰?”
久久未得迴應, 他苦笑了一下, 心想總比回答鍾離冶好。他已經奢望太多, 如今這個局面,已是大大逾越。
他欲抽身, 江則瀲卻抱他更緊,柔軟的身體像蛇一樣纏上來。“傅承鈺……你不要走……”
他腦中轟然一響,拉開她急急道:“你說什麼?”
江則瀲茫然失焦的眼睛緩慢地眨了眨,然後閉上了。所有的理智隨著那一句話灰飛煙滅,傅承鈺再也按捺不住,低頭吻住江則瀲豐盈的雙脣。他輾轉又鬆開,看著她原本因受寒而泛白的脣逐漸紅潤欲滴,心裡像燎了火。
他身上熱度更甚,江則瀲情不自禁地想要再近一點,再近一點。傅承鈺只覺得整個人都要燒起來了。
突然間窗戶被風吹開,一股冷氣竄入,引得傅承鈺一個激靈回過神來。
他竟然在做如此卑陋的行徑……
他強行扯開她,慌慌張張地起身,關了窗,將火盆挪近了些,然後逃一般的離開。他飛奔回院,打了一桶冷水從頭到腳淋下。
卑鄙、無恥!
他一邊痛罵著自己,一邊又爲自己悲哀,只有在她神志不清時,他纔敢表露對她的非分之想。她將什麼都不記得,只有他會爲此痛苦……爲什麼總是這樣!
他回了屋,在牀上枯坐至天明。
*
江則瀲提早一天醒了過來。她擁著被子坐在牀上思考問題,冷不丁門被人推開,她擡眼望去,正撞見傅承鈺愕然的眼神。
“你幹什麼?”江則瀲蹙眉。
傅承鈺臉色陡紅,慌亂道:“不、不幹什麼……弟子這就告退……”
“回來!”江則瀲喝道,“怎麼回事?”
傅承鈺垂了垂眼,復又擡頭道:“那日師父忽然陷入沉睡,弟子疑心是師父升境,所以……”
“升境……”江則瀲靠在軟墊上,眨了眨眼。
她當然是一醒來就察覺了身體的異樣,只是不敢相信罷了。
江則瀲手指輕輕點著被子,忽然想起什麼,神色微妙:“這麼隨便就進了爲師的屋,這幾日你莫不是……”她屈起膝蓋調整坐姿,腳底蹭過柔軟的牀單,忽然意識到自己沒穿足襪。
沒了外裳也就罷了,怎麼連足襪都……
江則瀲微微瞇起眼,看著傅承鈺的可疑表情,眼神陡然凌厲起來。
“傅承鈺,你給爲師解釋一下?!?
傅承鈺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快要溺亡的人,呼吸都困難,隨便一個浪頭就能讓他覆滅。他能解釋什麼?他連更逾矩的事都做了。
傅承鈺眼下有淡淡的青色,他輕嘆一聲:“是弟子唐突了。但師父……夢遊,受了點皮外傷,弟子只能……”
江則瀲愣了一瞬,然後有些惱怒地別開頭。
夢遊……聽起來可真丟人。
“我夢遊……幹了什麼?”
傅承鈺垂眼,輕聲道:“沒幹什麼,就是走來走去罷了?!?
江則瀲狐疑地看著他,總覺得他隱瞞了什麼。不過能讓他保持緘默的事,想來也不是什麼好事,不說就不說罷,省得說出來雙方都尷尬。
“你出去罷,爲師有些倦了?!?
