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東院內草木葳蕤如畫, 屋門口一株雪翠竹蒼翠挺拔,葉片在陽光照射下泛著流水般的光澤。
江則瀲去找傅承鈺的時候,看見他正在擦拭自己的長弓。
“你又有任務了嗎?”江則瀲看他一身利落打扮像是要遠行作戰的樣子, 不由問道。
傅承鈺放下弓:“長老指派了我和幾個人去焱巽門附近探查一番, 說是那裡最近有很多妖物蠢蠢欲動。我們一人負責一個地界巡查。”
江則瀲輕哼一聲:“焱巽門的事情, 倒要我玄汜宗來管了。看來焱巽門果然無人有這工夫。”
“發生了什麼?”
“沒什麼, 不過是一些人最害怕的事情罷了。”江則瀲撥了撥指甲, “傅承鈺,我今日找你,是想和你談談。”
傅承鈺走近她, 目不轉睛:“你想談什麼?”
“昨日重星長老他們回來之前,你想和我說什麼?”
有些話, 不在那個時間, 不在那個心境, 就無法說出口了。
傅承鈺默然片刻,說:“不說也罷, 並不是重要的事情。”
江則瀲將目光移向遠處天際,說:“阮真昨日跟我聊天,說她喜歡鄰家哥哥,只是造化弄人,再也無法遂願。”
“……你想說什麼?”
“阮真說, 愛情不可能一直是一個感覺的, 對不同的人, 會有不同的感覺。你認爲呢?”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喑啞:“我不知道——我還沒有喜歡過第二個人。”
江則瀲擡頭, 對上他的視線:“倘若有一天, 別人都不相信我,不接受我, 你還會這般對我麼?”
“我一直是這麼對你的。是你要把我推開。”
江則瀲莫名一陣心酸。她擡手撫過他的眉毛,道:“可是我現在在想,你會不會是我的第二個人。如果我現在錯過你,我會不會後悔一輩子。”
傅承鈺眼底驟亮,像一汪深海忽然映出星光,他猛地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入懷中。
她感覺到他溫熱的氣息,感覺到他有力的心跳。她十指覆在他胸膛上,輕聲喊他的名字:“傅承鈺。”
“我在。”他的手撫摸過她柔順的長髮,停在她的腰際,“你願意讓我試一試,我已經心滿意足。”
她嘆息一聲:“可是我連自己的心意都不清楚。如果就算這樣我依然沒有愛上你,你不覺得太委屈了嗎?”
“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他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江則瀲靠在他胸口,鼻尖泛出酸意。一種陌生的溫暖從心底升起,帶著微微的甜,微微的苦,漫過她的心扉。
她想,這種感覺,終究是和鍾離冶給的不同的。
傅承鈺下午的時候就走了。
江則瀲原本也想和他一起走,結果半路被一隻不知是誰安排的傀儡人攔了回去。傀儡人見傅承鈺在場,話說得隱晦:“長老昨日交代過的事情,十六司主還沒忘吧?”
呵,已經把她看管起來了。
要打,江則瀲現在肯定是打得過面前這個傀儡人的,但她不想橫生枝節,便對傅承鈺說道:“爲師有事還沒有做,你自己走吧。”
傅承鈺狐疑地看了那傀儡人一眼,但沒多說什麼。
江則瀲回到白璧峰,檢查了一遍阮真的練習情況,看她湊上來還想說什麼,江則瀲就立刻說道:“修煉以外的話題,一個字抄一頁玄汜宗典。”
阮真就訕訕地縮了回去。
江則瀲耳根清淨,回了院子先心平氣和地泡了會兒冷泉,再披衣回屋,盤腿坐在牀上,閉上眼睛開始打坐。
她當然不會善罷甘休,她想做的事情,憑什麼要因別人的懷疑而受到限制。
她呼出一口濁氣,開始調動體內靈氣。隨著空微心法修煉得愈發成熟,她發現自己可以在一定時間內調動靈氣結出靈識足不出戶地去探測她想要去的地方。之前閉關遭到反噬,靈氣衰竭,她無力再做成此事,現在有了靈氣,雖然較之以往還是欠缺,還好歹能應付。
靈氣在體內遊走,最後彙集於口,化作靈識慢慢飛出寢屋,飛出中院,飛出白璧峰。不過一團透明光暈,根本無人注意到。
江則瀲閉著眼睛,卻看得見浩瀚雲海,巒疊青山,聽得到呼呼風聲。
靈識翻山越嶺,一路上看見不少小妖都渴望外泄的靈氣往焱巽門趕去,只是越接近越不敢輕舉妄動。
那樣多、那樣純淨的靈氣……江則瀲覺得喉嚨有些發乾。
不,現在不是關注靈氣的時候,她現在想要進焱巽門一探究竟,這麼大的事情,那羣長老一定會過來問清楚的。
她操控著靈識想要繼續深入,卻發現有些心有餘力不足,靈識像是生出了自己的思想,賴在原地不肯動,不聽她的操縱。
這個認知讓江則瀲警醒。一個本屬於自己的靈識卻忽然脫離了主人,會發生什麼?
靈氣還在四溢,她似乎聞得到靈氣中透出的淡淡馥郁,就縈繞在鼻尖。
她的心在蠢蠢欲動。
不好!這個靈識分明就是貪戀靈氣,反過來干擾她的思緒了!
江則瀲忽然胸口一悶,然後便感覺有絲絲縷縷的靈氣滲入,蔓延到四肢百骸。
江則瀲陡然睜開雙眼,撲到鏡子面前,看見鏡子裡倒映出的一雙紫色眼眸。她震驚之下打翻鏡子,捂著嘴靠在牆壁上。
怎麼可能呢?她怎麼可能不自覺地吸靈了呢?
