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呢?”世子連忙問道。
“呵……”白子毓嗤笑一聲,“山林大火,燒得連渣都不剩。他們也是能幹,火燒的範圍極廣,根本瞧不出目的。泰州知州沒法,只能按天災報上去。”
世子倒吸一口涼氣,呆呆怔怔地坐下。被劫到山寨中毒無力的日子還歷歷在目,現在,卻說那一切都灰飛煙滅了?這如何能叫人接受?
“我記得那段山脈水源頗多,環境陰暗潮溼,按理說不易起大火。如果當地歷宗上,數十年內都未曾有大火的話……”郭臨的話剛說了一半,就見白子毓嘆息著搖了搖頭。
“官衙內想做手腳確實難,可人家謀定在前,我們差之毫釐,便失了先機。”他苦笑著道,“大火前天的半夜,泰州府衙被盜賊闖入,偷了庫銀三百兩。”
郭臨有些莫名,愣了好一會兒才道:“這和大火有什麼關係?”
“對啊,就是毫無關係。直到我看到了十年前的這本案宗。”他從袖口掏出一本冊子丟過來。
郭臨撿起,翻開折了痕的那一頁,看到上面的“元嘉十二年,北山大火,炙燒三日,連寨兩處……”
“這字……?”她瞇眼細瞧了會兒,沒看出什麼不對。
白子毓輕笑一聲:“墨香不對,十年前用的那批官墨,現在早沒有了。”
郭臨一瞬間瞪大了眼,隨後釋然。以白子毓的見識,聞出墨香根本不在話下。只是……她蹙了蹙眉:“這無法作爲證據。”
“沒錯。”白子毓攤開手,“所以到頭來,我們知道的這些,都只能爛在肚裡。哼,高徹辰特意讓人偷了庫銀,好像生怕我們找不到這本案宗,這番挑釁,實在可氣……”
郭臨垂下眼,一面聽一面斂眉沉思。冷不丁聽到耳旁的一聲輕喚:“阿臨。”
她擡起頭,看到陳聿修眼裡的憂色。覆在手背上的溫度依舊灼人,她淡淡一笑:“沒事。”
“阿臨。”白子毓正顏道,“眼下,你打算如何做?”世子聞言,也擡頭朝她看來。
郭臨望了望他,又望了望白子毓,狡黠一笑:“倒打一耙。”
白子毓挑了挑眉,聽她繼續說著:“南蠻死了那麼多人,一定不會善罷甘休。高徹辰除非有通天的本事,否則根本攔不住南蠻酋首給陛下上書。”
室內一陣安靜,每人都在細想。倏忽間一隻手揚起,郭臨條件反射地閉上眼,感到額頭上傳來涼涼的觸感。陳聿修“咦”了一聲,嗔怪道:“怎麼又燒了?”
這人真是敏銳得過分……郭臨忍不住腹誹。不過,她也確實強撐了好一會兒了,既有臺階,何不下:“嗯,是有點。”
白子毓擡眼,靜靜地看向陳聿修,對方似有所感,目光輕飄飄的地瞟來。他心下了然,眼珠一轉,便笑道:“今日就到這兒吧,阿臨,你好生休息,明日我們再行商議。”
“嗯。”郭臨點點頭,剛要起身,姚易便一個箭步奔來攙扶她。望見那急得通紅的眼,她心中一暖,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
世子隨著郭臨走出,陳聿修跟在其後。行到門扉,忽然聽到白子毓的聲音:“少師大人。”
他回過頭,微微側眼,看向他。
“我方纔見阿臨,形容削瘦了不少。”白子毓擡頭似笑非笑,“竟連腰身曲線,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陳聿修驀然一震,眉梢陡揚。見郭臨幾人已然走遠,輕巧一個旋身,帶上門,重新瞧向白子毓的眸光微微透出冷凜。
“她眼角還微有泛紅,可見曾哭過。”
果真是驚人的洞察力,陳聿修瞇了瞇眼:“何意?”