傅承鈺行了一禮,默默退下。
陽光照進窗子裡,牀邊擺放整齊的鞋子上頭兩顆明珠微微發亮。江則瀲盯著它們看了一會兒,眼神有些幽深。
她第一次如此強烈而又清晰地意識到,她眼裡的小徒弟,如今是真的成人了。
*
未時,江則瀲登上後山。她仰頭看了看,山頂的年輕人一身利落,手中弓身漆黑剔透,一根巨大箭矢搭在弓上,翎尾如火。她瞇眼看了看,悄無聲息地騰空,掌中幻化出霜雪長弓來。
傅承鈺的箭甫一離弦,她的箭也隨之而至,從側面直直撞過去。傅承鈺愕然望來,迅速反應過來後立即捏了個訣,射出漫天箭雨。江則瀲抿脣,一箭離弦,箭尖閃著光芒,直奔箭雨來處而去。一剎那靜止,傅承鈺萬千根小箭被江則瀲一支長箭撐開的屏障阻隔在外。
忽然風聲破空而來,四根箭矢從各面撲來,江則瀲訝然瞥一眼走位神速的傅承鈺,長弓在手裡轉了幾番,擊落了來勢洶洶的攻擊。一聲巨響,原本與箭雨僵持的那支長箭忽然被另一支箭從尾部插裂,登時,萬千箭雨失了阻礙,呼啦啦射向江則瀲。她眉眼一厲,氣場震開,箭雨因勢而碎,化作齏粉。
江則瀲一個轉身,猛地發現不知何時傅承鈺竟然已站在了自己面前,手裡弓箭被長劍所替代,直指自己咽喉。
她愣了半晌,驀地笑起來:“你真是進步神速。但若非爲師掉以輕心加之身子不適,你恐怕還不能這麼輕鬆贏。”她讚賞地想去摸摸他的頭,結果最後變成了拍肩。
“師父教導得是,弟子會更用功的?!?
“你長大了啊,是個男子漢了?!彼樟斯?,感慨道。
傅承鈺心裡一顫。
“明天,咱們下界走走吧?!苯瓌t瀲笑道。
“爲何?”
“沒有爲何,就是興致來了?!彼崧暤?,“你記得弄些錢帶著?!?
傅承鈺看著她悠悠離開,心裡百味雜陳。他以爲她是來興師問罪的,結果她什麼都沒提,反而提了這個古怪的要求。罷了……她想做什麼,他陪著便是。
江則瀲捋了捋鬢髮,斂了嘴角笑意。她有很多事情想問他,但是現在不是時候,現下還有一件更要緊的事等她弄清楚。
*
如今人間正值冬季,細雪霏霏中卻並不顯蕭條,那場駭人聽聞的王都事變並沒有對這個千里之外的小城鎮產生過大影響,不過仙人誅暴,新君即位罷了,修仙之人嘛,大家也不是沒有見識。只是因爲修仙者一向不樂意再跟凡人接觸,普通人並沒有機會見到修仙者,後來來了個自稱巫山神女的國師,有幾分本事,他們纔信的。不過這個小城中人們現在的關注點,全在冬日廟會上。
江則瀲披著大氅慢悠悠晃盪在人羣中。其實她本可以法術禦寒,但入鄉隨俗,不穿冬裝太過招搖。傅承鈺也罩了件厚披風,一言不發跟在她身旁。
“人間啊——”江則瀲忽然長長嘆了口氣。她其實很久不曾正經下凡了,一是去人間執行任務多半輪不到她這個司主頭上,二是人間風物已很少有能入眼的了。
乍見這煙火人間,真如隔世。
“現在,還有茶館說書麼?”
“大概是有的?!?
江則瀲拉了拉大氅,呵出一團白霧:“找個茶館坐坐吧,我聽聽這麼多年更迭下來,他們編出了什麼新故事?!?
她對於人間茶館長什麼模樣其實已很有些模糊,全靠傅承鈺一路找過去纔看見一間茶樓,站在門外就能聽見裡面說書先生啪啪的驚堂木聲。甫一進門,江則瀲打量了一圈周圍,見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不由微微皺眉。傅承鈺看在眼裡,攔了個跑堂夥計問:“有雅座麼?”
夥計見他氣度不凡,旁邊的女子雖然帶著帽子遮住了半張臉,但往那一站也是通身的氣派,不由肅然:“有的有的,兩位請隨我上樓。”他領人上了樓,打了簾子,等二人坐下,便問道:“二位吃點什麼?”
傅承鈺料想江則瀲看不上這裡的粗陋茶點,索性給了夥計一顆銀子道:“我們就在這坐坐,不必來打擾了?!?
“爲什麼不必?”江則瀲摘了帽子,似笑非笑望著傅承鈺,“這麼快就給我做了決定?”她轉頭吩咐:“上最好的茶來。”
傅承鈺看著那夥計顛顛地下樓,心情有些複雜。
臺上說書先生說得眉飛色舞,唾沫星子橫飛:“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雲層後閃現出一男一女兩個人影來——你道是誰?竟是那修成大道的神仙!男神仙身穿金龍鎧甲,手執通天巨錘,跺一跺腳就是風雲變色,女神仙那更是彩繡輝煌,身後百鳥高歌,她手持一盞七巧靈燈,怒斥道:‘妖孽!還敢興風作浪!’”
