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zhòng)人在原地歇息了好半天, 纔有人心有餘悸道:“那朱顏殘魂也太厲害了吧?不知原本的她又是有多可怕?”
另一個人接話:“元身倒未必這般強大,恐怕是多年吸食凡人精血纔會這般——對了,她爲什麼總是化成十六司主的樣子, 還會射箭?”衆(zhòng)人不由看向傅承鈺。
傅承鈺雙肩一動, 擡頭時已換了平靜表情:“我並不知。師父她還在閉關(guān)。”
衆(zhòng)人只當是朱顏從前偷學(xué)過江則瀲的術(shù)法, 也就沒怎麼再在這個問題上追究。
“話說回來, 朱顏最後忽然瘋了一樣攻擊得亂七八糟, 是怎麼回事?”
傅承鈺抿了抿脣:“是阮真?!?
“?。俊笔^上的阮真恍惚聽到有人叫她,茫然地擡起頭。
“她?她幹了什麼?”
“她下了法陣……”傅承鈺頓了頓,看向阮真, “阮真,是你下了法陣吧?”
“嗯……”阮真爬起來, 搖搖晃晃朝這裡走來, 神智還有些不清, “怎麼了???”
雲(yún)姿問:“你下了個什麼法陣?”
“就是一個讓人不辨現(xiàn)實虛幻的法陣啊,這個不還是傅……”阮真突然撞上傅承鈺意味不明的目光, 立刻清醒了大半。
……是她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復(fù)仇前那個仙人教我的嘛?!比钫嫫财沧臁?
薛袖哼了一聲:“你會的倒真多?!?
阮真有些無奈,心想估計是自己一介凡人卻搶了修仙者的風(fēng)頭讓他們不高興了,便道:“其實我水平很差的,對那玩意兒的影響也比較小。主要是你們的功勞,把她逼瘋了, 嘿嘿?!?
萬錦良抱著薛袖, 低聲不知在說些什麼。
雲(yún)姿拍了拍阮真的肩膀, 問道:“你報仇了, 感覺怎麼樣?”
阮真眨了眨眼, 低頭:“沒什麼感覺?!奔炔恍老?,也不失落。
傅承鈺問:“你有什麼打算?”
阮真搖頭。前路渺茫, 她也不知道要幹什麼。
“我們馬上就要走了?!彼f。
阮真動了動嘴脣,什麼也沒說。
雲(yún)姿道:“阮真,我知道你是個很厲害的小姑娘,以後好好照顧自己喲。”
阮真擡起臉望著雲(yún)姿,忽然就笑了:“對,我可厲害了!”
不要與一時的憂思糾纏,要一直高高興興,相信車到山前必有路,有什麼事是能難倒她阮真的呢!
傅承鈺說:“我們該走了。”
弟子們陸陸續(xù)續(xù)站起來整理了一番衣冠,就要離開了。
阮真忽然撲過去拽住傅承鈺的胳膊,眼睛都彎了起來:“傅大哥,咱們後會有期!”
傅承鈺忽然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阮真鬆開他,笑瞇瞇地揮手:“再見啦!”
傅承鈺只好笑了笑,說:“再見?!比会嵊L(fēng)而起,和衆(zhòng)人一起消失在茫茫雲(yún)海之中。
阮真看了一會兒,然後吐出一口氣,輕聲道:“爹爹,孃親,我要開始新生活啦。”
*
長老們一如既往地只關(guān)注結(jié)果不關(guān)注過程,對弟子們口中那個突然冒出的小姑娘雖有好奇,不過也沒有太放在心上。凡人受路過仙人點化實在是一件很普通的事。他們安排了一些之前犧牲弟子的後事,便讓衆(zhòng)人散了。
傅承鈺有些疲倦,匆匆回了白璧峰。
清理風(fēng)塵後,他躺在牀上,閉上眼,腦中是揮之不去的江則瀲的臉。
明明知道那是假的,卻渴望它的真實。
可那樣憤怒、驚詫的神情,又是他所不願意見到的。
傅承鈺模模糊糊地睡了過去,半夜裡又忽然醒了過來。他睜著眼靜靜地看了屋頂一會兒,起身推開窗子,望見滿天繁星。半輪月亮懸於蒼穹,照射出微黃的光亮。他下了牀,走出房門,門口那株雪翠竹長得已經(jīng)很粗,敲一敲會發(fā)出“空空”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
他睡不著了。他取了個小甕,沿著路走下去,走出他的院子,走過一路半闔的睡芳盞。睡芳盞白日開花,夜晚半闔,形同一個酒樽。傅承鈺只要微微傾斜它,便可將滾落的露水收集起來。
他原本不知道可以這麼幹,只是偶然一次與雪越談到江則瀲時,雪越說:“你師父麼,就是個閒人,排在十六倒是最清閒不過。沒事就愛講究這個那個,喝個茶還要專挑睡芳盞上的露水泡?!?
