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傅承鈺坐在桌邊吃早飯,邊吃邊欣賞門口那棵碧綠碧綠的雪翠竹,突然一隻鳥落在窗臺上,吱吱喳喳地衝他叫喚。傅承鈺好奇地伸出手想去摸一摸,卻又停在它面前一寸處不敢妄動。那隻鳥顯得十分焦躁,乾脆蹦到了他掌心裡去。傅承鈺傻在那裡,好半天才試探性地蜷起手指去碰一碰它。毛茸茸的,很有意思。他興趣上來,看它圓圓滾滾的樣子,忍不住去握一握它小球般的身子,誰知五指剛一用力,觸碰到它軟軟的肉,小鳥頓時消散不見,只餘下一縷青煙。
傅承鈺驚呆了。他慌忙攤開手掌,卻意外發現有一行字浮於掌心:速來,師。
這難道是師父傳的信?他想著方纔那隻被自己握散的小鳥,有點心有餘悸。掌心的字漸漸消失,他匆匆吃完早飯,奔向中院。
江則瀲自從出關後就很少起這麼早,但今天她有計劃,不得不早起。此時她已經收拾妥當,衣服不是新的,中規中矩的式樣,首飾也不是花的,不多不少的數量。她靠在池塘邊餵魚,無意識地摸了摸手腕,纔想起今天沒戴手鐲,不由無奈地嘆了口氣。
傅承鈺從外面進來,朝她行了一禮:“師父有事找弟子?”
“嗯,待會隨爲師去見巖赫長老。”
“……巖赫長老?”傅承鈺一臉迷茫。
“他是爲師的師父。”江則瀲把手裡的魚食撒乾淨,往外走去,“總之你去了就知道了,爲師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是。”
兩人乘著琉鳶飛往巖赫長老居住的菩提山。江則瀲說:“你知道爲什麼要去見他嗎?”
“不知。”
“你生病這事很不尋常,爲師也問過別人了,都沒聽說過入了仙門還會生病的。”
傅承鈺臉色微變:“師父的意思……”
“爲師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所以要帶你去見一見巖赫長老,他或許知道。”
傅承鈺的手指緩緩握緊,忐忑不安,不知道面臨自己的會是什麼。
到了菩提山,琉鳶樂顛顛地跑到一邊去刨藥草吃,江則瀲則往山深處走去,傅承鈺跟在她後面,心裡萬分緊張。
兩人來到一處山洞前,只見山門緊閉,青苔蔓延。江則瀲罕見地恭恭敬敬地站好,朝山門施了一禮:“弟子江則瀲攜新弟子傅承鈺前來拜見師尊。”
傅承鈺也朝山門行禮,頭都不敢擡。
良久,從山洞裡傳來沉悶的聲音:“何事?”
“新弟子傅承鈺體質特殊,弟子有惑,特來請教師尊。”
山門慢慢打開,發出厚重聲響。巖赫長老的聲音低低傳出:“進來。”江則瀲吸了一口氣,擡腳邁步,走了進去。
山洞幽且長,裡面溼氣縈繞,壁燈明滅不定。一片寂靜中,只有兩人腳步聲迴盪。越往裡走道路越寬,視野越發開闊。終於走到盡頭,只見空曠的圓形地帶中生長著一棵藤蔓,根莖粗壯,枝條順著地面爬上洞壁,彎彎繞繞,拱起一顆顆明珠,照得山洞亮若白晝。巖赫長老盤腿坐在藤蔓根部,一身素衣,眉目間盡是風霜之色。
“弟子江則瀲拜見師尊。”
“弟子傅承鈺拜見長老。”
巖赫擡眼,目光掃過規規矩矩的江則瀲,停在傅承鈺身上:“這是你新收的徒弟?”
“正是。”
巖赫微微頷首:“人不錯,有何問題?”
