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鈺這晚回到白璧峰, 覺得有點兒不對勁。
他皺了皺鼻子,嗅到一縷濃醇酒香。他循味而去,一路走到後山。
夜色如研開的新墨, 浸透整個天空。幽深蒼穹下, 一彎弦月朦朧微黃, 淡淡的光華瀉於樹林, 順著枝幹流到地上, 繪出斑駁稀疏的剪影來。許久不見的江則瀲屈膝坐在一根高而粗的樹枝上,背靠樹幹,懷抱一隻不大不小的酒罈。她顯然是剛沐浴過, 黑鴉鴉的頭髮披散在身後,米白色的中衣外罩了件薄薄的披風(fēng), 雖穿著繡鞋, 兩隻瑩潤的腳踝卻是裸|露在外。
傅承鈺的心忽然狂跳起來。他不安地低頭, 喚道:“師父……”
江則瀲沒有聽見,仍是一動不動抱著酒罈望著月亮出神。
“師父……”他拔高聲音, 卻還是未得迴應(yīng)。等了一會兒,他終於又忍不住擡頭。風(fēng)起,林濤陣陣,穿山而過。江則瀲的衣服在風(fēng)中鼓盪亂飄,她也僅是縮了縮肩膀。
罷了, 師父看來喝了酒, 也許是有什麼煩心事, 事情明天再說也無妨。傅承鈺不敢再看那兩截腳腕, 匆匆離開。
曾經(jīng)的他最不能容忍女子舉止輕佻, 然而不知爲(wèi)何,他如今竟然一點也不生氣……
才行十幾步, 忽聽得身後什麼東西落地碎裂的聲音,他正欲回頭看個究竟,不料卻被一個人從背後撲過來緊緊抱住。馥郁酒氣縈滿於身,輕柔婉媚的熟悉聲音響起,卻帶了淡淡哭腔:“你終於來了。”
傅承鈺盯著自己腰間環(huán)繞的纖柔手臂,僵在了那裡。
天地一片靜默,沒有蟲聲沒有水聲沒有風(fēng)聲,只有他失了節(jié)奏的心跳聲。
身後人開始低低啜泣。
他慌了神,驚醒過來,用力掙開她,卻又被她死死扯住了手臂。“別走……”她望著他,眸間盛水,盈盈一汪,倏地從眼眶裡滴落。
他見過她笑,見過她怒,見過她憂,但唯獨沒見過她哭。
江則瀲伸手抱住他,將臉埋在他肩處。淚水很快濡溼了他的衣。傅承鈺不敢動彈,手足無措,耳朵滾燙滾燙,有什麼東西在腦海裡轟隆隆地喧囂著,卻抓不住。月色朦朧,地上有裂開的酒罈,壁上酒漬映出一個又一個晃動的模糊的小月亮。
江則瀲擡起臉來看他,喃喃道:“我恨你,卻又想你……我知道這樣不該……可是我……”她蜷起肩膀微微顫抖著,像秋風(fēng)裡瑟瑟的蝴蝶。
傅承鈺被她深深的目光攫住,幾乎溺斃其中,心底有什麼驟然塌陷,漾出一捧悠悠的春水來。像是受到某種蠱惑,他不由自主地按住她的肩頭,說:“你,你別哭……”
“不要再離開我了,好不好?”江則瀲睫上猶沾著細(xì)碎水珠,在月光下發(fā)亮。
萬籟俱寂,在等待他的回答。
嗓子裡乾澀異常,他不知道如何開口,面對她這種表情他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鬼使神差地,他低啞道:“……嗯。”
她忽然彎了眉眼脣角,破涕爲(wèi)笑,踮起腳尖摟住了他的脖子:“你說的,不許反悔啊鍾離。”
他擡起的手頓在了半空。良久,他道:“什麼?”
