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祭典, 薛袖和萬錦良已經(jīng)踩了雲(yún)守在祭臺上方，等待國師的出現(xiàn)。
辰時一到，鼓聲即響, 隆隆聲中一羣奇裝異服的人揮著五彩絲帶跳上祭臺, 手拉手跳舞, 還唱著聽不懂的歌。
薛袖抽了抽嘴角。
等到結(jié)束, 終於有一人踩著慢悠悠的步伐上臺了。此人身著厚重禮服, 光華攝人，頭戴寶冠，冠上垂下細(xì)細(xì)珍珠鏈, 遮住了此人大半面容，只有一雙紅脣妖冶。她在臺上站定, 雙手交疊於胸前, 再放下。
臺下皇室宗親對著她亦行此禮, 而遠(yuǎn)處激動的百姓已跪伏在地，口中高呼：“國師萬安！國師萬安！”
國師勾脣微笑, 雙手?jǐn)E起，掌中聚起細(xì)碎光芒，一揮手，萬千星屑播撒，引得羣情激昂：“謝國師賜福！”
薛袖目光一冷, 說：“果然不是普通凡人。”還會一點兒小法術(shù)呢。
萬錦良嚴(yán)肅道：“勿急, 看看她怎麼祭祀。”
按照兩人預(yù)想, 祭祀大典中國師應(yīng)該會讓人拉出一羣平民上祭臺作爲(wèi)祭品, 多半是燒死。可是國師一言不發(fā), 招了招手，讓人擡上來的卻是蒸好的完整豬牛羊。
有國師的手下喊話, 一套繁瑣冗長的祭祀儀式走完，竟沒有半點過分之處。國師只是始終作爲(wèi)領(lǐng)導(dǎo)者主持著大局，偶然用點小法術(shù)使衆(zhòng)人更加敬服自己。
萬錦良皺眉：“難不成只是個偷學(xué)了仙法的凡人，去混個國師？”
薛袖搖頭：“不，她不會老。”
“興許只是保養(yǎng)得宜，被人傳成不老了呢？”
薛袖抿緊脣。
國師忽然開口，聲音柔和卻清晰地遠(yuǎn)播：“承上天之恩，今日祭祀大典……”
薛袖眉尖緊蹙，手已扶上腰間軟鞭。這聲音……如此耳熟……她擡手一推，強風(fēng)驟起，國師頭上寶冠珠簾來回晃盪，顯出了她一雙似笑非笑上挑的眼。
薛袖臉色大變，抓住萬錦良失聲道：“師兄！”
萬錦良亦是震驚。
薛袖軟鞭一甩，便要傾身而出。萬錦良猛地回神把她拽回來：“不要輕舉妄動！”
薛袖怒視著他，道：“那是朱顏！她被逐出師門，竟然，竟然……我道是何人興風(fēng)作浪，原來是她！也不知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竟然聚了那麼多怨氣！我此次必不會放過她！”
萬錦良勸道：“師妹你稍安勿躁，既已知道她身份我們何必在此時動手，先查一查她都做了什麼不好嗎？”
薛袖定定地看著他，忽然露出譏誚神色：“你在維護她？”
“沒有！你莫亂想！”萬錦良急道，鬆開了抓她的手，薛袖便趁勢飛身越出。
朱顏還在講話：“……神澤不滅，天佑我朝……”
“朱顏！”一聲清叱，半空中忽然閃現(xiàn)出一名碧衫女子，裙角疊翠，髣髴飄搖。她立在風(fēng)中，周身清光迭現(xiàn)。很快，又一名廣袖男子破雲(yún)而出，與她並肩。
下面衆(zhòng)人本都已站起，見狀愣了愣，又嘩啦啦跪了下去。
朱顏望向天空，撩了珠簾認(rèn)清二人，臉色劇變。
“朱顏，你好大的膽！”薛袖軟鞭一甩，“被逐出師門還不肯悔改，卻在此爲(wèi)禍人間！”
萬錦良雖不主張貿(mào)然行動，可薛袖都已經(jīng)這麼做了，他也只得跟著沉聲道：“朱顏，你若主動伏法，我還可以……”
薛袖剜了他一眼，狠狠打斷：“沒有什麼可商量的，妖佞，還不速速就擒！”
朱顏臉色陰沉，她掃了一眼臺下顫抖的衆(zhòng)人，又看向空中的男女。她一把掀掉累贅的頭冠，卸下沉重披風(fēng)，抱臂與他們對峙。
薛袖厲聲道：“被剔了仙骨還敢如此囂張！還當(dāng)真以爲(wèi)自己是無所不能的國師了？”話音未落，她便揮鞭俯衝下去。
朱顏冷冷地注視著她。太讓人厭惡了……薛袖，總是來壞她的事……把她趕出仙界，如今連人間都不讓她待……她憎恨這樣仰視著別人。
既然是薛袖先動手，那她自然要應(yīng)戰(zhàn)，而她已不屬於仙門，無論她用什麼術(shù)法招式，旁人都沒資格管。朱顏一躍而起，出手成爪，身上繁複纏繞的綾緞就在此時驀然脫開，在她身後飄搖成尾狀。她眸色轉(zhuǎn)深紫，咧嘴露出尖利牙齒。
