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帝幽伢因爲(wèi)小九那一聲“哥哥”而忍不住笑了起來, 只是那笑容清冷無比，竟無半分的歡喜之色。
“小九，你從來就是個(gè)執(zhí)拗的孩子……若是, 你能早些喚我‘哥哥’, 那該有多好……”
長鞭倒提在手中, 幽伢認(rèn)真地看著眼前的小九, 兩個(gè)人一般無二的璨亮金眸映出對方的身影, 可是心中所想所感又是怎生的模樣？
“看到我如今的樣子，你可爲(wèi)我高興……幽伢？”
小九口中說著，卻舉步慢慢走了過來, 豔媚的臉上有甜蜜的笑意。
幽伢緊緊握住鞭柄的手，卻情不自禁地有些抖, 他的弟弟……他唯一的弟弟, 竟然變成了今時(shí)今日的模樣……
難道, 他真的做錯(cuò)了？
當(dāng)年授他術(shù)法，之後又一步一步看著他、慢慢地逼迫他心魔深重到了這樣的地步！
胸中如洪流一般奔騰咆哮而來的愧疚, 霎那間緊緊抓住了幽伢的心。那錦袍緩帶的帝君，竟然再不敢看向異母弟弟的眼睛，那雙同他一模一樣的金瞳裡，映出了自己爬滿了自責(zé)的臉龐。
“小九，我……我……”
“啪嗒”一聲輕響, 紅色的長鞭脫離了帝君顫抖的手, 墜落於地。紅芒委頓下去, 就如同死去的一尾靈蛇。
“你怎樣呢？”
小九幽幽地問著, 面上卻有了迷離之色, 慢慢地迫了上來，一步步挨近了幽伢, 而他身後的空間，竟好似隨著兩人距離的縮短，扭曲成一副變換飄搖的黑色深淵，幽伢用力地眨了眨眼，想看清眼前的景象，然而神智越是掙扎，腦中竟越是混沌深沉，彷彿沉溺在黑色的幻海里無法自拔，到最後竟然倏然刺痛起來。
背脊處傳來阻隔之感，已經(jīng)……無路可退了麼……
幽伢搖了搖頭，看著小九伸來的尖利指爪，腦中最後一絲的清明，竟是那個(gè)在溟雨瀟瀟之日，病死在雲(yún)夢澤外的女子。記憶中她的笑容蒼白又輕柔，帶著淡淡的辛然。
碧蓮……
他茫茫然地?cái)E起手來，想要觸碰虛空裡恬然微笑的女子那張美麗而脆弱的臉。她的手白皙而柔軟，緩慢而溫柔地摩挲著他的面龐。
然而喉間驟然傳來劇痛，有溫?zé)岬囊后w流過項(xiàng)頸，眼前的女子卻驟然變了模樣，淡金色的髮色那樣稀罕又美麗，每一次都叫他忍不住掬起一捧，在脣畔輕輕地親吻摩挲……
啊，是那個(gè)總是聒噪不休的小妖精呢……
“幽伢！”
少年大聲的呼喊在耳畔響起，即將失去神智的狐君渾身陡然一震，眼前的黑色幻境竟然像碎裂的鏡子一樣崩壞成黑色的碎片！
“該死！”
急速倒躍而出的小九口中怒咒一聲，揮爪之間切斷了方纔緊緊纏繞在他臂膀之上的金色光團(tuán)。
“幽伢！你怎樣？！”
急急掠來的蒼梧扶住幽伢軟倒的長軀，滿面的焦急之色竟是掩飾不住。
“死狐貍！竟然連自己的同胞手足都不放過，當(dāng)真是喪心病狂！”
眼見幽伢一張俊臉上滿是苦痛之色，蒼梧轉(zhuǎn)過頭去厲聲指責(zé)著小九，“心狠手辣，竟然動(dòng)用‘血濡廻魂’這樣陰毒的咒術(shù)，如此心性，難怪你入了魔！”
“哼，喪心病狂？”
小九冷冷哼笑起來，重複著蒼梧的話，語氣中卻難掩嘲諷之意。下頜向幽伢的方向微微昂起，“殘殺自己的同胞手足，還是我那親愛的狐帝哥哥，教給我的呢……”
“你！”
怒極的蒼梧指住眼前笑得猖狂的小九，因爲(wèi)生氣而顫抖的手卻被斜剌裡的一隻大手輕輕握住。
“你、你罵他是死狐貍，咳咳……這不是，連我也一同、一同罵進(jìn)去了……”
冰涼的大手輕輕將少年的手按了下去，幽伢緩緩站起伸來，紫色的袍袖抹去了脣畔溢出的一絲血沫。
