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荒中一片兵荒馬亂。
“上神……”一個仙人冒冒失失地闖入。
“滾!”是巖赫的怒吼。
那名仙人被一陣大風掀翻在地, 踉踉蹌蹌地回去了。
他狼狽地走了幾步,對孤寂立在牆根的女子說:“你也看到了,現在根本沒人管……”
女子看了門口一眼, 低聲道:“我知道了。那我自己去處理。”
仙人便匆匆走掉了。
一路的鮮血飄灑, 現在還沒有乾透。
慄楓抱膝蹲下, 感覺渾身發冷。
不過短短幾天, 她的生活天翻地覆。祭臺被毀, 被迫軟禁,接受洗髓……她站在莽荒的土地上,看著陌生的鐘離冶, 覺得過往不過是自己做出的一場幻夢。
而今天,她心心念唸的死對頭江則瀲, 居然以一種她絕對想不到的方式出現。
她看到她的時候, 江則瀲滿頭華髮, 容顏衰頹,一身血衣, 皮肉翻卷,被傅承鈺護在懷裡,與她擦肩而過。
她的臉上還被濺上了一滴新鮮的血液。
她抹下那滴血液,感覺一陣恐懼。
放到從前,就算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看到江則瀲這幅光景, 疑惑之餘也要暗自高興一下, 可如今, 太多的變化讓她已經喪失了希望, 她看江則瀲,像是在看未來的自己。
她遠遠觀望著, 看見鍾離冶臉色慘淡,看見一個小姑娘泣不成聲,看見巖赫跳起來對著傅承鈺就是一拳:“你就是這麼保護她的!”
傅承鈺跪在地上,身上還有江則瀲的血跡,他睜著眼睛,眼淚滾落在泥裡,十指深深嵌入泥土。
她聽見鍾離冶僵硬地說:“不可救。”
慄楓覺得頭都要炸裂了。
連鍾離冶都說沒救,那江則瀲是真的活不成了。
慄楓感覺自己掉進了一個深淵,她的信仰被摧毀,她的愛人漠視她,她的親友遠離她,連她的仇人都要不在了。
多日來苦苦支撐的堅強盡數崩裂,她捂著臉低泣起來。
驀地,她感覺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她淚眼朦朧地擡頭,看見龍二公子站在她面前,彎著身子伸出手:“慄楓,跟我走吧。”
雲姿跟著雪越去莽荒的時候,整個人還是懵的。
玄汜宗祭臺被毀,塵封千年的真相被公之於衆,她還無法接受。玄汜宗的宗主和長老們再如何防備,也無法抵禦鍾離冶及手下人的攻擊,看著玄汜宗靈氣外泄,一個個彷彿蒼老了幾十歲。他們想要反擊,卻發現莽荒暗中壯大了這麼多年,已經不是他們能撼動的了。
莽荒的人事了拂衣去。
所有人在玄汜宗裡修煉這麼多年,已經無法離開玄汜宗的靈氣供養,想要繼續活下去,只能找莽荒的人洗髓。
雪越帶著雲姿來,正是爲了談判此事。
一踏上莽荒的土地,兩人就被人攔下。
“玄汜宗。”雪越低低地說。
“三司主,上神現在不見客。”
雪越轉身,看見道上緩步過來一個人影,臉色有些晦暗。她盯著她看了許久,驚呼道:“明晰真人!”
明晰此人,不是雲遊在外,早已消失多年了嗎!她,她曾經還是朱顏的師父啊!
雪越心思急轉,道:“你在這裡……”
明晰點頭:“對,我宣稱雲遊,不過是投了莽荒。”
“投了莽荒……你如何會投了莽荒?那些事情你怎麼會知道,你又怎麼能拋下師門和徒弟,自己……”
“那些事情,既然發生過了,就不可能不被人知道。我究竟是怎麼知道的,不重要。我拋師棄徒,也不重要。”
“怎麼會不重要,你若是還在,朱顏她……”
“我收徒三個月後就發現,朱顏她不是我能管的了的。她心思太重,個性要強,爲了目的幾乎不擇手段——我很不喜歡。而她也根本不聽我的管教。”明晰冷冷地說道,“你與其在這裡糾結朱顏的事情,不如想一想,十六司主去了哪裡。”
“巖赫長老說,則瀲她和傅承鈺……”
雲姿抓住雪越的袖子:“師父,地上有血。”
一路的血跡,延伸到遠處。
雪越驚顫著去看明晰。
明晰閉了閉眼,神色依舊晦暗。她嘆了口氣,轉身就走。
“明晰!”雪越一把拉住她,高聲道,“江則瀲怎麼了!”
明晰輕輕地說:“說實話,我不喜歡十六司主。但是……三司主,你若是現在趕過去,怕是還能見上她最後一面。”說罷,她推開雪越的手,快步離開了。
雪越倒抽一口冷氣,立刻順著血跡飛奔過去,雲姿也緊跟上去。本來攔著她們的那名仙人,見狀只能是搖頭。
“江則瀲!”雪越喊著,衝了過去,恰恰撞上和龍二公子相對無言的慄楓。她眼神一瞟,抓住慄楓的領子:“她在哪裡!”
慄楓怔怔地看著她,眼眶裡淚水滾動。
龍二把手搭在雪越的手上,把她的手慢慢掰開:“三司主。”
“混賬東西!”雪越叫道,“江則瀲出事,是不是和慄楓有關!你不關心她的死活,卻在這裡維護一個罪人!”