妖術(shù)！
薛袖和萬錦良俱是大駭。他們還是低估了朱顏，萬萬沒想到她竟然會入妖道！薛袖猛地側(cè)身退開，不得不重新省視她。而萬錦良則迅速落地?fù)伍_防護結(jié)界，對已然呆滯的凡人們吼道：“還不快走！”
彷彿醍醐灌頂，衆(zhòng)人頓時驚醒過來。無論是王公貴族還是平頭百姓，此時都是慌不擇路地四散逃離，他們搞不清情況，卻也知道這絕不是他們能摻和的事。
薛袖執(zhí)鞭，警惕地打量著幾丈開外的朱顏。她原本就姿容殊麗，妖氣溢散之後眉眼就更加濃豔。她原本以爲(wèi)朱顏沒了仙骨之後修爲(wèi)大減根本不足爲(wèi)慮，可是妖術(shù)學(xué)起來很快，她現(xiàn)在對於朱顏的實力是一點把握也沒有。
朱顏看她踟躕不前，低笑道：“怎麼，不敢了嗎？死在你手下的妖魔不是很多嗎？”她一揚手，指尖騰起黑焰，被她輕輕一彈，擊落了薛袖暗中放出的傳信鳥。
竟然還有魔的術(shù)法！
修習(xí)最忌諱同時修習(xí)不同根的兩派法術(shù)，否則極易導(dǎo)致經(jīng)脈混亂，最終引火自焚。朱顏她怎麼敢……？！
薛袖後背發(fā)冷，攥緊了手裡軟鞭，更不敢小覷她。
萬錦良一邊支撐結(jié)界護著凡人逃離，一邊憂慮地注視著上空的動向。他望著空中陌生豔麗的女子，不禁想她爲(wèi)什麼會成這個樣子？當(dāng)初被她設(shè)計出局，他慌亂之下又有氣惱，只是顧及雙方名譽纔沒有聲張，等到她被判剔除仙骨，他悄悄去看了，那慘烈場面令他終是有些不忍。雖然是她咎由自取，可他覺得朱顏只是個好耍手段的非常女子，並未做過什麼大惡，剔骨除名未免殘忍。可如今……他擰起眉來，究竟是長老們早就料到她會心性狠毒不擇手段所以把她逐出師門，還是因爲(wèi)被剔仙骨心有不甘才導(dǎo)致了她今天這樣？
眼見著凡人都逃散乾淨(jìng)了，萬錦良撤了屏障飛到薛袖身邊，低聲道：“現(xiàn)在動手太過草率，還是得回去稟報長老才行。”
薛袖雖有不甘，但她還分得清輕重，且朱顏修爲(wèi)莫測，傳信鳥放不出去，此刻也只好同意。
朱顏瞧他們有撤離意向，呵呵笑起來：“喲，怎麼，是怕了我了？”
薛袖拉住萬錦良說：“不行，只能一個人去，必須有人在這裡制著她，不然誰知道她會幹什麼。”
“那我留下好了。”
“你去吧，師兄。”
兩個人同時說道。
萬錦良愣了愣，隨即答道：“好，那我去了，你留在這裡，儘量不要動手。”他皺眉望了一眼含笑抄手的朱顏，飛快離開了。
薛袖一回身看見朱顏正目送萬錦良，心裡一陣不豫。
朱顏把目光挪到她身上：“你留下來，莫不是怕我跟你親親師兄有什麼？”
薛袖罵道：“不知廉恥。”
“你就不想知道我爲(wèi)什麼放萬錦良走？”朱顏用手指絞著一股頭髮，自問自答，“這麼多年不見，我可摸不準(zhǔn)你們的底細(xì)，萬一我扣著你們傷了你們，是遲早要被上面發(fā)現(xiàn)的，到時候我可沒那個能力跟全體仙家作對。”
薛袖不語，目光有些幽深。
朱顏瞇了瞇眼，說：“你不是很討厭我嗎，怎麼不動手呢？”
薛袖只是緊緊地盯著她。
“那你就這麼君子下去吧，我繼續(xù)做我的小人。”朱顏粲然一笑，“再見。”
薛袖猛然反應(yīng)過來，手中軟鞭甩向朱顏，可卻像是打在一團虛無上，朱顏的臉，朱顏的身體，就在那一霎碎裂開來，不復(fù)存在。
該死！還是被她跑了！就知道她講那麼多話沒好事！
薛袖氣得胸膛劇烈起伏，鞭子一揮，祭臺上頓時爬滿了裂縫。
*
“國師……”皇帝睜開渾濁的眼，努力想要看清面前影綽的人。
“陛下！”朱顏的聲音有些抖，“外面來了一羣妖魔，想要破壞我們的社稷！”
“什麼！”皇帝一把抓住牀沿，劇烈地咳嗽起來，“怎會……”
“陛下，您是天子，身負(fù)龍氣，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願意！願意！你要什麼？只要能保住社稷打退妖魔，朕什麼都可以給你！”他忽然頓住，喃喃道，“朕，朕沒什麼可以給你的了……都已經(jīng)給了……”
朱顏將額頭抵住他的額頭，輕聲道：“陛下，把你自己給我吧。”
