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役,戰了將近兩個時辰,多虧後來還有高階弟子與其他仙人趕來,才盡數剿滅鬼兵。長老們同宗主去議事了,仙娥仙僕們打掃著殘局,藥仙藥童在各個擂臺間來回奔波。
傅承鈺在中途支撐不住昏厥了過去,江則瀲跪下去將他抱起,枕在自己的腿上,用治療術治癒他身上一些不深的傷口。
傅承鈺被痛醒過來,嘶了一聲,剛睜眼就被一隻冰涼的手蓋住:“別動,歇著。”
“師父……”
“藥童馬上就來了,你忍著點。”
傅承鈺點頭。
“這一次,苦了你了。”江則瀲用乾淨的布擦拭著他的臉,“你放心,玄汜宗必不會放過鬼界。”
藥童拎著藥箱奔來,粗略檢查一下,說:“左臂傷口見骨,要撕下粘住的衣服我纔好治。”
江則瀲二話不說撕下他的袖子,看傅承鈺像是想說什麼,及時截斷他的話頭:“這種時候了你還顧及什麼,又沒人在看你。”
傅承鈺只好閉口。
藥童清理了一番傷口,喂他吃了一丸藥,然後雙手懸在他手臂上方開始治療。淡綠色的治療網覆在傷口之上,一點點修補著□□。
“你給他吃的什麼?”江則瀲看傅承鈺一動不動,問道。
“我看他心裡事情太多,這種人一受傷躺著沒事幹就會胡思亂想,所以給他吃了一丸安眠的藥罷了,也有助於他養傷。”
藥童又處理了他其他地方的傷,說:“他無大礙,只需要靜養幾天。”
江則瀲應了一聲,想將他抱起,奈何傅承鈺是個結實的小夥子,她自己也是精疲力盡,只好招來琉鳶,在藥童的幫助下將他扶上去。藥童看她也上了琉鳶,急道:“唉司主,你還沒有處理傷口!”
江則瀲瞥了一眼自己的衣衫,道:“輕傷罷了,我自己也會處理。”然後便離開了。
鬼兵大都爲孤魂野鬼,鮮有自己的意識,爲他人所操控,因此只要見人倒下了就不再糾纏轉向下一個目標,是以重傷者雖然不少,卻並無陣亡者,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仙界自從千年前變亂後便分作幾家門派,彼此面上和諧實際卻有些暗鬥,不過這一次,鑑於有共同的敵人,各家的掌權者不得不放下芥蒂,共同商討對策。
商討的結果是,仙界絕不會忍氣吞聲,一定要反擊回去。
三日後,仙界出兵鬼界,打得對方元氣大傷,再不敢犯。
*
傅承鈺這些日子總是睡睡醒醒,半夢半醒間覺得有人在照顧他,只感到經脈清爽,十分舒暢。
這日他醒來,神思清明,動了動身子,覺得也不怎麼疼了,便翻身坐起,然後就愣在了那裡。江則瀲伏在窗邊的桌上,睡得正沉。頭髮高束,一身黑色劍衫,長靴底部還沾了些泥。他試探著喚了聲:“師父?”
江則瀲睡得仍是很沉,連睫毛都沒有動一下。
傅承鈺忍不住俯下身子,第一次如此長久地近距離觀察她。他知道她長得漂亮,總喜歡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此刻她全身上下沒有一樣裝飾,睡夢沉酣,竟是柔和溫順,完全沒有平日裡一貫強勢高調的樣子。他看她臉上似是有些風塵,受蠱惑般地伸出手將它擦乾淨。
江則瀲低低地嗯了一聲,像是要醒過來。
傅承鈺慌了神,奔出門去。
門外路上過來一個端著水盆的仙僕,見他慌慌張張出了門,疑惑道:“您醒了?怎麼出來了?”
傅承鈺咳了咳:“你是……”
“哦,我是十六司主指過來照顧您的,負責給您清理身子和上藥。”
難怪他總感覺有人……
“師父她……爲何在我房中?”
“十六司主兩天前隨仙界出兵鬼界,今日方回,一回來就趕著來探望您,我說您恢復得極快,大概今日便可以醒了,她便留在您房中——咦,十六司主呢?”
“她……睡著了。”
“也是,跟鬼界交戰一定很累人。幸虧是仙界贏了……”
身後傳來門開的聲響,江則瀲的聲音響起:“承鈺,你怎麼出來了?”
