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克汽車漫無目的的在街上晃蕩,浪費著寶貴的汽油。寧立言清楚記得,等到日本人占據天津之后,汽油就成了禁物,那時候馬路上跑的汽車,八成都燒木炭。趁著眼下沒人管,能舒服多久是多久吧。
他看過了東西,但是沒把內容念給老謝,只將頭靠在后背椅上一語不發。就在汽車開出去好一段路之后,老謝才聽到身后傳來歡快的西皮流水
“這一封書信來得巧,天助黃忠立功勞……”。回頭看去,才發現寧立言手指輕輕叩打著座椅拍板,笑得像是個孩子,與方才的模樣判若兩人。
這是一份電報抄件。內容是日本軍隊陷入包圍,向上級請求增援。包圍他們的,是孫永勤和他的熱河抗日救國軍,包圍的地點則是寬城。
這是一座不起眼的小縣城,既非軍事要地,也非名城大邑。即使城池易主,也無助于改變中日力量對比乃至華北局勢。
但是自九一八以來,中國人聽到的多是喪師失地,少有捷報。哪怕是彈丸之地的縣城,哪怕其象征意義遠大于實際意義,但只要是國人戰勝了日本人,就總是讓人心里歡喜。
何況孫永勤的這次軍事行動背后,也有著寧立言的幫助。那些軍火在這次軍事行動中,想必發揮了作用。寬城外被擊斃的日軍,這便是最高的獎賞,遠勝于南京政府的勛章或是現大洋。于寧志遠面前所積累的怒火,經過這場天降甘霖,總算削減了大半。
謝廣達不愧做了多年的司機,知道此時寧立言的心理狀態,并沒像往日那樣與他閑扯,甚至也不問他要去哪里,徑直開車,直奔國民飯店。等到汽車停下,寧立言才發覺居然是來這,問道:“我什么時候說過讓你來這里?”
“要是干嘛都得等東家吩咐,抽一鞭子轉兩步,這一輩子也吃不上香東西。東家要是沒事,自然是去英租界看武小姐。可是武小姐現在還沒醒,您心里又不痛快,去醫院更是添堵。到這來,東家還能開開心。再說明個就是潘七爺花會開張的日子,您得給他道喜,來這也合適。”
聽謝廣達提醒,寧立言才意識到,自己確實忘了這件事。潘子鑫的請帖是頭三天就送過來的,邀請自己參與他的花會開張儀式,怎么把這事忘了。
請帖是送到寧府的,寧家人自然知道。寧志遠跟自己說那番話……怕是和這份請帖也有關系。
自己參加這個花會開業,自然是以幫會身份而非寧家子弟身份。雖然寧立言眼下沒有多少自己的弟子門人,但是在天津地下社會里,絕對可以算數得著的大人物。參加這種活動再正常不過。
寧家三代經商,與江湖人少不了來往,當年寧興邦也和天津腳行幾位老輩人物磕頭換帖。但是如今的寧家已經成了大商人,不再和江湖人來往,也不希望子弟混跡幫會,吃這口江湖飯。
想必寧志遠是覺得我這個江湖人,丟了寧家的人!寧立言相信自己的判斷,心頭的怒火此時已經變成了報復的快意。他朝謝廣達道:
“你回頭去報社,多找幾個記者來拍照,把這事發報紙上,告訴他們,這是我的人情。七爺對我夠意思,我也得對得起他。”
走下車門的寧立言,情緒變得很是亢奮。喜悅與憤怒夾雜一處,交織成一種矛盾而又熾烈的危險狀態。乃至見到陳夢寒時,竟是破天荒地主動把她抱住。
老謝是個聰明人,這個安排很符合他的需求。他需要放松,陳夢寒無疑是當下最能讓他放松的女人。
陳夢寒并沒有抗拒,也沒有疑問,而是在片刻的恍惚后,主動回應了寧立言的熱情。過了許久,兩人才從門口來到座位,陳夢寒也不說話,只是自己關上了門,又拿了瓶白蘭地過來。
寧立言道:“你不是答應過我,不喝酒了?”
“只有陪你的時候喝一杯而已,平時我只喝茶。”陳夢寒回應著,已經倒好了兩杯酒,將其中一杯推到寧立言面前。
“昨個七爺還打電話過來,讓我問問立言明天幾點到。七爺平時辦事穩妥,這回有點糊涂。這種電話我哪能打?”
“為什么不能?寧家你又不是沒去過,打個電話有什么關系?”
“情況不一樣嘛。”陳夢寒笑道:“當時你是帶我去鬧事的,我怎么著都行。現在大家都知道,寧夫人到處找人,給寧家三少神探寧立言保媒。寧夫人是個有心的,找的那些女孩子要么是敏姐的校友,要么是出身名門的淑女。我這個時候出面,不成了不懂好歹?”