“朕……”朕不是早就把自己給你了嗎？他想問，卻發(fā)現(xiàn)說不出話來，只能緊緊盯住她幽深的瞳孔，無意識道：“好。朕的命，給你。”
朱顏滿意地笑起來，掐住他的兩頰，迫使他張著嘴，然後隔著一點距離開始吸取他口中涌出的淡金色的氣息。
皇帝迅速枯槁下去。
“她在這裡！”
朱顏本在全神貫注地吸取著龍氣，驀然背上一痛，像要裂開來一般。她匆忙回身，只見光芒遽閃，一柄長長箭矢正入心房。
薛袖手裡的鞭子上還沾著自己新鮮的血液，她身邊站著一排玄汜宗弟子，其中一個還又拉滿弓，蓄勢待發(fā)。
輸人不輸陣，朱顏忍痛拔掉胸口箭矢，哼笑道：“救兵倒是來得快。上頭的人居然只派弟子來，可見並不把我放在眼裡。”
薛袖看見牀上已然死去的皇帝，道：“禍亂人間的妖孽，師叔長老們嫌你腌臢還來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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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錦良說：“不要浪費時間。”
長老們已經(jīng)吩咐了，生擒最好，實在無法生擒就就地剿滅，焚盡其生魂。
朱顏抹了一把嘴角滲出的鮮血，哈哈大笑：“若是有你們陪葬，我也不枉來這世間走一遭！”她仰頭尖嘯，巨大氣浪掀開皇宮厚重的屋頂，霎時間柱崩瓦飛，煙塵瀰漫。
“排陣！”
在場衆(zhòng)人都是玄汜宗弟子裡的佼佼者，臨時被召來執(zhí)行任務(wù)，有些人雖未合作過，但出色的應(yīng)變能力讓他們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朱顏冷睇著，綾緞出手，劈開一道陣法缺口。
“這樣不行！我們會的她都會！”萬錦良皺眉。
傅承鈺說：“不如你們先困住她，我另射一箭——”
話未說完，一道黑綾便直奔面門而來。傅承鈺急急避開，來不及多想手中長箭已然離弦。幾條黑綾立時擋在朱顏面前纏住了箭矢，朱顏微微瞇眼，眸中紫光閃爍。她一用力，箭便被絞成了碎片。
“你是十六司主的弟子。”
傅承鈺並未回答。薛袖趁著空當(dāng)揮鞭抽來，朱顏背後卻跟長了眼睛一樣，黑綾纏住她的軟鞭，讓她動彈不得。萬錦良見狀立即揮劍虛虛一劃，劍氣襲來，黑綾立時崩裂四散，紛紛揚揚，如同一場黑色落雪。
衆(zhòng)人在朱顏八方圍成圈，卻不敢輕舉妄動。她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黑綾在她周身虛浮環(huán)繞，將她包裹其中。朱顏雙手在胸前結(jié)成一個奇異的姿勢，白皙的皮膚下有紫氣急速遊走，滲入奇經(jīng)八脈。
“她是要成妖還是成魔？”有弟子凝眉問道。
薛袖恨道：“先打斷她再說。”
於是衆(zhòng)人皆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祭出龐大陣法來，一時間赤橙藍(lán)綠五光十色，令人目眩。朱顏彷彿渾然未覺，靜靜地在護體黑綾中吸納著積攢下來的靈氣。這幾十年她以祈福爲(wèi)名，招收了無數(shù)信徒入山修行，實際上是先將他們囚禁起來，再吸取靈氣助自己修習(xí)妖魔之道。凡人衆(zhòng)多，靈氣融入身體又得有一段時間，是以她積攢了許多靈氣未能吸收，此刻再顧不得什麼，強行吸納也比坐以待斃好。
弟子們的法陣已經(jīng)布好，衆(zhòng)人口中喃喃有詞，只聽轟隆一聲巨響，法陣爆出金光，無數(shù)道銳芒扎入陣中黑團。與此同時，朱顏承受不住強大未經(jīng)融合的靈氣的壓力，尖叫破音，口中耳中鮮血直流。她眼前一片血色茫茫，看不清東西，耳朵也彷彿被人堵住，身體裡氣息的衝撞被放大了數(shù)倍鼓動著她的耳膜。
金色銳芒入體的瞬間，肉體崩裂瓦解的聲音清晰可聞。平地一陣颶風(fēng)起，風(fēng)眼中卻逐漸幻化出隱約的人形來，伴隨著桀桀笑聲，震盪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