她湊在他耳邊,酒香四溢,卻是有毒的芬芳:“鍾離,你回來,我什麼都不計較……”
傅承鈺把她從身上拉下來,退後幾步,緩緩問道:“誰?”
江則瀲走過去拉住他的袖子,笑盈盈地說:“鍾離,我真高興。”她眼神清澈乾淨(jìng),只是望的是他,眼底倒映的卻分明是另一個人的影子。
蟲聲唧唧又起,風(fēng)聲綿長不絕。夜露打溼了他的鞋子,好像有冷意一點點從指尖蔓開,直蔓到心底。
不……千頭萬緒紛雜交錯,傅承鈺不敢再直視她,掉頭落荒而逃。
江則瀲追上來:“鍾離!鍾離!”
“我不是鍾離!”傅承鈺不知自己怎麼了,只覺得心裡有一團火在燒,他一揚手,生出一道透明屏障隔開了兩人。
這種伎倆本不能入江則瀲的眼,但她醉酒頭腦昏沉,竟一時想不起破解的法子,唯有徒勞地拍著屏障。
傅承鈺跌跌撞撞地跑了。
江則瀲望著月光下慘淡無人的山色,滑坐在地上,將臉埋進(jìn)臂彎,雙肩開始聳動。
鍾離冶……你又不要我了。
傅承鈺深吸一口氣,將臉浸入冷水裡。
他的耳根還在發(fā)燙。心還在狂跳。
師父她……怎麼了?自己……又是怎麼了?
傅承鈺擡起溼漉漉的臉,拿過布隨便擦了擦,走到窗邊發(fā)怔。門前那棵雪翠竹長得越來越高大挺拔,他幾年前就把它從盆裡移栽到了地上,此刻藉著清幽月光,綿延的淡翠色似覆著一層薄薄霜雪。
天是冷了。
他一個激靈,抓起外袍往身上一披就匆匆往後山去。
那道屏障早已消失,江則瀲蜷縮著身子臥在草叢裡睡得正沉。她臉上還殘留著醉酒的紅暈,眼角還有一點未乾的淚痕,那一點脣色猶如初綻的鮮花,嬌而嫩。傅承鈺不敢細(xì)看,蹲下身撿起被她甩在一邊的披風(fēng)給她罩上,推了推她:“師父,師父?”
江則瀲呼吸平穩(wěn),還在沉眠。
草葉裡掛滿了露水,看著冷意逼人。他雖知道江則瀲有功力護(hù)體不怕這點寒氣,可他既然來都來了,就不能讓她真在這裡睡一晚。
怎麼辦?
師父醉臥山上,實在不雅,身爲(wèi)弟子,理應(yīng)照顧。他這樣說服自己,壓下一顆悸動不安的心,跪在地上慢慢將江則瀲裹著披風(fēng)橫抱起來。
江則瀲不沉,可他抱著只覺如千鈞,每走一步都是煎熬。江則瀲無意識地抓著他的衣襟,就像抓著他的心一樣。
深沉蒼穹中有云散去,露出璀璨星光,照亮了回院小路。
傅承鈺走進(jìn)江則瀲的院子,面對一間間屋子一時愣神。他抿了抿脣,辨出她的屋子,走過去,試探著用肩頂了頂門,那門輕微一響,開出一條縫來。
沒有上鎖。
他進(jìn)過中院好幾次,卻從未進(jìn)過江則瀲的屋子。甫一進(jìn)屋,他便聞到一股清淡的香,架子上一顆夜明珠散發(fā)出幽幽亮光。他不敢多待,將江則瀲往牀上一放,拿了被子給她一蓋便倉皇出去了。
外面星河漫天,傅承鈺踩著星光回院,卻再也沒能睡著。
晨光從鏤花的窗格子裡照進(jìn),落在江則瀲顫動的睫毛上。她捂著頭,緩緩掙開眼睛。好久未宿醉,頭疼得有些厲害。她從牀頭撈了杯冷茶灌下去,才略略好些。她下了牀,瞧見鏡子裡自己有些憔悴的模樣,一時怔神。
牀上還搭著她的披風(fēng)。
江則瀲一皺眉,有些模糊的記憶慢慢浮上來。她記得自己是心情不好才挖了儲藏的酒到後山去喝的,可是自己喝醉以後,究竟發(fā)生了什麼……她記得,她記得自己看見了鍾離冶……
