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30年間,通用汽車的經營理念已落入窠臼,即理性分析的力量可以解決所有業務問題並能通過制定可行的戰略贏得成功。這一理念絕不僅限於通用汽車或整個汽車行業:它見證了許多標誌性的美國工商界企業的衰落與最終倒閉,許多家喻戶曉的公司要麼破產,要麼被收購或縮回自己先前的影子之下。
有人可能會說“是工會,是工會毀了它”,其他人會說,“是政府的干預和調控毀了它”。正如我所言,這兩種說法各有其道理。但是,和我們一樣,許多其他行業的製造商和貿易商也需要與強大的工會打交道,也處於政府設立的管制網絡之中,這些都令它們對美國的環境羨慕不已,而這些外國公司無論是否身處汽車行業,都設法活了下來,並且許多公司在自己的所有業務上都力求卓越。他們在美國向心甘情願的老百姓出售高價產品,而且老百姓認爲這些外國產品更優秀。
沃倫·巴菲特是一位反對偶像崇拜的億萬富翁,他曾經說過:“如果我的智商有160,那麼我會賣掉40個點。”這看似是一個奇怪的說法,因爲說這話的人,是全世界最精明也是最成功的商人之一。但根據我從業45年來的個人觀察,我認爲像往常一樣,巴菲特先生說對了一些事情。
美國商業,尤其是服務業和製造業,已經變成英國人的那句口頭禪,“未免太賣弄聰明瞭?!?
大多數情況下,問題在於,刻意地對原本非常簡單的任務進行理性探究:打造並向公衆出售有意義、優越的產品或服務。這並非什麼難事。你只需設計、生產、銷售、收款,然後再投資。幸運的話,部分收益可以用來回報股東。有些人負責記賬,有些人負責招聘有能力勝任的員工並向他們支付有競爭力的薪水。幾十年來,全美的商學院已經教授了許多這方面的知識—直到他們發現我稱之爲“學術自卑”的這個東西。
坦率地講,在學術環境中,“硬”科學占主導地位,物理學家正在突破已知的界限,探尋難以捉摸的“上帝粒子”;與此同時,化學家正在使用更加先進的手段,解釋構成世間萬物物質的複雜性,但是商學院教授卻得不到任何尊重!未曾有“商學院研究院”“打破會計界限”(即使許多企業最近進行了嘗試)。在設計、顧客滿意、品質或高效運作的人事部門等方面,沒有任何神秘或艱澀的東西。大部分商業教育者就像藝術畫廊裡的保潔人員:必不可少?是的,但絕不是主要的看點。如何跳出這些非智力的陰影,如何贏得“真正的”學術界的尊重呢?
在“二戰”結束後,答案揭曉了。當時,羅伯特·麥克納馬拉(後來成爲福特汽車公司總裁)和他的“神童們”同爲國防部實踐計算優化的概念而名噪一時。數學建模、二次規劃、動態規劃、博弈論以及更多的理論被用來改善物流等,從整體上整頓了相對混亂的環境。(當然,這裡並沒有“最終顧客”。)
商學院一哄而上,狼吞虎嚥,並將其佔爲己有。校園裡不再有自卑情結。我們現在科學了!我們使用數學、生成“優選模型”並用計算機來運行最好的模型。不久,碩士和博士論文就開始充斥著數學公式,一種縝密的術語也誕生了,給這一切罩上一層知識界尊崇的虛假光澤。
只有智力超羣的學生才能完全理解這一切(“制定預算,並算出我們需要多少個更好的小部件?”),並且只有極少的學生能夠真正地推動“作爲科學的商業”這門藝術的發展。他們是尖子生,能脫口而出這樣一堆話語,比如“我們需要獲取數據,進行細緻的分析,準備一套合適的替代方案,就未來可能出現的情景對這些方案進行權衡,然後針對每種方案爲下游分支進行壓力測試”。誰會不想僱用這些妙語連篇、出口成章的學生呢?