他們想用個影子來取代楊敏?笑話!真以為找個與敏姐條件乃至相貌接近,或者在她們看來更好的,就能彌補當初做下的惡?寧立言心里的火又升騰起來,抓起酒杯道:
“那是她的事,跟咱們沒關系,你該打電話就打,不用考慮那些。”隨后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陳夢寒道:“那些人怎么做是她們的事,可是立言的名聲,是我的事。你可以看不上她們,但不能讓她們說出你的不是來。這是你的名聲,我不能不走心。”
寧立言哼了一聲:“名聲?我一個江湖草莽,又有什么名聲?”
“這話可不對。你現在是大名鼎鼎的天津神探,打賭贏了日本人,讓東洋鬼子灰頭土臉的大英雄。國民飯店里這幾天一直有人念叨立言的名字,想認識你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哪能說沒名號?”
陳夢寒邊說邊站起身,“你大清早過來,一腦門子官司,心里必是不痛快。這也難怪。在那個家里,天天對著那些人,你怎么可能痛快的了?若換了是我,也早想著找機會跑掉,一分鐘都不想多待。”
寧立言拉住她的手:“我不是因為心里煩,才來找你。我只是……不知道還有哪里可去,不知道該去找誰。”
陳夢寒溫柔地笑著,來到寧立言身邊:“我知道,我都知道。其實我這種女人,本來就該是給男人解心煩的。若是連這點事都做不好,那就徹底沒用了。立言心里不痛快能想到我,我心里頭高興著呢。咱們先吃早飯,我去打幾個電話,約一場牌局。”
寧立言并沒阻止陳夢寒。牌局、宴會,這便是自己今后必須面對的生活。他不是寧興邦這種商人,又不想借寧家的勢力。
靠著自己的力量做生意,這些應酬都是必不可少的程序,不管喜歡不喜歡,都得這么干。
陳夢寒的電話剛打完不久,就有電話進來找寧立言,等接起話機,對面傳出露絲雅的聲音。她的聲音雖然甜美,但是能讓人感覺出距離感。只一聽就能明確是在談生意。
“你的房子我已經談好了,明天早上九點鐘,到工部局來辦理手續,別遲到。”
放下話機之后,寧立言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對陳夢寒道:“房子終于辦妥了,終于可以搬出寧家了。怎么樣,想不想搬過來,當女主人?”
陳夢寒坐在化妝鏡前,一邊給自己補妝一邊笑道:“要是我當真了,看你怎么辦?”
寧立言來到她身后笑道:“就是要你當真。寧家……他們別想管我!”
“楊小姐呢?”陳夢寒瞥了他一眼,“楊小姐允許我在你身邊,就是因為我一早就說過,不會做寧太太。我如果食言,她第一個不會答應。”她的委屈不寫在臉上,只是能讓人感覺到。
寧立言心里感覺不是個滋味。陳夢寒的態度,總讓他感覺自己是個罪人,與寧志遠似乎沒什么區別。
陳夢寒這時笑道:“我不曾想過去英租界。即便不是女主人,我也不想去。我不是計較名份,也不是不愿意給你當個通房大丫頭。只是那樣的話,我就只能照顧你的生活,不能幫襯你的事業。”
“我的長處是拍戲、唱歌、應酬場面。這些事是可以幫到你的。若是我幫你鋪床疊被,不過是浪費光陰,在這里幫你應酬,幫你辦社交,還算有些用處。”
天津的歡場規矩,交際花有了專屬的“老斗”,依舊可以繼續組織宴會,與其他人應酬,只不過不能留宿。所以陳夢寒繼續留在國民飯店,不會有什么問題。可是對她自己而言,無疑是個委屈。
“只要你開心,我就高興,其他的都沒關系。”陳夢寒微笑著:“今天我們好好打一場麻將放松,明天你去收房子,回來給潘七爺撐場面。等到宴會結束,我陪你一起過去,幫你布置房間。”
天津的夏季,氣候變幻無常,白天時還是大晴天,等到牌局結束時,卻已是雷雨大作。閃電劈了電線,國民飯店一片漆黑。幾位牌友摸著黑上了自己的汽車離開,陳夢寒與寧立言在臺階上送客。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陳夢寒舉著傘,看著瓢潑般的雨水,四下張望著。
“老謝呢?老謝跑到哪去了?這時候怎么不見人?”
寧立言搖頭道:“是我叫他不要來的,今晚我不回去了!”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照亮陳夢寒的臉。隨后便是一聲炸雷響起。
陳夢寒愣在那里,一動不動。許久之后,才聽她忽然大聲問道:“你說什么?我聽不見!”
“我說我不回去了。今晚,就住在國民飯店!”寧立言一把將陳夢寒拉到懷里,在她耳邊大聲喊著。
隨后,陳夢寒守中的雨傘落地,掉下臺階落入雨水中。寧立言正要去揀,卻被陳夢寒拉住胳膊,在他耳邊道:
“別管那該死的傘!我哪也不許你去,免得你又改了主意。抱我上樓去,我……我現在手腳發軟,心跳個不行,自己走不動。你不許改主意了,今晚你是我的,就是天塌下來,也不許你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