“小九，我曾許諾，如果你有有朝一日可以擊敗我，這狐帝之位，我便心甘情願(yuàn)地交付於你。可今日……你我一戰(zhàn)，卻並不是爲(wèi)了這狐之谷主人的位子。我深知你多年心中悲苦，但狐之谷的帝君，絕對不會是個(gè)墮入邪道魔界的瘋魔之徒。”
“哼，不必惺惺作態(tài)了！”
撕扯掉纏繞在臂膀上的最後一抹金茫，小九笑得猙獰而快意，“只要?dú)⒌裟悖@狐之谷的一切都是我！幽伢啊幽伢，收起你那愚蠢的手足之情吧，像當(dāng)年殺掉嵐煌他們一樣，來割斷我的頭顱……”
尖銳的指甲輕輕劃過自己的項(xiàng)頸，一絲猩紅便沿著那一道淺白的痕跡蜿蜒而出，彷彿因爲(wèi)身上的刺痛而獲得快意一般，小九伸舌舔舐著沾染了鮮紅的手爪。
“不然的話……就換你嚐嚐被兄弟親手殺死的滋味！”
暗金色的瞳孔驟然緊縮，尖利的呼嘯聲中，紅色的身影暴長，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幽伢！
“小心！”
沉香精一把推開身側(cè)的狐帝，雙手飛快地結(jié)出數(shù)個(gè)繁複的法印，一道道金芒，漣漪一樣憑空蕩漾出形態(tài)，幻化作千萬柄利劍的模樣，兇猛無匹地向小九厲射而去！
“別太小瞧我了……”
妖紅的脣瓣吐出得意的句子，因爲(wèi)迎面而來的烈風(fēng)而翻飛的紅色廣袖猛然彷彿被罡氣充滿一樣鼓盪起來，那一柄柄直飛而來的金色小劍在接近小九之時(shí)，竟然像煙花一樣，猛地炸開一團(tuán)團(tuán)耀眼的光芒，而後俱都焚化成了飛灰！
“怎麼會這樣……”
白齒咬了咬脣瓣，蒼梧猛然張開右手在虛空之中一握，一柄青碧色的細(xì)長利劍便穩(wěn)穩(wěn)被他握在手中。劍鋒隱隱透露碧色微茫，與這翠綠的竹林遙相呼應(yīng)，竟然煞是美麗。
“終於要使出真本事了麼？”
紅衣的狐妖卻未等蒼梧有何動(dòng)作，掌中燃燒的烈火便蒸騰而起。
那是……紅蓮業(yè)火！
握劍的手一緊，蒼梧本能地後退一步，餘光瞥過身後的幽伢，劇烈嗆咳之間有不斷嘔出的血絲溢出了他的指縫。看來方纔那“血濡廻魂”當(dāng)真是傷他極重……蒼梧縱臂提劍，咬牙便向小九揮劈而去！
冰冷的低笑從小九的脣間點(diǎn)滴而出，他掌心的紅色火焰彷彿有生命的妖魔一樣兇猛地纏繞住了蒼梧的碧色長劍，電光石火之間竟然包裹住了少年瘦削的身子！異常濃烈的香氣倏然間充斥在了青竹林間，少年淡金色的長髮如同垂死掙扎一樣在火焰裡劃出一道道美麗的弧線……
“噓爲(wèi)雲(yún)雨，嘻爲(wèi)雷霆……”
彷彿是乾坤天地中最朗然的聲音，從狐帝幽伢的口中清晰無比地吟誦出來，他雍容清雅的臉上，第一次有了凜冽的殺氣，六條銀白的狐尾就像是是綻開的風(fēng)屏，在他的身後招搖而起，卻被他周身陡然燃起的烈焰染成了瑰麗的金紅色！
“通天徹地，出幽入明……”
彷彿是虛空中憑空出現(xiàn)的火神，又彷彿是來自於遠(yuǎn)古的獸神——
伴隨著幽伢朗朗的吟誦之聲，在驟然陰暗下來的雲(yún)暮裡，竟然出現(xiàn)了一隻巨大的六尾妖狐！皮毛是燃燒吞吐的火焰，雙眼是融化的黃金，奪目有如耀陽的滾燙燒灼，那半空裡妖妄而又美麗的六尾狐，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濃烈的不祥之意！
那有如駕風(fēng)而來的妖獸縱身自半空之中躍下，竟然一口叼住了火焰之中掙扎的沉香少年，將他送進(jìn)幽伢的臂彎之中，而後它弓身立在狐帝身前，護(hù)衛(wèi)者一般的姿態(tài)，獠牙森冷地齜出，向著眼前的紅衣妖精怒目而視。
