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從法租界一路開到意租界,司機老丁是個悶葫蘆,雖然在寧家工作多年,寧立言也只知道他駕駛技術出色,外加練得一手極好的少林心意把炮捶,其他所知不多。再有就是前世的時候,被老丁的兒子小丁壞了大事,一條性命有一半是葬送在那個浪蕩賭棍手里。
眼下這一世不能提上一世的事,不能因為前世的事報復,和老丁也沒什么可說。后排的楊敏與湯巧珍倒是竊竊私語,就是不知道說什么,想來是女人的貼己話。湯巧珍性子很有些靦腆,一路上除了對寧立言說了好多次謝謝或是有勞以外,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等車停在湯公館門外時,時間已是九點半。寧立言看著楊敏問道:“要不要給寧家掛個電話,你總是晚上不回去……”
楊敏嘆了口氣,“你少操心我,先幫湯老爺子把這事料理了再說。”
經過昨天的事,湯家的戒備顯然越發森嚴了。三米高的院墻上埋了鐵蒺藜,據說過兩天還要裝上鐵網。跟湯佐恩一起去國民飯店的四個跟班,全在院子里巡邏,看他們走路的樣子,就知道肯定是當兵出身。門口兩個大漢站崗,雖然沒背步槍,但是站的姿勢依舊是筆管條直,標準的軍人做派。
有湯巧珍領路,走進去自然沒問題。湯公館是羅馬式的建筑,白瓷磚嵌面,飾高浮雕,“愛奧尼”柱頭。三層到頂,還有一層地下室。上六級臺階,輕輕按響門鈴,大門上的一道小門被拉開,有人借著門燈的光看了一眼,隨即打開房門。
迎出來的是個五十幾歲的老管家,先給湯巧珍行禮,后又給楊敏等人見禮。隨手請安,一看就是旗人家出來的老仆,還講這套老禮數。
等來到樓內,水晶吊燈的光芒,將房間里照得分外亮堂。在大廳正中,兩男兩女正圍著一張胡桃木大方桌打麻將,每人面前都堆了好高的籌碼。四個人聚精會神,連外人進來都沒發現。
兩個男人的年紀都在六十歲以上,一個身穿寧綢對襟,另一個則穿著一身軍裝。兩個女人的年紀都在三十四、五,體態妖嬈,相貌姣好。手上的火油鉆戒指,在燈光下碩碩放光,仿佛兩只開屏孔雀在媲美。
在四人身后,還有幾個人站著觀陣,其中一個高大魁梧體格結實的男子看見湯巧珍,隨后又看到楊敏和寧立言,快步走上來道:“巧珍你怎么現在才回來?外面不安全,沒事別瞎跑。”
說話的口音屬于東北口音與天津口音混雜,一聽就知道,是早些年進關的那批關外爺們。
他身上穿著制服,武裝帶、槍套一應俱全,槍套里自然是空的。自從辛丑之后,外人進入租界必須繳械,把槍帶在明處,必定會被巡捕收繳,離開時才能發還。從肩章看是個少校,紫黑臉膛粗眉大眼,相貌很是有幾分威風。湯巧珍看了他一眼,卻并不接他的話,而是從?男子身邊走過去,一路來到麻將桌前,柔聲道:
“爸,媽,我回來了。”
那個穿寧綢對襟的老人終于抬起頭,大拇指與中指、食指掐住手里的牌在那里反復摸索著,一雙怪眼瞪了一眼巧珍,“你還知道回來啊!也不看看表,都幾點了!大姑娘家家的,這么晚不回來,像話么!上學把你的心都上野了,越來越不懂事。那綁匪還沒逮著呢,要是把你也綁去怎么辦啊?人家振邦來了倆小時了,一直跟這等你,你自己倒跑外面野去了。趕緊跟振邦那說會話,當我打完牌再收拾你!”