就這樣,美國商界變成了積累智商的行業。如果你不夠優秀、沒有工商管理碩士學位,並且GPA(平均學分績點)低於3.5的話,謝謝你,我們對你不感興趣。
在大部分職業生涯中,我目睹過這些聰穎、擅長分析、冷靜、由數據驅動的天才對我們國家工商業的所作所爲。通過對“獲勝戰略”和精心設計的“使命、價值與目標”宣言的不懈追求—順便說一句,這些耗費了大量無附加價值的時間—現代工商管理碩士畢業生以“簡化”爲由,拒絕接受明顯的事實,卻相信精心製作的替代方案規劃和“探勘井”會提供更好(即使不符合邏輯)的解決辦法。
讀一讀任何一所商學院的案例分析(我讀過許多),你會發現,它們以文字和表格的方式提供了大量數據。在這些盤根錯節的信息中,可以找到獲得持續財務成功的關鍵:“提供條件更寬鬆的信貸條款”,“降低產品分類的複雜程度”,“關閉工廠”,“將貨物進行整合,以適應車輛的載重量”,以及“因利潤空間太小,停止在加拿大銷售”。這些都挺有用,但存在致命的缺陷:從未提及顧客,還將顧客理想化。不管進行多大程度的“提升利潤的優化”,人們都認爲銷售量會持續增加。
爲什麼美國一家著名的禮賓服務學校稱這門課爲“食品化學”,而在歐洲它被稱爲“美食學”?爲什麼通用汽車生產了好幾代的汽車,它們都滿足公司的內部目標,卻從未能達到銷量目標?爲何美國最有威望、以優質食品和服務聞名的連鎖酒店是由外資擁有?爲什麼我們大多數人喜歡搭乘新加坡航空或日航班機橫跨太平洋,搭乘德國漢莎或瑞士航空公司的班機飛越大西洋,而不選擇達美航空公司或美航的班機?爲什麼偏激、離經叛道並且天生習慣用右腦思維的史蒂夫·喬布斯(我確信,他在看到諸如“用概率計算出來的、面向資源優化的潛在的未來產品陣容”時一定會困惑不已)在那些將他趕出蘋果公司,並鼓吹“由專業商務人士運營的蘋果即將步入正軌”的人將蘋果公司拖入深淵的時候,被迫回來拯救蘋果公司?爲什麼從來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理查德·布蘭森爵士能在航空業和音樂產業中大獲成功?簡單的回答就是:多虧了他們缺少商務分析科學的意識。未受工商管理專業知識荼毒的他們,只是努力去提供更好的產品,取悅顧客。當然,他們也控制成本。他們還容忍必要程度的官僚體系。這必不可少。但核心在於產品或服務本身……也就是,顧客。美國商界需要拋棄知識分子,重新重視業務本身!
當我還是通用汽車副董事長時,我有機會訪問國內一所著名的工程院校,通用汽車經常從這所學校招募畢業生。我應邀對學生團體發表演講,之後在院長的陪同下進行參觀。他跟我埋怨:“你要知道,通用汽車正在錯失我們一些最棒的學生,因爲你們不願給任何GPA低於3.0的學生面試的機會。事實上,你們挑選的是那些GPA最高的學生。我經常建議你們的招聘人員看看那些特別有天分、富有創意但GPA只有2.7甚至2.5的年輕人。這些充滿激情的學生主攻空氣動力學或懸掛系統,或者創造自己的混合動力車,因爲他們喜愛動手實踐。書本學習因此有時退居次位,但他們也通過了考試。另一方面,我們培養出了很多GPA達到3.8的畢業生,換了我,是不會聘用這種學生的。因爲他們只會學習、學習、再學習,爲了考試死背書本。但是你們錄用了他們,而把真正動手實踐的工程師拋在一旁。你們就不能偶爾破例,在我的特別推薦下,錄用能力出衆但GPA低於3.0的學生嗎?”