雪越的無心之言,他卻記得很牢。
水甕裡散發(fā)出清甜的氣息,他合上甕蓋,緩步離開這一片睡芳盞叢。
他繞過彎彎曲曲的幽徑,拂開重重垂下的藤蔓,掂了掂懷裡沉重的水甕,走進了江則瀲的院子。他走到水池旁偏僻一角,推開地面上的石磚,將水甕輕輕放進了小窖裡去。窖裡已經(jīng)存了三個水甕了。
隨著沉重的摩擦聲,石磚被他重新蓋好。傅承鈺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便走出了院子。
他信步走到後山,爬上山頂,看了一夜的月亮。
*
荏苒又是一年過去。
傅承鈺的生活一如往常地過著,看看書,修修煉,偶爾去靈犀谷探望探望琉鳶。
能被仙人養(yǎng)的靈獸都極有靈性,無論如何都不會背叛主人,琉鳶也不例外。主人與靈獸之間是存在默契的,江則瀲不在的日子,琉鳶倒是很聽話地待在靈犀谷自己玩兒,扒拉點藥草,時不時和其他靈獸鬧一鬧。
它和傅承鈺是很熟的了。這一日看見傅承鈺來了,就吭哧吭哧飛過來,拍著翅膀嗷嗷叫。
傅承鈺塞給它一嘴藥草,看著它咂嘴的樣子,啞然失笑。他檢查了一遍它的身子,確認沒有什麼玩鬧時留下的傷口,才放了心。
琉鳶偏了偏腦袋,忽然發(fā)出一聲清嘯,扇了扇翅膀,空氣裡頓時浮起一陣流光。傅承鈺伸手要去捋捋它的羽毛,被它躲開。它兩隻爪子在地上蹦來蹦去,顯得焦躁不安。
傅承鈺皺了皺眉,站直了身子。
琉鳶用它那長長的喙去啄傅承鈺的腰,同時抖開聚攏的羽毛,大張雙翼。傅承鈺神色一凝,翻身坐上琉鳶的背。琉鳶興奮地長嘯一聲,振翅翱翔,帶著傅承鈺迅速離開靈犀谷,衝過茫茫雲(yún)海,飛往遠方。
傅承鈺穩(wěn)坐在琉鳶背上,眼看著雲(yún)霧之後逐漸顯露的山頭,不由抓緊了身旁的羽毛,喉頭好似被堵住了一般。
這是江則瀲閉關(guān)的山。
琉鳶忽然帶他來這兒,是不是感應(yīng)到了什麼?
她會以什麼樣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她見到他時會有什麼反應(yīng)?她會說什麼?
傅承鈺愈想愈緊張,下地時都有幾分踉蹌。琉鳶收起翅膀,晃晃悠悠奔到石門前,用硬邦邦的喙用力去啄它。傅承鈺快步上前,朝它搖了搖頭,在石門前伸手試探性地一摸,門沒有開。
門沒開,就說明閉關(guān)者還下著禁令,也就是還在閉關(guān)中。
琉鳶失望地低低叫了一聲,在門前徘徊,時不時困惑地擡頭望望。
傅承鈺抿了抿脣,收回了手。
等到金烏西墜,山裡仍舊靜悄悄一片,沒有出關(guān)的跡象。
真是琉鳶弄錯了麼?傅承鈺揉了揉懨懨的琉鳶的腦袋,柔聲道:“算了吧,回去吧?!?
琉鳶嗚咽了一聲。
“回去吧?;仂`犀谷去休息。”傅承鈺哄它,“我在這看著呢?!?