“弟子感覺已經大好,不用再臥牀了。師父您累了,還是回去休息吧。”傅承鈺低下頭說,看著她沾了泥的靴子朝自己走近,心中百感交集。有很多話想問,比如傷好了沒有,比如爲什麼這麼急著看他,但千言萬語縈繞於心中,卻始終衝不破喉頭。
江則瀲將他上下打量一遍,說:“你既好了,我也便放心了。”說罷,就慢慢走出了院子。
剛出院門拐了一個彎,江則瀲就一把扶住牆,弓身嘔出一口血來。她望著黑色袖口一片溼潤的暗色,神色晦暗凝重。她果然還是在交戰中受了內傷。江則瀲重新支起身子,往自己院落走去。
她進了後院,褪去衣衫,泡進池水裡開始打坐。淡紫色的氣霧從周身飄起,逐漸將她整個籠住,遠遠望去就像是一大團紫色飄在水面上,映得清澈的水都泛著紫色的波紋。
這其實是她從那本典籍上看來的療傷方法,也是第一次實踐,心裡有些沒底。正不安間,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忽然從心口席捲到四肢百骸,幾乎讓她穩不住身體,不得不抓住池沿噴出一口濁血來。冷汗佈滿額頭,她顫抖著身子,緩了好一會兒痛感才消失。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著,癱軟在池邊。
難道是方法有誤?江則瀲皺眉探了探自己的心口,卻發現它正在迅速癒合,朦朧紫光之後,是通體舒暢輕鬆。
*
弟子們都不同程度地受了傷,競技大會自然是不了了之。
江則瀲跟傅承鈺開玩笑:“不比也好,否則萬一你輸了爲師可要不高興了。”傅承鈺只是扯了扯嘴角。
白雲蒼狗,一切又重新步上正軌。傅承鈺繼續跟著江則瀲學習弓箭,時光就在日升月沉中悄悄滑走。
某一天,江則瀲看傅承鈺進步實在是快,給他測了測,問他:“你今年多大?”
傅承鈺不明所以:“二十五。”在仙界,即使是凡骨,人的成長、衰老速度也都會大大減緩,越後面越慢,所以傅承鈺看起來並不像凡間二十五歲的男子那般成熟,正因爲這樣他還不太願意說出年齡。
江則瀲的目光幽深起來:“你若是更加努力,便有希望在三十歲時修成仙骨。”
傅承鈺問:“一般人是多大修成仙骨?”
江則瀲想了想:“若是資質尚可,四十五的樣子吧。”
傅承鈺接著問:“那您呢?”
“三十九。”
傅承鈺吃了一驚:“您都是三十九歲,爲何我卻能……”
“爲師說你能,你就能。”江則瀲溫和又堅決地說,“在此之前,最多就是三十五歲。爲師相信你,你一定可以做得更好。”
傅承鈺覺得忽然有一座大山沉甸甸壓在肩頭。他心裡沒有把握,又不願拂了她的意,只好轉移話題:“那一定是位很了不起的前輩吧,是我們宗的麼?”
江則瀲定定地看著他,脣角牽著一抹涼涼的笑:“不是,他曾是焱巽門的。”
傅承鈺哦了一聲,沒再追問。
*
落花漂滿池塘,水光瀲灩。
池邊石頭上坐了個玲瓏女子,正望著水上兩隻嬉戲的水鳥,手裡摩挲著一枚小小花籤。遠處走來一名男子,在她旁邊坐下:“薛師妹,找我什麼事?”
薛袖握住花籤,將手籠進袖子裡,說:“沒有事,就不能找你麼?”她側頭看了一眼他,“你是不是煩我了?”
“沒有沒有,師妹千萬不要亂想。”萬錦良慌忙擺擺手,“我,我就那麼一問,沒有其他意思。”
“我聽說你修爲進了一階,恭喜你。茂黎真人一定更器重你了吧。”
萬錦良笑了笑,道:“師父近來的確比較關注我,前兩天還派我還下界去辦了趟差事,除掉了南冥那隻作亂的大鵬。”
薛袖嘆了一口氣,說:“鯤修煉成鵬不易,就這麼除掉它,你是不是也覺得有些可惜?”
“有什麼可惜的,難不成還是別人逼它作亂不成,那是它咎由自取啊。”萬錦良莫名道,“難道你是在替它惋惜?”
“不,但總會有掛念它的同類吧……畢竟它們也許曾有過親密的關係……”
萬錦良愈發茫然:“師妹,爲何你今日說的東西都怪怪的……我不是很明白你在說什麼……”
我只是在害怕,害怕你下了一趟界會遇見什麼不該遇見的人……從前我還能把你從褫仙崖叫回來,我不知道今後是否還能挽留住你的心意……我希望這一切其實是我庸人自擾,你其實什麼問題也沒有,但怕就怕是你自己都沒有發現……薛袖閉上眼,說:“師兄,你不在的這幾天,我很想你。”
萬錦良有些靦腆地笑,輕聲說:“我也是。”
“那你抱抱我,師兄,你抱抱我。”
風乍起,吹皺綠水,長條搖曳,驚飛了黛色的水鳥。
萬錦良看著薛袖,慢慢靠過去,輕輕擁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