白子毓偏頭淡淡一笑:“我能有何意?只是想來有趣,少師先前對她的諸多助事,今時看來,卻從兩肋插刀,變做了英雄救美。”
“哦,那又如何?”他一聲輕笑。
白子毓上前一步,氣勢逼人,目光灼灼若輝:“只因我與阿臨休慼同體,利益相關。而我暫不能保證,對你的信任能延續多久,所以,”他頓了頓,“陳聿修,我需要你在此時,立下一個誓約。”
*
世子臥在牀榻上,吹著涼爽舒適的秋風,依然輾轉反側。他望見透過窗格的曦光,猶豫了下,還是爬起身。
繞開清晨練功的僧人們,一路走到郭臨休憩的住所。他便和往日一樣,尋到牆角蹬石翻過。擡眼望去,卻一眼就看到了背靠門扉那個席地而坐的素衣身影。
世子怔了怔,暗道一聲晦氣,轉身便往回走。
“既然來了,爲何又走?”陳聿修半垂著眼,輕輕推出身旁一個古樸托盤。
上面杯盞俱全,只差當中的一壺美酒。世子張了張嘴,還未出聲,便看到他抖開左手的衣袖,露出掛在指尖的酒壺。當下不由嘆笑一聲:“你啊!”
臥靠迴廊下,共賞曦光化作天明,似乎塵世諸紛皆已飄遠。世子嚥下口中酒水,澀然道:“我打小就討厭你,不想有朝一日,還能更加地討厭你!”
陳聿修斂顏淺笑:“意非果然喜歡阿臨麼?”
世子輕輕闔上眼,周身皮膚被秋風瀟染出一片涼意。他垂首緩緩地搖頭,自喉間而起的嗓音,悲慼不似己聲:“不,我不喜歡,阿臨她……是我妹子。”
陳聿修收回目光,悠然爲自己斟上一壺酒。耳邊聽著世子續道:“陳聿修,你既然要護她,那就給我護到底。”他的聲音漸顫,狠厲如金戈相臨,“若他日我知你負她……”
“若有那麼一日,我任你處置。”他斬釘截鐵地打斷他。
世子搶過酒壺,再不看他,仰頭徑直灌下。
而門扉內,一隻纖細的手正撐在其上,細微地顫抖。郭臨捂住嘴,跪坐在地板上。低垂的秀髮將苦澀盡掩,潸然無聲。
天色大亮時,陳聿修已經換了一身靛藍蘇錦長衫,墨色秀髮皆盡束起。文流渲退,朗奕漸明。郭臨見了,笑道:“好一個英武俠士。”
陳聿修挑挑眉,含笑不語,算是承了這句讚美。
郭臨既已康復,又換回了男裝,自然不好在皇覺寺再住下去。白子毓弄來了兩輛馬車,衆人一路駛出寺外。
剛下了山門沒多久,便見到對面一輛烏篷馬車飛快地駛來。聽到車伕稟告,白子毓掀起車簾望去,不由尷尬一笑,回頭看了世子一眼,吩咐道:“無妨,把車停到路旁吧。”
郭臨扶著陳聿修的手下了馬車,見對面的馬車也匆忙地停下。一個柳黃衫裙的女子抓著車框,甚至等不及車伕搬腳凳就著急跳下。身形一晃,便朝這邊奔來。
“世子爺!”
世子一愣,不可置信地側過頭,看到謝英芙逆風而行,釵鬟亂顫,提著裙裾拼命地跑來自己身前。她不住地喘著粗氣,世家女的形象全然不顧了。慌張地抱住他四處查看:“爺可有哪裡傷著?”