琉鳶不情不願地撲撲翅膀,慢吞吞地起飛,又回頭望了一眼山門,這才飛遠了。
夕陽的光芒逐漸淡去,流光溢彩的晚霞慢慢消失,石門上的青苔顯得比先前更厚,有一種無人蕭條之感。傅承鈺從坐著的石頭上起身,緩步走到門前,決定看完最後一眼就離開。
他伸出指尖,輕輕抹了抹溝壑中的青苔,然後自顧自地低頭笑了笑。
就在這時,石門忽然發(fā)出極輕微的一聲響。
傅承鈺遽然擡眼,整個人都繃住了。
伴隨著緩慢的摩擦聲,石門露出的一條縫中顯示出了石洞內(nèi)的幽深黑暗。
傅承鈺一動不動。
披散的黑髮,純白的衣裙,低垂的眼眸,極淡的脣色,隨著石門的打開一點點清晰起來。
好像是她,又不是她。
門後的人忽然擡頭,對上逆光而站的傅承鈺,表情一霎那變得格外錯愕。
兩人就這樣無言對視了好一會兒。
就在傅承鈺從空白的大腦中終於找回了神智之時,江則瀲突然就驚慌地轉(zhuǎn)過身子,反手一揮,石門轟然合上。
傅承鈺愣了一瞬,立刻阻攔,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緊貼石門,用力拍打著粗糙的石頭,嘶聲道:“師父!師父!”
石門在隱隱地顫動。
江則瀲在黑暗的石洞裡靠門站著,雙眼還因方纔的震驚與慌亂而睜得極大。她感覺呼吸困難,急促地喘息著,順著石門緩緩地滑了下去。她坐在陰冷的地上,指尖忍不住顫動。
雖然自己是做好了準備纔出關(guān)的,可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一開門就會看見近在咫尺的傅承鈺,結(jié)果方寸大亂。
傅承鈺還在拍門,聲音隔著厚重石門顯得格外沉悶:“師父!師父!”
江則瀲咳了兩聲,閉上了眼。
十幾個綿長吐息之後,她再次睜開雙眼,站起身告訴自己:江則瀲,世上沒有事情可以打敗你,除了你自己。
她深呼吸一口,稍稍理了理頭髮,想了想又咬了咬下脣,再度打開石門。
出現(xiàn)在傅承鈺面前的,是記憶中意氣風(fēng)發(fā)、脣色嫣紅的江則瀲。她對滯住的傅承鈺微微一笑:“怎麼不說話了?”
傅承鈺動了動嘴脣,終於輕聲吐出兩個低啞的字:“師父?!?
江則瀲朝他點了點頭,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他還在原地,便說道:“愣在那兒幹什麼?”
傅承鈺如夢初醒般跟上,望著江則瀲道:“弟子……祝賀師父出關(guān)?!?
江則瀲避開他的目光,繼續(xù)往前走。
“師父……師父方纔爲什麼……明明都出了關(guān),卻忽然又回去了?”傅承鈺低聲問道。
江則瀲腳步一頓,隨即道:“你的出現(xiàn)太突然了,爲師都沒有心理準備,以爲是什麼仇家找上門來了呢,因此有些失態(tài)。”
傅承鈺是不信這個理由的。不過他也不想再追問下去,無論如何,她出來了,那比什麼都好。
十年相思入骨,一朝守得雲(yún)開。此刻什麼也不重要,只要她在他面前,就夠了。
……只要他自己知道心意,就夠了。
江則瀲步履匆匆,不曾再看他一眼。
“師父……弟子,已經(jīng)修得仙骨了?!备党锈曊f,“三十七歲的時候?!?
江則瀲停下腳步,轉(zhuǎn)頭揚眉,驚訝之情浮於臉龐:“真的?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像我教出來的徒弟!”
“可是弟子未在三十五歲修得仙骨……”
三十五歲啊……江則瀲在心裡苦笑,說道:“那不重要。你能在三十七歲修得仙骨,已經(jīng)是極不容易了?!睆?fù)又嘆道,“青出藍啊,青出於藍?!?
江則瀲沿著山路一步步走,狀似不經(jīng)意地說道:“爲師閉關(guān)這些年,可有女弟子進白璧峰找你?”
傅承鈺心思一轉(zhuǎn)便知道她在問什麼,坦然道:“她們?nèi)坏茏訐踉诹送饷妗!?
江則瀲微微一噎:“你對雲(yún)姿也這樣麼?”
“弟子這十年寄於三司主名下,與雲(yún)師妹有來往實屬正常,但她來找弟子時,仍是止步於門口?!备党锈曤p手攏在袖中,回答。
山風(fēng)拂面,江則瀲偏頭看他一眼,笑著搖頭,輕聲道:“不解風(fēng)情?!?
那一眼似嗔非嗔,教傅承鈺心神搖曳。
我如何會不懂,可是有你在……我便不願去解他人的風(fēng)情。
傅承鈺垂眼不語。
江則瀲雖是笑著,心中卻掀起了驚濤駭浪。傅承鈺看自己的目光灼熱不似僞裝,語句冷靜又坦白,說明……他還對自己有意。
可她怎麼敢承擔(dān)這份發(fā)酵了多年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