說話之間,男子將手上的牌朝桌上一摔。“五萬!看見沒!這叫啥?這叫手氣!媽巴子外面仨五萬,就這一個絕戶五萬讓我抓來了,這運氣誰比得了!捉五魁!乖乖給錢吧!”
在老人下首坐著的女人一邊給籌碼一邊對湯巧珍道:“巧珍,你是不是又去找人幫忙找你妹妹了?”
“媽,我找了我的朋友楊小姐,楊小姐把寧先生請來了。寧先生說,要了解一下情況。”湯巧珍站在那里,小心翼翼的回答著。房間里的光線充足,可是在寧立言看來,湯巧珍與她的佳人之間,仿佛被一條無形的溝壑隔絕開來。燈光之下,所有人都站在光明里,只有湯巧珍四周一片昏暗。
不管是那個粗暴的父親,還是這個看上去很關心她努力為她打圓場的親生母親,都與她來自不同的世界。雙方之間,以厚實的壁壘分隔,難以打破。
這種感覺寧立言自身最是熟悉不過,在他離開寧家之前,處境和湯巧珍頗有相似之處。寧志遠雖然不像湯玉林這般粗野,自己那個名義上的母親,也比這個母親更懂得和人溝通,但是那種疏離感終歸是一樣的。他可以理解湯巧珍的孤獨與無助,看似光鮮的表面之下,她生活的并不快樂。
比起自己來,她還要更凄慘一些,就連婚姻這種事,都不能自給做主。自從民國建立,婚姻自主拒絕包辦。是很多新女性的追求目標,尤其是湯巧珍這種上學的女孩子,就更是如此。
可惜在湯家這種家庭里,婚姻自主注定是一個幻想,這個名為振邦的未婚夫或許很優秀,或許找不出什么毛病,但他不是湯巧珍選的,她不喜歡!
這個理由或許任性,但是對于婚姻而言,這個理由就足夠了。寧立言在前世也被強制安排過婚姻,之所以一時沖動加入軍統以至于后悔終身,其中也有逃婚這個荒唐的原因。
軍統的人婚姻必須服從上級安排,即使加入軍統前訂立的婚約也必須作廢。靠這個規定,他得以擺脫終身大事的束縛,但是隨后掉進了更大的束縛之內,就是當時所不能預料的事。
如今湯巧珍在師范學院讀書,或許跟自己當初加入軍統的情況類似。她不可能去當教師,就算她想,也做不到。
學校不過是個避風港,至少在那里可以避開家人,也可以避開婚姻。他有些理解湯巧珍的脆弱與內向,在這樣的環境里,人變成她這個樣子,也確實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這時那位婦人已經在湯玉林耳邊嘀咕起來。湯玉林招呼了身后一個人替自己打牌,隨后起身直奔寧立言這邊走來,來到兩人面前上下打量幾眼,隨后那張大臉上露出令人畏懼的笑容。
“這位就是寧老爺家三公子?少年英雄啊。這些日子我總聽人念叨,天津地面又出了個好漢。三兩下就把袁彰武給收拾了,不簡單,聽說還是為了給我們東北軍的人幫忙,你們兩邊才打起來。別看老武跟我不來往,可是我們東北軍就占兩字:義氣!你幫他就是幫我,幫我就是自己人。我給你介紹幾個人,來人啊,準備茶水!”