江則瀲便將事情始末講了一番,並提出自己疑惑:“弟子從未聽說過入了仙門之人還會生凡人之病,縱使凡骨未脫,也不應該。”
巖赫沉吟一會,朝傅承鈺招了招手:“你過來。”
傅承鈺低著頭走上前,感覺巖赫長老目光如炬,在自己身上流連。他心中緊張愈盛,只覺時間無比漫長,明明洞中偏涼,背後卻已汗溼。
“你隨我來。”巖赫起身道,“則瀲在原地待著。”
傅承鈺下意識回頭看了師父一眼,見她朝自己點頭,便略微放了心,快步跟上了巖赫長老。
見兩人身影在山洞深處消失,江則瀲呼了口氣,坐到一根藤條上。許久不見師父,他更加沉悶了。
——明明以前不是這樣的。
以前的師父,面容俊俏,爲人開朗,總是一副意氣風發的樣子。他與徒弟們關係很好,常常打成一片,幾乎沒有師徒界限。自己是他最小的徒弟,也最得他寵,時常拉著師姐雪越找他玩,聽他講雲遊時的奇遇。有時候調皮勁兒上來了開他的玩笑,他也不惱,頂多笑嘻嘻地說句功課加倍。他懂得如何栽培人,收的徒弟一個個都有大成,而她是那一輩最小的弟子,修爲卻最高,自然毫無懸念地得到了司主之位。
總共十六位司主,按年齡排序,她位次最末,卻從未有人敢因此看低了她。
而師父升長老之際卻日漸沉悶,她不知道師父遭遇了什麼,但看著因他不願再以術駐顏而慢慢染上歲月痕跡的臉,她心裡總是不好受的。她問過他原因,他卻冷淡回答她不要多管。
他開始看不慣她花枝招展的打扮和任性妄爲的性格,屢加斥責。於是她學乖了,在師父面前就是一副知禮模樣,其他時候便又恢復本性,反正自從成爲長老後他就搬到了這偏僻的菩提谷,看守宗裡珍貴典籍,鮮少外出。
她尊重他,但她已經不喜歡如今的師父,這個變得奇奇怪怪的長老。
巖赫的腳步緩而沉穩,傅承鈺跟在他後面,大氣不敢出。像是走了很長一段路,素衣的長老終於停住。“進去。”他說,聲音低沉。
傅承鈺擡頭,看見面前一個圓臺,籠罩著淡綠色光圈,時不時有星芒閃爍。他鎮定心神,嚥了嚥唾沫,擡腳登上圓臺,在光圈中站定。眼前像是隔著一層淡綠色的紗帳,又像是蒙著一團淡綠色的霧氣,視野中一切都變得模糊而迷離。
巖赫口型微動,左手背在身後,右手擡起,掌心聚起似青似藍的光焰,緩緩壓向圓臺。
傅承鈺一片恍惚,腦中空白,不知身在何處。
“這個題目有人有想法了麼?嗯,不錯,又是傅小公子,你且說來。”
“承鈺,這世間,最難的便是一個正字。爲父希望你即使身陷囹圄,也要堂堂正正。”
“我家鈺兒這般好,也不知今後會看上哪家的姑娘。”
他陷在回憶裡無法自拔,臉上露出半是癡迷半是留戀的神色。與此同時,圓臺中光芒大盛,巖赫三指併攏,在虛空中一抹,點向傅承鈺的天靈蓋。他閉起眼,去探索這小弟子的根源。
慢慢地,他露出些許微笑,緊接著不知是發現了什麼還是想起了什麼又驟然變色,猛地撤回手,難以置信地望著傅承鈺。他盯住小弟子稚氣未脫的臉龐,臉色一點點沉下去,眼底波瀾萬狀。
傅承鈺漸漸清醒過來,只覺得做了一個不清不楚的夢。他見巖赫長老面色陰沉,心下有些畏懼,輕聲道:“……長老?”
巖赫拂袖轉身,聲音嚴厲:“回去叫你師父過來,我有話單獨和她說。”
傅承鈺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卻也只能應下,從圓臺上下來沿原路返回。
江則瀲看著從陰影中走出來的徒弟,問道:“師父他人呢?有跟你講什麼嗎?”
傅承鈺搖頭:“長老他只讓弟子上了一個圓臺,之後弟子便神思恍惚,什麼也不記得,清醒後長老也未多說,只叫您去一趟,說是有話。”
江則瀲疑惑不已,不知傅承鈺究竟是個什麼情況,也不知師父打的是什麼算盤。她一路快行,見到巖赫的背影后放慢腳步,行了一禮:“師父。”
巖赫轉身,道:“你這個徒弟,很特別。”
“特別?”江則瀲困惑地望著他,“還請師父明說。”
巖赫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卻是不回答她:“你平日裡是怎麼教他的?”
“那孩子很聰明,悟性高,所以弟子就是讓他看著書練習,弟子每晚去檢查指導……”
“不行!”巖赫突然提高了嗓門,“你怎能如此教他!長此以往……”他忽然截住話頭。
江則瀲看他止住不說,心頭頓時不自在起來:“會怎樣?”
巖赫面上似有怒氣浮現,又被他壓了下去。幾個吐息後,他纔開口,聲音極輕:“你什麼也不知道……”
“師父,您可否大聲點?”江則瀲已經有點不耐,她多麼懷念從前那個爽朗大笑的巖赫,眼下的師父是愈發奇怪。
巖赫的手在袖中收緊:“你只需知道傅承鈺體質特殊就行,更多的不必知道。即日起你必須改變教學方法,嚴加督促,時刻在旁邊指導。玄汜宗的一切功法都要儘快掌握,儘快。”
“爲何?”江則瀲急了,一天到晚陪小徒弟修煉她還有沒有悠閒日子過了?
“不必多問!你也不可偷懶!”他注視著江則瀲,周身威壓迫人,“爲師總不會害本宗,不會害你,也不會……害他。”
江則瀲非常不理解師父,她真是懷疑師父被人掉了包。思及此,她忍不住說:“師父,弟子很早就覺得你變了,你以前……”
“以前是以前,難道你指望爲師現在還會陪你去摸靈獸蛋不成?!好了,回去罷!”
江則瀲咬了咬脣,行禮之後便飛快離開,連告退也沒講。
巖赫看著她負氣的背影,心底涌上深深的無奈。這個小徒弟,這麼大了還這副樣子,以後如何接任長老之位。不過,等真的成了長老,她也就會變了吧,和他……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