還在驚怒間,她後背便一陣劇痛襲來,像被紮了一箭。她下意識地閉眼,卻看見山巒景緻一晃而過,然後便看見傅承鈺一身青衣,站在雲層之上,手持弓箭俯瞰著自己。
怎麼會這樣!
江則瀲奪門而出,心頭隱隱約約浮上來一個可怕的想法。
她一聲清嘯,卻沒有迎來預料中的琉鳶。
琉鳶不可能不聽她的話。現在這個樣子,多半是被看管起來了。
江則瀲不由冷笑。
誰敢擋她!
她御風而起,用盡全力奔向焱巽門,宛如一道紅色流光,割裂雲海。
監視她的傀儡人措手不及,被她長弓一掃擊懵,隨即受她大力一掌,被拍成了碎片,根本來不及向原主彙報。
江則瀲一邊飛,一邊忍受著身體各個部位時不時產生的痛楚。她掀開衣袖,明明手腕疼得像要斷掉,卻連一塊淤血都看不到。
……就像是她閉關期間遭遇的一樣。
她狂躁不已,咬牙咬到腮幫痠痛,憑著頑強心智與其抵抗。倘若可以,她真想甩出幾道長綾將周圍世界都勒個粉碎。
……慢著,長綾?
她什麼時候用過長綾?
腦海中突然想起那日應阮真要求和傅承鈺拆招,她情急之下抖出一條綾緞纏住傅承鈺的劍。
她忽然覺得渾身發冷,牙齒都在打顫。
那日她穿的衣服恰好各種各樣的絲絲帶帶比較多,竟然就被她這麼隨手用出來了。可她從未學過如何使用長綾。
她所見過的用長綾的,除了雲遊在外杳無音訊的明晰真人,便只有她那孽徒朱顏。
靈氣還在涌入體內,那充盈的滿足感與時不時產生的疼痛雜糅在一起,令她有種清醒的混沌感。
終於抵達目的地,她的額頭已佈滿汗水。
正值傍晚,火燒雲鋪滿半邊天,顏色瑰麗得刺目,像鮮血一樣滴在她的眼眶裡。她跌坐在草叢中,看見山腰那邊,模模糊糊的一個白衣女正與一個青衣人鏖戰。
她忍受著鑽心的疼痛站起來,跌跌撞撞扶著樹走去,仰頭望去,便看見傅承鈺的青衣之上,已沾了團團血色。
江則瀲喊道:“承鈺!”她聲音嘶啞,根本傳不開。
傅承鈺拉開長弓,一根白色羽箭離弦而去,射中黑風。
江則瀲腹部便是一痛。她捂著腹部,剋制不住心中的驚慌與憤怒洶涌而出。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是傅承鈺在對她不利。
然後她便看到白衣的朱顏清晰出現,她邪氣地勾著嘴角,雙臂一振,無數白綾便從身後飛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緊緊纏繞住傅承鈺。
傅承鈺艱難地伸出手,掌心一翻,一個“遊園驚夢”套住朱顏。
江則瀲頓時頭暈目眩,一時間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所見之景光怪陸離,萬事萬物都扭曲得不成形狀。她慌亂之中張弓搭箭,毫無方向地射出一箭又一箭,叫道:“傅承鈺!”
傅承鈺本被朱顏纏住,看她誤入“遊園驚夢”後白綾一下子消散成光點不見,得了喘息之機,趁勢落地,吐出一口血來。
他也是受了極重的傷,也沒工夫發傳信鳥求援,幾乎就是強撐著一口氣在孤軍奮戰。他今日來此地不過只是防止有妖魔竊取靈氣,結果竟看見朦朦朧朧的朱顏身影。
沒有想到朱顏還有殘魂逗留,上次滅了一個竟然沒有滅乾淨。
他原想快刀斬亂麻,卻未想到此次如此棘手,一定是此地靈氣豐沛,朱顏趁機吸靈的緣故。
傅承鈺抹掉嘴角的血,本想再發一個陣,卻看見朱顏突變,化作了江則瀲的模樣,一箭箭射得凌亂不堪。
“傅承鈺!”他聽到有人叫他。
他回頭,看見了草叢裡的江則瀲,正痛苦地閉著眼睛,手指插入土中,劇烈地喘息著,顯得狼狽不堪。
“師父!”他喊道,卻看見朱顏那邊正好一箭射來,直奔江則瀲的方向。他想也沒想,飛身撲在了江則瀲的身前。
江則瀲被他重重一推,仰面著地,肩膀磕在石頭上,被割開一道血口,人就登時清醒了過來。她睜開眼睛,看見傅承鈺表情痛苦,凝在她臉上的眼神卻格外溫柔。
她被他壓在身下,看見鮮血洇透了他的衣裳。
“師父。”他極輕地張了張口,血從嘴角流到下巴,滴在她的胸前。
他像是笑了笑,然後閉上了眼,一下子傾覆在了她身上。
江則瀲的大腦霎時一片空白。
她顫抖著去抱他:“承鈺?承鈺?”她伸手去探了探他的脈搏,然後將他抱得更緊。她摸到他後背的箭,用力一捏,箭便碎成了齏粉。
有什麼溫熱的液體從眼角滑下。
江則瀲喘了口氣,小心翼翼地翻身,讓傅承鈺平躺在地上。她擡手,掌心凝聚起淺綠色的光芒,覆蓋在他的傷口上。
她不是專長治療的仙人,無法讓他快速恢復,但至少可以治癒一些小傷口,緩解他的痛苦。
殘陽如血。
夜色帶露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