江則瀲託著下巴饒有興致地聽:“噢,他們現在不講皇室秘辛,改講神話志怪了?!?
夥計很快上了茶來,江則瀲捧著茶杯問他:“這講的是個什麼故事?來晚了沒聽全?!?
“回這位姑娘,這講的是王都神仙下凡除妖孽一事,雖然大家都聽過,但先生說得好,客人也愛聽,到現在還講著呢?!?
江則瀲登時面色古怪起來,揮揮手讓夥計退下。
說書先生還在慷慨激昂:“……誰能料到咱們尊貴的國師大人竟是妖孽出身!她常年招收門徒入山修行,如今想來那些門徒必然是被她採陽補陰去了!可嘆可恨!”他說得激動,喝了口水再繼續,“但惡有惡報,這區區妖孽怎麼能瞞得了神仙……”
江則瀲低頭蕩了蕩茶水,猶豫了下才輕啜一口,品咂了兩下,便不再去動它,只捧著茶杯暖手。傅承鈺眼神飄來,又迅速飄了回去。江則瀲不禁有一種心事被窺破的羞惱感。
她咳了一聲,放下茶杯感嘆道:“凡人的想象力見長啊。”
傅承鈺說:“人家畢竟靠這個吃飯,不講得誇張離譜些怎麼叫座?!?
江則瀲哦了一聲,輕笑道:“果然還是你記得清楚些,我倒是年紀長了記不住事?!?
傅承鈺身子微微一僵,不再多言。
江則瀲堅持聽了兩刻鐘,終於在說書先生講到國師變成九頭蛇原型時沒能忍得下去,叫上傅承鈺出了茶樓。她在集市上兜兜轉轉,這裡看看那裡瞧瞧,時不時駐足於街邊小攤,拿了東西在手中把玩一番,又在攤主殷勤推銷之時淡笑著搖頭離開。傅承鈺冷眼旁觀,看著第十二個攤主被她略帶鄙薄地一笑後露出不懌之色,不禁在心裡暗歎一聲,開口道:“師父,你到底想幹什麼?”
“不幹什麼呀,就是散散心。”江則瀲在一個糖畫攤前停住腳步。
一個扎著雙丫髻的小女孩正牽著母親的衣角,咬著大拇指含混問道:“阿孃阿孃,什麼時候纔好呀?”
婦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耐心點?!弊鎏钱嫷睦项^聞言擡起頭對小女孩咧嘴一笑,笑得臉上皺紋疊起:“小姑娘不要急,我給你做個漂亮的小兔子?!?
江則瀲推了推傅承鈺:“去,排隊?!?
傅承鈺眼神複雜地望著她。
她哼了一聲:“怎的,不願意?”
傅承鈺收了目光,淡淡道:“沒有?!睌E腳站在了那對母女身後。
老頭終於做好了糖畫,小女孩欣喜接過,蹦蹦跳跳地轉身,手裡糖畫差點糊在傅承鈺身上。婦人是個有眼力的,一看傅承鈺打扮就知非富即貴,趕緊拉了一把小女孩,嗔道:“莽撞?!庇謱Ω党锈暤溃骸氨?,小女有些……”
“無妨?!备党锈曃⑽壬?,給小女孩讓路。
小女孩眼睛亮閃閃地看著他,咯咯笑起來:“好俊的哥哥!”
婦人面上騰地漲紅,擡手在她後腦就是一記:“沒大沒小,哪學的渾話!”
小女孩鼓了鼓嘴委屈道:“我說得不對嗎?”
江則瀲在一邊低低地笑。
婦人尷尬不已,傅承鈺及時救場道:“令嬡天庭飽滿,是個聰慧的?!?
小女孩嘻嘻笑起來,朝他點頭:“謝謝哥哥誇獎!大家都說我早慧呢!”
婦人已是恨不得掩面,拉著小女孩要走。小女孩舔著糖畫,笑瞇瞇地對傅承鈺揮手:“哥哥再見喲!”她被母親拉著走遠幾步又扯著嗓子回頭:“忘記說啦,旁邊的姐姐也好看!像畫上的仙女!”
江則瀲已是樂不可支:“小小年紀,倒是油嘴滑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