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真擦乾眼淚, 在樹下坐了好一會兒才撣撣衣服起身往回走。
她剛走到門口,就看見巖赫風風火火地闖進院子,被幾個藥仙攔在外面:“長老啊, 傅公子他才歇下, 正是需要休息養病的時候啊!”
“這種時候還養什麼病!”
阮真趕緊跑過去道:“長老長老, 師兄他需要靜養, 有什麼事情您跟我說, 等他醒了我可以轉告給他!”
巖赫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驀地一笑,抓起她的胳膊:“你也是則瀲的徒弟, 也好!也好!你隨我走一趟!”
阮真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巖赫一聲唿哨, 招來一隻青鸞。她被巖赫提著領子拉上青鸞, 坐在他身前。
“長老……”
“你這小弟子很有膽氣, 敢不敢隨我去趟莽荒?”巖赫盤腿坐在青鸞身上,問她。
阮真愣了愣:“莽荒?”
“你師父和師兄到這般地步, 和莽荒那邊脫不了干係。你去不去?”
“去去去!”阮真忙不迭地應著,雖然她記得傅承鈺明明說的是朱顏,但是看了看巖赫的表情,她還是嚥了回去,低低地問, “師父她還是那樣嗎?”
巖赫不吭聲, 手背的青筋鼓起。
阮真的眼圈又紅了。
“哭什麼哭!哭有用嗎!”巖赫喝道, “現在跟我去莽荒找人算賬纔是硬道理!”
阮真憋回眼淚, 點了點頭。
周圍鴉雀無蹤, 唯有云霧繚繞。
漸漸地,雲霧淡去, 遠遠望去,莽荒如同一座巨大浮島,島上草木葳蕤蔥鬱,無半點陰森可怕之氣。
巖赫站在青鸞背上,高聲呼喊:“讓鍾離冶出來!”
聲音靠著純厚內力傳開去,不久便有墮仙出來,同樣高聲喝道:“你是何人!”
巖赫冷笑:“你讓鍾離冶出來見我!”
“笑話,你想見誰就見誰?”
“我今日單槍匹馬地來,不是來跟你們打架的!我只要見鍾離冶!”
那邊的墮仙還要在說話,從後面忽然繞出一個人來,止住了他。那人淡青長袍,緩步上前:“巖赫長老這麼急著找我,想必是有要事,不如進來一敘。”
聲音淡淡,卻清晰地傳到巖赫和阮真的耳朵裡。
阮真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
“鍾離冶!”巖赫駕著青鸞一下子衝到鍾離冶面前,要去揪他的衣領,被鍾離冶避開,“你怎麼敢這麼對江則瀲!”
阮真看清鍾離冶的臉,傻在了那裡。
鍾離冶的目光掃過阮真,定在巖赫扭曲的臉上,眉頭一沉:“怎麼了?”
“怎麼了?我倒是想問問你怎麼了?你們對則瀲做了什麼?她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地躺在那裡,她做錯了什麼!”巖赫咆哮道,眼中盡是血絲。
鍾離冶無言好久,才道:“我沒有對她做任何事情。這之中恐怕有誤會牽連,請巖赫長老隨我入房細講。”
巖赫還要說什麼,被阮真按住胳膊:“長老,冷靜。”
她瞧著旁邊那個墮仙要忍不住動手了。
更何況她實在是對謎一樣的鐘離冶充滿了震驚。
當年救她的仙人,怎麼會是墮仙呢?
鍾離冶道:“這種事情,我沒有必要撒謊。”
巖赫壓抑怒氣沉思了片刻,還是跟著他進了莽荒。
莽荒中人來人往,看見鍾離冶都會頷首致意:“上神。”
“上神?”巖赫脫口問道。
“長老不必在意這個,若是想知道,我稍後再作解釋,現在請同我一起去我房中細講江則瀲一事。”
三人進了一間小院,只見裡面古樸非常,並無過多人工修葺。進了屋,唯有木桌上擺著一瓶枯瘦梅枝,除此以外,再無裝飾。
鍾離冶坐下道:“我不知道則瀲發生了什麼,請長老詳細告知。”
巖赫橫眉道:“自從你們偷襲焱巽門祭臺之後,焱巽門靈氣外泄,許多妖物蠢蠢欲動,我們生怕有事便派了幾個弟子出去巡邏,傅承鈺——則瀲的大徒弟也在其中。但後來到了晚上,則瀲的靈獸就非常焦躁,帶著阮真——則瀲的小徒弟去找人。”巖赫指了指阮真,“等我們收到消息趕過去的時候,則瀲和傅承鈺都渾身是血,失去了意識。到今天傅承鈺纔剛剛醒過一次,則瀲卻始終生死不明——這件事發生在焱巽門那邊,焱巽門沒有道理也沒有精力對他們下手,更不可能是貪戀靈氣的小妖獸幹出來的,難道這與你們沒有關係?!”
鍾離冶眉眼沉鬱,說:“長老今日既然單獨前來,想必也並非對我們過分排斥,我便也實話實說。我之前發現焱巽門吸靈的一條靈脈有所斷裂,這就意味著他們吸收的靈氣不如從前,這才趕著在他們發覺之前趁防守薄弱下手。本來毀掉祭臺的目的就是不讓其繼續吸靈禍害蒼生,我們也沒有跟焱巽門的人動手,就直接回來了。外泄的靈氣確實會引來妖物,但他們會憚於焱巽門的勢力不敢輕舉妄動,也暫時不足爲慮——且慢,”他擡起頭來,聲音低沉,“你說傅承鈺被派去巡邏,那爲何其餘人回來卻不報告?爲何你們沒有發現他不見了?”