湯玉林引著寧立言走到牌桌旁給他引薦著。與湯玉林打對門的老人,是天津保安隊總隊長曲長河,東北軍中元老派的人物,與湯玉林也是老相識。兩個女人一個是湯玉林的七姨太,另一個則是曲長河的三夫人。方才與湯巧珍打招呼的,便是她的未婚夫,也是曲長河的侄兒天津警察保安總隊特設機關槍大隊大隊長曲振邦。
彼此寒暄,仆人送上了茶點,湯玉林拉著寧立言到一邊坐下,與寧立言和楊敏交談起來。湯巧珍在一旁站著,曲振邦來到她身邊,但是湯巧珍依舊不和他說話。湯玉林這時笑道:
“昨個潘老七給我打電話,我才知道老五跟外頭又給我惹禍了。這犢子玩意從小讓他媽給慣壞了,跟我眼前都敢犯熊,跟外頭更別說。到了天津還算好多了,在熱河那時候更特么虎。立言你別跟他一般見識,這癟犢子要是再跟你找事,你就替我削他,不收拾他幾回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晚輩與湯兄只是意氣之爭,玉帥還請多原諒晚輩對湯兄的冒犯才好。”
“沒說的,年輕人在一塊喝酒打架都是常事,梁山的好漢不打不交,今后你們小哥幾個還得多親多近呢。我跟你說,我當初跟大帥也沒少干仗,結果怎么樣?我們不還是弟兄么?別往心里去。振邦啊,你過來跟立言正式見個面,你們這歲數都仿佛,今后好好處,回頭也拜個把兄弟啥的,我給你們主盟。”
兩人的手握在一起,曲振邦的手分外有力,似乎想把寧立言的手給捏碎,寧立言也不甘示弱,拿出自己在國術館的學來的捏核桃手段,與曲振邦分庭抗禮不分上下。兩人面上帶笑手上使勁,半分鐘的光景,卻是誰也沒有奈何誰。
兩人的頭上都微微冒出汗珠,湯玉林此時笑道:“行了,撒開吧!兩大老爺們的手有啥好攥的,想攥去侯家后,再不去日租界找個高麗娘們,那攥著才得勁呢。”
曲振邦這才松開手,看看寧立言一言不發,寧立言面上帶笑:“曲少校如此熱情,寧某深受感動,改日定要和曲好好聊聊。”
“隨時奉陪!”
“振邦啊,你不是說機關槍大隊有槍沒人,上我這要教官來了么?咋又有工夫和立言嘮嗑了?”湯玉林隨口問的一句,打斷了兩人的言語爭鋒。湯玉林道:
“保安總隊為了跟小鼻子斗,弄了個機關槍大隊,要我說啥用沒有。七個中隊攏共就三挺17式,一挺馬克沁,頂啥用?人家東洋人飛機、大炮、鐵甲車,要啥有啥,咱要啥都沒有,就靠四挺機槍還想擋住人家?做夢呢吧!就這還是有槍沒人會開,跑我這借教官來了。人都說生閨女是賠錢貨,我看說得對。老疙瘩讓人綁票,張口就是二十萬,這邊還沒結婚,就惦記上我的護兵了!你說生閨女有啥好的。”
牌桌上,曲長河的三夫人接話道:“湯大帥,這話就不對了,沒人生閨女,我們從哪來?沒我們,你們男人可就要憋死了。再說您那幾個少爺,誰折騰出去的錢也不少,加起來怕是幾個二十萬都有了,到自己閨女身上省錢,這可不對啊。”
曲長河也道:“是啊,我們保安總隊就是借你四個會使機關槍的護兵當教官,教會了還讓他們回來,看你這摳的,一點也不像東北爺們。”
“少廢話。你曲長河打從拉綹子的時候就是有名的賽貔貅,借人借槍從來就沒還過,人借走了啥時候還啊?再說了,我閨女讓人綁票,你們保安總隊抽不出人手來破案,怎么借人的時候那么大精神頭呢!”
“看你這話說的,誰讓振邦是你姑爺呢。姑爺吃老丈人,天經地義,我們不找你找誰?”說著話,曲長河就又是一陣大笑。他的出身和職位,都不能和湯玉林相比,但此時的他,反倒顯得比湯玉林更為狂放,更像個綠林中人。
寧立言接口道:“玉帥,晚輩今天晚上來,就是想要了解下情況,看看能不能略盡綿薄之力。二小姐回來的晚,也是向我介紹情況,耽擱了時間,還請您老多原諒。”
這句話說完,寧立言發覺曲振邦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看自己的目光,就像是兩團烈火,恨不得把自己燒得粉身碎骨,才解心頭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