在我聽來這合情合理,於是我一回到公司,就立即熱情地重複了一遍院長的意見。但得到的卻是冷冰冰的迴應。“是的,我們聽過這些說法,但我們不會買賬。我們有一個標準,叫作‘GPA3.0’。有很多學生既有很強的動手能力,又能完成學業。不管怎麼說,你必須在某處劃分界線,而GPA3.0就是我們多年前劃的那條線!”
“但是,”我反駁道,“對於院長個人極力推薦的GPA低於3.0的學生,我們總可以考慮破例吧?”
“不,我們不會破例的。我們對學業優秀的堅持是一項長期政策,這麼多年來它一直都很奏效?!迸?,真的是這樣嗎?
極具創新性、GPA2.5、善於動手實踐的應聘者,只能在國內外的小型企業裡找到工作,那些企業強調的是設計硬件並找到新的解決方案,而不注重那些看起來和聽上去都很出色而實際沒有解決任何問題的論調。無怪乎,許多新的汽車技術和零部件都是由大型汽車公司的供應商開發的:供應商不得不“湊合著”聘用這些GPA2.5、“愚笨的”工程專業畢業生。我敢打賭,那兩名(在未經授權的情況下)花了幾個週末去搗鼓公司轎車,並花了很低的成本就爲自動變速系統打造出美國首款手動變速功能的克萊斯勒的年輕工程師,並不是GPA3.5的高才生。
因此,事實經常是,量化“法則”佔了常識的上風。其結果是最終無法成就卓越。像美國最受尊敬的商學院研究生院教導的那樣,多虧了在商界普遍存在的高度依賴分析的學術傾向,我們培養出了大批聰明的年輕主管,他們在擺弄數字和商務術語方面都非常有技巧,都渴望減少成本,並希望通過挑戰這個體系來獲得高額的短期利益。(畢竟我們確實每個季度都進行業績評估,而我們也確實希望自己擁有的股票期權“變現”。)
但我想問,教導學生接受顯而易見的、簡單的事實以及常識的與衆不同的商學院到底在哪裡?爲那些極富智慧、富有創造力、用右腦感知而不是分析、頭腦跳過無數的表格分析直接看到解決方案的那些人量身打造的商學院項目在哪裡?哪裡有名叫“顧客滿意是商業成功的核心要素”的商學院課程?也許真有這門課,我肯定從沒聽說過,而且我可以保證,通用汽車從來沒有聘用過這樣的畢業生。我願意去教這門課,但它在學校是不會受歡迎的,因爲我那門簡單的基礎課程是這樣的:
如果你在經營一家狗糧公司,你的“食品化學”很棒—採用了健康的原料,以優化的低成本進行採購,採用最新的、高度自動化的設備進行生產和灌裝。積極進取的年輕員工可以沒有工會。你可以在研究、定位目標消費羣體以及測試的基礎上進行營銷和廣告宣傳活動。爲了力臻完美,資產負債表與會計實務可謂同行翹楚。物流與渠道可以通過計算機建模,對位於上佳位置的商店貨架進行即時的補貨。這些貨架位置是通過世界一流的銷售團隊憑藉豐富的經驗爭取到的。管理層可以充斥著來自全國頂尖商學院、GPA達到3.5的工商管理碩士。但無論如何,就像老笑話講的那樣,如果狗不吃這些狗糧,一切都白搭。
如果狗不喜歡最終產品,狗糧公司就完了……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格言,卻被高等商業教育忽略了,他們傳授所有“技能”,卻沒能教會人們認識到“狗”的重要性。這些大型商學院不應沉浸在擁有美國商業教育優勢的錯誤信念中,而應捫心自問,這一切都錯在哪兒以及爲什麼錯了。他們培養了好幾代擅長擺弄數字、喜愛替換場景、對數據表格成癮的白癡專才。他們應該爲此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