“各人負責各人的地界,沒有規定是要一起回來的,並且有情況纔會報告,沒有情況就不必報告。”巖赫深吸一口氣,“是我們疏忽了。”
“那麼他既然傷重,想必是經歷一場大戰,爲何沒有人過去救援?”鍾離冶質問。
巖赫一怔:“或許是沒人注意到,或許是時間太晚其他弟子已經回去了。”
鍾離冶冷笑一聲:“罷了,這個不重要了。那麼我還有一個問題,既然被派出去的是傅承鈺,爲何江則瀲會和他在一起?”
巖赫沉默一陣,道:“你們偷襲焱巽門之後,我們怕你們對玄汜宗下手,所以爲了防止出現內鬼——”
鍾離冶手指輕敲桌面:“你們該不會是把她軟禁了吧?”
巖赫垂眼不語。
“你是她師父,難道會不知道她的個性嗎?你越攔著她,她就越要去幹!”鍾離冶口氣很重,“何況你們這懷疑也委實可笑,她難道還對我有情意,讓你們這般防備她?”
巖赫道:“女孩子家的心思多變誰料得到!那個焱巽門的慄楓,我聽聞不過是見到了你的背影,就差點失控,現在被看管得嚴嚴實實——”
“那個,長老,仙人,你們能不能先討論一下怎麼救師父啊……”阮真在一邊聽得快要崩潰了。雖然她也很想知道來龍去脈,但是能不能先把師父救活再慢慢聊啊!
鍾離冶看向她:“則瀲的小徒弟?”
阮真猶豫著點頭,不知道他還認不認得自己。
“你既然是第一個到場的,就說說當時的情況吧。”
“當時,當時天很黑,我照明後就看見師兄渾身是血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師父在他旁邊,也是渾身是血一動不動。我就嚇壞了……”
鍾離冶看她要哽咽了,急促問道:“可有其他可疑之物?”
“就是地上溼溼的,到處都有血,亂七八糟的,也沒有別人,也沒有其他兵器。”
鍾離冶揹著手來回踱步踱了兩圈,忽然停下,神色肅冷:“長老,則瀲修習空微心法一事,你可知道?”
*
傅承鈺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在午時。
痠軟的勁兒已經過去了,他躺在牀上仔細回憶了一下,然後下牀。
牀頭的架子上掛著外衣,他輕輕地走過去,輕輕地穿上外衣,然後冷靜地環顧四周,打開後窗翻了出去。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草叢裡,終於從後門繞出了這個院子。
他的嘴脣蒼白,抿成一條線。未束的長髮披在兩肩,有一種羸弱病態的美感。
但是他其實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臥牀太久有些氣虛罷了。
這裡比較偏僻,但是總有人經過,看見傅承鈺時便露出了驚詫神色:“天哪,傅承鈺醒了!”
傅承鈺淡淡地看了他們一眼,走過去問:“十六司主在哪裡?”
“呃……”兩個人對視一眼,道,“我們不知道。”然後便飛快地溜掉。
追,是追得上的。可他現在不想去追。
這裡的每一個人都不想他打聽她的消息。
他所記得的最後一幕就是她看著自己的驚慌眼神。
可是在那之後,她究竟遭遇了什麼呢?他突然有些害怕去追問。害怕得到一個最糟糕的答案。
他站在草叢裡,有風吹來,吹起他的衣角,他感覺周圍一片荒蕪。
有人從路那頭急急跑來:“承鈺!”
他望過去,看清是雪越。
雪越走到他面前,急切地說:“你怎麼不在屋裡好好休息?要不是我恰好聽見兩個弟子說看到了你,我們都不知道你偷偷跑了出來!”
傅承鈺沉默地看著她,看得雪越心裡發虛:“你怎麼了?”
“三司主,你們爲什麼這麼怕我出來?難道我可以下牀走動,不令人高興麼?”
雪越愣了愣:“高興,當然高興,但是你總是需要靜養的呀,快跟我回……”
“不要瞞著我了,師父她在哪裡。”
雪越一剎那噤了聲。
傅承鈺更是心冷:“你不說,我總有辦法會找到的。”
雪越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我帶你去。但是你答應我,你,你不要……”話說了一半,她就匆匆捂著臉走在了前面。
傅承鈺感覺每一步如同千鈞。
一走進紫微館,傅承鈺就感覺到飛來的齊刷刷的視線落在他身上。
原本在這裡待著的幾個司主被重星長老趕跑後便沒再回來,而巖赫長老走後其他幾個長老也都面色沉沉地離開了。此刻在外面的,只有幾個輕聲討論事情的藥仙,和一個雲姿。
雲姿站起身來,眼中水光一片:“師兄……”
幾個藥仙要來攔人。
雪越嘆息道:“讓他進去吧。”
傅承鈺在門口頓了一瞬,推門而入。
他幾乎是奔到牀前,看清牀上一動不動的江則瀲時,顫抖著跪倒。
她穿著白色中衣,頭髮被人打理過,柔柔順順服服帖帖地鋪在身下,臉上乾乾淨淨,膚色雪白,還透著一點微微的粉紅,脣瓣也是淡淡的淺紅色。
像是睡著一樣。
也許她馬上就會睜開眼,驚訝地瞪他一眼:“傅承鈺,你在這兒幹什麼?”
可是她沒有,她的眼睫都不曾顫動。
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探到她鼻下,停頓了很長一段時間,又把手按到她頸部。
雲姿在旁邊看著他又拉過江則瀲的手,將手指覆上她的腕部。
然後淚水就從他的眼中悄無聲息地滑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