不,絕不可能。她現(xiàn)在清醒多了,知道這個念頭多麼荒誕。
既然不是鍾離冶,那麼是誰……她的頭又隱隱作痛起來,始終想不起昨夜具體發(fā)生的事情。可以肯定的是,自己是在後山醉的酒,可醒來卻是在自己屋子裡。
有人把她帶回來了,那個人必然被自己誤會成鍾離冶了。
晚上會出現(xiàn)在白璧峰後山的男人……
江則瀲一掌拍在桌上,一股子鬱氣縈繞在胸口不得出。她頹了半晌,纔打來水洗漱,挑了套素色衣服換上。照了照鏡子,覺得氣色實在不好,便開了櫃屜略略上了個妝,這纔出門。
她去找傅承鈺,誰知他竟然不在白璧峰。
這小子,一大早能去哪……她心下一抖,難不成自己昨晚幹了什麼荒唐事把他嚇得再不敢面對自己?她有些焦慮,因爲(wèi)她不知道自己醉酒後會幹什麼,尤其是在把他當(dāng)成鍾離冶的情況下。
是大動干戈與他鬥個天昏地暗還是……她不能細(xì)想了,越想越害怕。都說酒後吐真言,她自己都不知道對鍾離冶是如何複雜的情感。
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找傅承鈺吧。
江則瀲直奔瑯琊主峰。
果不其然,一進(jìn)煉器閣就有原本負(fù)責(zé)看鼎的仙童過來報告:“十六司主,您的弟子在裡面呢。”
“嗯,”江則瀲往那間屋子走去,說,“你下去吧。”
她深吸一口氣,推門,對上傅承鈺的眼。
江則瀲擡腳進(jìn)屋,反手關(guān)了門。“昨晚……”
傅承鈺垂下眼,眼下有淡淡的黑影。
“昨晚爲(wèi)師因爲(wèi)一點瑣事喝了酒,麻煩你了。”
“那是弟子該做的。”傅承鈺輕聲說,嗓音有點啞。
“爲(wèi)師可能……酒品不太好……昨晚,是否發(fā)生過一些……”
傅承鈺別開臉:“沒有。師父多慮了。”
這孩子,會撒謊了。不過怪不得他。江則瀲輕嘆一口氣:“若有什麼事,請你忘了吧。”
忘?
傅承鈺乾乾地扯著嘴角:“是。”
他既然這麼回答了,就必然有事,但看他這樣子,又不像是自己跟他打過一場。那麼只可能是……江則瀲手指有些發(fā)涼,她走近幾步,說:“有些事情,知道也要爛在肚子裡。你明白麼?”
“……明白。”
每個人都會有秘密不願意讓別人知道。那個鍾離冶……一夜難眠,他猜到了他和她的關(guān)係。只是,那又如何呢?那是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
一時靜默,氣氛有些微妙和尷尬。
江則瀲瞥了一眼鼎,道:“那日爲(wèi)師追靈獸而去,沒有追上,卻發(fā)現(xiàn)了更好的靈獸褪下的獸骨,將其與其他材料融合,不多時你的新弓便可以煉成了。”
“多謝師父。”
江則瀲轉(zhuǎn)身欲推門,見傅承鈺不動,動作頓在那裡,問他:“你在怕爲(wèi)師?”
“沒有。”
“那爲(wèi)何不跟上來?你是打算在這裡守一天?”江則瀲推門,陽光嘩啦啦潑進(jìn)來,她眸間有流轉(zhuǎn)的光暈,“該回去修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