垂眸看著傷痕累累的沉香木精，幽伢的臉上掠過冰冷的殺氣，薄脣微微嚅動(dòng)，吐出了最後幾字真言——
“千變?nèi)f化……何者非我！”
厲嘯之聲從遵從狐帝召喚而來的六尾妖狐口中尖聲長嘯而出，那兇獸宛若終於脫離了桎梏一般挾帶著毀天滅地一樣的兇猛氣勢奔襲而來！
幾乎只是在那樣一個(gè)眨眼的瞬間，那妖獸的利齒便割裂了小九肩上的衣衫與皮肉，深深地劃過他的肩胛！淒厲的痛呼從小九口中大呼而出，身子向後疾飛而出，倉皇地躲避那兇獸的瘋狂的進(jìn)攻，受到重創(chuàng)的肩膀傳來難以忍受的劇烈疼痛，奔涌而出的鮮血灑落地面染出一道道深色的痕跡，劇烈的妖氣撩動(dòng)著四周的空氣，焚風(fēng)一樣熱烈得讓人難以忍受。
“這到底是什麼？！”
小九捂住肩膀上的傷口厲聲問著，抱著重傷的蒼梧，幽伢細(xì)美的金瞳裡有奔騰的寒意與洶涌怒氣，然而語氣卻是淡淡的——
“這是我唯一沒有教給你的，‘靈召之術(shù)’啊……”
“我的好哥哥，你竟然藏私……”
越來越多的鮮血從傷口激流而出，小九咬牙，忍住肩上的劇痛，臉上忽然一熱。就好像一隻尖利而無形的手在他的臉上勾畫著一樣，那張?jiān)?jīng)可以勾魂奪魄的美麗面龐上，又一道濃豔的紅色痕跡，緩緩在他的麪皮上顯現(xiàn)出來……
臉上的劇痛似乎與身體中重新充盈的力量相輔相成，已經(jīng)被鮮血侵染的手掌放了下來，被六尾妖狐撕裂皮肉之處的劇痛慢慢消失，獰笑爬上他的脣角，尖銳的獠牙齜出脣瓣，他的身畔陡然有了虛幻的光暈。
“看，這就是成魔之後的我……”
小九說著，竟然忍不住喋喋笑了起來，“墮入魔道了怎樣？不得來世又怎樣？”
伴隨著他的話語，周身騰起的烈焰將小九團(tuán)團(tuán)包裹起來，他舉步，緩緩走向兄長所立之處。
那六尾妖狐卻像護(hù)主一般猛然躍至幽伢身前，狺狺低吼著，周遭原本青翠的竹林竟因爲(wèi)焚風(fēng)的繚繞與烈焰的環(huán)伺，發(fā)出了唄炙烤一般的“嗶嚗噼啪”聲響，繼而迅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黃敗死！
看著小九充滿陰鶩之色，卻幾乎沸騰起來的狂躁眼瞳，紫袍的帝君痛苦地閉起了雙眼，百年之前，那充滿腥風(fēng)血色的一夜，就像噩夢一樣重新在眼前回放起來。
指爪劃破脖頸，溫?zé)岬孽r血噴濺在脣上、臉上、手上的感覺，時(shí)至今日……他依舊記得。
血泊裡的那一雙怒睜卻不知是誰的眼睛……
嵐煌怨毒而不甘的視線……
和那，逐漸失去溫度的頭顱……
他永遠(yuǎn)記得那個(gè)病死在狐之谷外的美麗女子，她被他親吻的脣有多麼柔軟蒼白，她握住他的那隻手有多麼的冰涼而孱弱，她看著他的眼睛有多麼哀婉而純澈……
還有那一朵悽然卻絕美的笑靨，那個(gè)他今生所見最美的笑靨……
身體因爲(wèi)回憶的苦痛而劇震，仿若夜空裡最後一顆星辰從蒼穹隕落，靈狐之君緊閉的眼角，有一顆晶瑩圓潤的淚滴滲滑而出，然而還沒有等它落下，便已被周遭高熱的溫度蒸成了虛空裡的蒼白痕跡。
“去吧……”
疲憊至極的話語，輕緩而沉重地被說出，就像即將斷裂的琵琶弦上，劃出的最後一道悽愴的滑音……
身前巨大的妖獸似乎聽到了命令一樣，兇猛地衝向了身後的狐帝曾經(jīng)最疼愛的麼弟……
擦身而過只是那樣的一剎那，當(dāng)狂亂而舞的竹林挺直了“嘩嘩”的聲響，當(dāng)竹節(jié)爆裂的脆響消弭了聲音，當(dāng)熱烈的焚風(fēng)消散了溫度，當(dāng)一切全部寂靜宛若死去。