“三司主,江則瀲的事,同慄楓真的無關。我在這裡,是因爲他們現在不允許任何人接近她。”龍二的眼中有淡淡的悲哀,“他們在布法陣了。”
雪越丟下二人,瘋了一樣地往前跑。
她衝進莽荒中央大殿前的廣場,看見一個圓臺之上,靜靜地躺著一個血衣女子。
她一下子跌倒在地。
巖赫面容枯槁地坐在地上,阮真趴在他肩頭哭得斷斷續續。
傅承鈺站在江則瀲身邊,拇指輕輕撫過她臉上的傷口。“她沒有死,她只是暫時睡著了。她這樣很多次了,只不過睡的時間要久一點,醒過來後會喪失一種感官。她沒有死。”他輕聲說。
鍾離冶眉目間浮起沉痛之色,道:“傅承鈺,她是真的歿了。她身體比凡人還不濟,心口五個洞,哪有生還的道理。”
“鍾離冶!你不是上神嗎!你不是至臻之境了嗎!你怎麼連一個凡人的命都救不回來!”傅承鈺突然擡頭吼道。
“傅承鈺!你若是再這樣下去不接受現實拖拖拉拉,你連她的轉世都找不到!”鍾離冶猛地推了一把傅承鈺,厲聲道,“出去!到法陣外面去!”
傅承鈺狠狠地看著對方,說:“鍾離冶,你真是冷血。”
“那熱血的你保護好她了嗎?除了在這裡叫喊還能幹什麼?”鍾離冶罵道,“你給我清醒點冷靜點!現在不是你放縱感情的時候!”
傅承鈺還要再說什麼,被眼睛紅腫的阮真過來拉了一把:“師兄!師父她的魂魄要散了啊!”
傅承鈺腦中轟然一響,怔怔地被阮真拉到了法陣外。
鍾離冶瞥了他一眼,閉上了眼。他掌心有銀光吞吐,隨著他低吟的咒語,腳下刻畫的紋理圖案迅速亮起,綻放出奪目的光芒。
鍾離冶雙手食指交錯,挽了個圈,在江則瀲額頭虛虛一點,往回一勾,額頭中似乎便有什麼光點飄散出來。鍾離冶神色肅穆,雙手不停地變換動作,球形屏障中,銀色流光到處飛舞。
漸漸地,流光聚集在一起,化作一個人形。
傅承鈺掙開阮真上前,隔著一重屏障仰望著她。
魂魄有些飄忽,有些模糊,但看得出五官,正微笑著看著傅承鈺。
“師父……”
魂魄俯下身子,伸出手來,像是要撫摸他的臉龐。
但她只是輕輕點了一下他的眼,目光掃過在場衆人:巖赫,阮真,雪越,雲姿……最後還是定格在傅承鈺身上。
她緩慢地動了動嘴脣,所有人都看得出她在說什麼。
——好好過。
這是她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傅承鈺用力地拍打著屏障,可還是無法阻止她轉身離開,朝鐘離冶點了點頭。鍾離冶擡手,指尖一彈,她的身形便驟然虛化,重新變作一團光暈,以極快的速度衝出屏障,消失在茫茫天地之中。
幾乎是同一時刻,江則瀲的肉身化作了飛灰,飄散不見。
“師父——”是傅承鈺和阮真。
“則瀲——”是巖赫和雪越。
雲姿呆呆地站在那裡,突然腿腳一軟,跪倒在地。
新仙曆元年,鍾離冶率莽荒衆仙破去各家仙門祭臺,衆仙門接受洗髓,並重新編制,再無門派之別。
神界覆滅再不可開,莽荒被劃作爲新仙界的中心地帶。
前焱巽門弟子、莽荒仙人鍾離冶承上神元錫大半魂魄,被尊爲正弘仙尊,前玄汜宗弟子傅承鈺承上神元錫小半魂魄,被尊爲毓華仙尊。
有傳言,玄汜宗內一隻靈獸絕食自盡。
有傳言,前玄汜宗長老巖赫與毓華仙尊斷絕來往,從此蹤跡不可尋。
有傳言,正弘仙尊大刀闊斧整改仙門,從此仙門風氣爲之一變。
有傳言,正弘仙尊曾多次力請毓華仙尊前往莽荒議事,均被回絕。
有傳言,正弘仙尊爲人溫厚、方重自持,毓華仙尊爲人冷淡、獨來獨往。
有傳言,毓華仙尊曾手刃岐山作亂蛇妖一百二十餘條、海原作亂蛇妖三百餘條、崑崙作亂蛇妖八十餘條,一時間衆蛇惶惶。
有傳言,前玄汜宗弟子榮芳真人云姿婉拒了師兄坎和真人烏禾的表白。
有傳言,前焱巽門弟子湖煙真人慄楓下嫁水族,嫁與南海龍二公子。
有傳言,毓華仙人前往南海與湖煙真人見面,要求對方爲自己彈一支夢魘曲,被趕來的前玄汜宗弟子、毓華仙尊師妹含微真人阮真打斷,最後以毓華仙尊臉上巴掌印分明、含微真人噙淚離開而告終。
有傳言,毓華仙尊去了趟莽荒。
有傳言……
傳言太多,誰知真假。
誰的日子不是日升月沉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