白子毓捂脣乾咳一聲:“呃……這個,我南下前先去拜見了王妃娘娘,世子妃聽到消息擔心世子有事,一意要跟來。昨晚在下來得倉促,忘了知會世子……”
郭臨暗暗憋笑,他哪裡是忘了,分明是故意的。
世子垂首嘆息,微笑道:“我無事,只是被綁架了幾日,一點傷也沒受。倒是阿臨爲了救我,中毒發燒,幾乎折騰了半條命。”
謝英芙渾身一震,僵著身子緩緩轉頭看向郭臨。郭臨滿臉羞赧:“沒有世子那麼誇張啦……”陳聿修在身旁垂眼望著她,眼底含著淡淡的笑意。
“妾身……多謝郭大人相救夫君。”謝英芙突然鬆開世子,向前幾步,作勢便要跪下。
“大嫂!”郭臨一驚,連忙趕上前,左手恰好托住她。這般用力一扯,肩上傷口突突地針扎似的疼,她不由眉頭一緊。
“你這是幹什麼!”世子一把拽起她,擡聲怒道:“阿臨是我義弟,我兩之間,從不需言謝,更不需你來替我言謝。”
謝英芙默默地垂下頭,閉嘴不語,肩頭微微聳動。
白子毓無奈地嘆口氣,揚手一拍,僵笑道:“這個……世子妃既然來了,世子夫婦同坐一輛馬車吧。”他回頭看了看,跟在後面的那輛馬車比起謝英芙臨時找的烏篷還要好些,便吩咐僕從們將車上物品運到烏篷馬車上,再請世子夫婦上車。
郭臨也和陳聿修一道重新鑽進馬車。她光顧著揉按傷口,自然忽略了謝英芙投來的疑惑目光。
世子和謝英芙一前一後走到後面的馬車邊,他低頭看到她泥濘的裙角,心中的不耐稍稍去了些。到底她也是關心自己,他長長地嘆口氣,擡手握住她的手腕,道:“上車吧。”
入手的觸感,珠潤光滑,細膩柔和,世子不由一怔。謝英芙見他久握著不動,一時又羞又喜,也不敢催促。
他卻在此刻突然想起,郭臨握劍時堅而有力的指節,郭臨打鬥時翩鴻的戰姿,郭臨對他說“我還能戰”時蒼白無血色的臉。她……本應該如她們這些普通的少女一樣,窈窕纖細,玉潤珠圓。一雙芊芊素手,不過提裾摘花。可爲何,爲何卻是如今這樣……
“走吧。”他低嘆一聲,扶起謝英芙的腰,輕柔地將她推上車。
“哦……好。”謝英芙誠惶誠恐,心中的甜蜜一波泛過一波,幾乎渾然不知所在。
*
光州今日的天氣有些陰冷,七皇子坐在馬上,神色懶散,慢悠悠地帶著隊伍行進著。背後的馬車簾子被挽起,一個清瘦的老者探出頭來,細而瞧之,正是譚伯。
他先前與七皇子失散,被南蠻人引到了一座荒山上。走了五天五夜才尋到人煙,瀕死間被偶然經過的樵夫給救了。這才輾轉聯繫上官府,找來了君山。此時,他瞅了瞅蕭瑟的街道,眉色間略顯擔憂:“殿下,我們不如還是去光州知府那裡休整一下再趕路吧。”
七皇子沒有回頭,大笑的聲音順著風吹來:“哈哈……無妨,咱們就要這麼走!”
譚伯蹙了蹙眉,回頭看了眼車內的另一人,最後只得無奈地嘆聲息,放下車簾縮了回去。
前方的街道已經完全看不著一絲人煙,空蕩得不像個城鎮。秋風肆意凌虐,一股巨風突來,吹得前方的空地落葉飛旋,直如漩渦。
七皇子擡起手,示意車隊停下。隨後他揚脣一笑,高聲道:“來者何人,擋道何意?”
陰測測的嬰孩笑聲忽然在四周響起,一時左邊,一時右邊,聽著人毛骨悚然。護在隊伍兩側的侍衛紛紛拔出腰刀,策馬上前,將七皇子和馬車圍在中間。
七皇子低聲嗤笑,劍眉筆直英挺,神色俊採軒昂:“我倒要看看,何方神聖,敢來找我的麻煩!”
忽聽“啪”地一聲輕響,一支無形的水箭突然而來,激.射.在.他胸前。他緩緩垂下頭,然而尚未看清衣服上的水漬,兩眼便一黑,倏地栽下馬。
“殿下!”“殿下!”“快來人!”
侍衛們焦急的叫喊中,一羣黑衣罩面的人從四周悄無聲息地靠近。
唯有後方一嬌小女童,擡頭瞭望著前方,稚嫩的臉上一派陰狠。右臂的衣袖隨風飄舞,空空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