所有的殺伐，心中的執(zhí)念，都慢慢的退去了。
唯有這已經(jīng)染成血紅之地的竹林，卻沒有褪色……
良久的沉寂之後，擁抱著垂死的蒼梧的狐帝，緩緩睜開了那一雙眼。瞳眸中金色的光芒緩緩收斂而去，現(xiàn)出琥珀一樣沉靜的眸色。
那是……如同寶石的精髓一樣沉積了百餘年的悲傷，有光陰的痕跡在那樣一雙眼瞳的波心閃著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暖光。
“哈、哈哈……‘靈召之術(shù)’，果然是厲害非凡……”
顫抖的右手徒勞地想要捂住左胸腹處那駭人的傷口，越來越多的鮮血卻滴流而下，在小九的腳下彙集成了一灘小小的血窪。
“我還是輸給你了，哥哥……”
自嘲的笑容凝固在嘴角，紅色的衣衫卻慢慢地淡去，墜入魔道的小九，竟然在幽伢的面前，緩緩遁去了身形……
脫力一般地盤坐在地，幽伢緊緊地?fù)碜×藨阎谢杷肋^去的少年，他的金髮被先前的業(yè)火毀燒了大半，原本散發(fā)著淡然光暈的長髮，此時(shí)只餘下齊肩的長度。幽伢探手撫了撫他的臉，身前的六尾妖狐慢慢地走了過來，長舌舔在他的臉上，卻猛然跪倒在地。
那龐大的妖獸脖頸之處，竟有三道醜陋猙獰的指爪痕跡！那是……被生生用蠻力撕裂了項(xiàng)頸上的皮肉，森然的白骨在它周身繚繞的火焰的映襯下，看起來更加可怖。
“辛苦你了……”
大手在妖狐的鼻子上輕撫了撫，那猛獸在喉間發(fā)出低沉的咕噥之聲，接著便像燃燒至盡頭的火焰一樣，慢慢地縮小了身體，直至消失在幽伢的身側(cè)。
妖狐消失的瞬間，幽伢身後的六條狐尾也同樣隱去了痕跡。頸中有溼膩的感覺，幽伢擡手摸了摸，毫不意外地摸到了一手的猩紅。
那同先前六尾妖狐脖頸上的傷口一模一樣的抓痕，便在幽伢的脖子上出現(xiàn)——
枯榮相依，一損俱損，是爲(wèi)靈召之術(shù)。
“吧嗒。”
熱燙的鮮血帶著腥氣，滴落在懷中少年失去血色的臉上，蒼梧緩緩地掀開了眼睫。入眼處，竟然是一張憔悴萬分，狼狽萬分的臉。
“呵呵，你、你的臉……”
少年費(fèi)力地?cái)E起手來，想要觸碰男人的臉頰，然而卻被男人半道握住了手掌。
“你、覺得怎樣……”
幽伢問著，喉嚨裡有涌上的血腥氣，他強(qiáng)自忍耐著，聲音卻嘶啞無比。
“痛，渾身都痛死了……”
少年說著，努力想要勾起一個(gè)笑容來，最後卻頹然地放棄，“連笑都好痛……”
“真是嬌氣，”狼狽萬分的狐帝笑了起來，伸指揩去滴落在少年臉上的血滴，顫抖的指尖卻在他的臉上帶出了一抹血色的痕跡。
“喂，我、我要死了吧？”
少年問著，漸漸失去溫度的手反握住男人的大手，“爲(wèi)你送了命，那可、那可真是不值得……我、我還沒有完成……咳咳、成仙的夢想呢……”
“說什麼傻話。你瞧你，頭髮只燒得剩下這樣一點(diǎn)……真、真是醜呢……”
大手拉了拉那淡金色的頭髮，柔軟的觸感像流水撫慰過他的手指。
“這樣纔好啊，我變醜了，你就會、嗚咳咳咳……”
似乎在忍受著什麼痛苦，少年在幽伢的懷抱裡蜷起了身子，溢出血絲的脣角終於帶出一個(gè)勉強(qiáng)的笑容——
“變醜了，你就會放我離開了吧……”
“你就……這麼想離開我身邊？”
幽伢問著，金眸裡卻閃耀著不可錯(cuò)認(rèn)的柔情，“你以爲(wèi)，今日之後的你，還能逃得開我麼？”
他垂首，乾裂的脣吻上少年失去血色卻仍然柔軟的脣瓣，血腥之氣傳入脣齒之間。
少年失去知覺之前，耳中所聽的最後一句話，卻是劫後餘生的狐帝那一句欠扁的——
“你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