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修遠沒出聲,更沒有動作,只是怔怔地望著那張臉,好似入了夢魘難以自拔。
菁華卻淡然打量了他一眼,見他沒發話,便轉了步子向著里間的床榻走去,安柏辰不便在旁,就招了兩名婢女將她攙扶進去。
待他回頭時,鄭修遠還在出神。
“大哥,大哥。”
他喚了兩聲,鄭修遠的身子一震,這才回神,伸手指著正要繞過屏過的纖弱身影,皺眉問道:“她的腿這是……”
“哦,這個大哥盡可放心,雖說她雙腿有疾,只是醫術卻了得,你也看見了,營中那幾個前些日子病的就剩一口氣的士兵,昨日就生龍活虎的能跑能跳,所以大哥該相信她才是,我想大哥正是如此才會派人去請她的吧?!?
“腿疾,她怎么會有腿疾呢?”鄭修遠喃喃自語,安柏辰卻聽得一清二楚,不由疑慮。
她為何就不能有腿疾呢“大哥認識她?”
鄭修遠即刻清醒,緩緩地搖了搖頭,隔著綢紗的屏風,望著那朦朧的身景,思緒還在強烈的沖擊之中久久回不過神來。
那,是菁華嗎,只屬于他菁華,柳菁華嗎?
明明他們之間只隔了一道屏風,他,卻不敢上前去確認,去問上一句,只問上一句:“你是不是菁華,柳菁華?”
有人,在因見著了與昔日情人相同的面容而震驚不已之時,也有人因見著了昔日故人而震得目瞪口呆。
菁華雖坐在床頭,一手搭在將軍夫人的腕間,目光卻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臉上,眼都未眨,被驚有些手足無措。
這位將軍夫人她認得,正是曾經那位與她不打不相識,終日絆嘴斗鬧的少鳳陽,她如何都想不到,鄭修遠的夫人竟然會是她。
那一刻,她不知作何感想,就好似自己最好的姐妹與自己的丈夫攪和在了一起,有種令人十分挫敗的背叛感。
少鳳陽半瞇著眼躺在床上,雙眸半睜半閉地望著她,從她方才進來那刻起,她便一直用質疑的目光望著她。
都怪這雙腿,總人旁人憑空生出一種她是庸醫的感覺來,身為一個大夫,自個兒都沒有一個健康的身板骨,確是惹人暇想,不禁思慮她的醫術。
“夫人既然有孕,凡事還需放開心些,憂思勞神予大人孩子都無益?!彼栈厥?,淡淡地掃過少鳳陽的臉,見她因了自己的一句話而眸子忽閃,繼續說道,“夫人若還想要這孩子,還請平緩心氣,好生休養,自然,若夫人本就無意,那便當我不曾說過吧?!?
她淡淡地揚著唇角笑了笑,見著少鳳陽突然瞪大的眸子,緊鎖的眉頭,而后似生了怒氣:“你……”
然菁華并未在意,只是示意兩側婢女扶她起身,慢慢地走向正廳。
鄭修遠的視線一直隨著她而移動,她自然知曉,只是不動聲色,也不去瞧上他一眼,完完全全將他當作一個陌路之人。
“夫人有小產之相,敢問大將軍,夫人可有磕著碰著,或是摔著過?”
鄭修遠好似并不知曉這些小事,愣了愣轉頭看向一旁的婢女。
婢子許是頂不住他這灼人的目光,撲得跪了下來,顫聲道:“回,回稟將軍,今晨早起,夫人去向老夫人請安回來時,不小心拐了腳,不知與之有沒有關系。”
“我不是早就吩
咐過了,讓你們小心伺候著,這幾日夫人本就身子不好,不用帶她去老夫人處請安,你們都當我的話是耳邊風嗎?”
小丫頭將頭已垂到了地上,輕泣著:“奴婢也一直攔著,可不讓夫人去,她又不開心?!?
“大將軍。”菁華揚聲叫著,引得鄭修遠回頭看她,只見她睥睨一笑,“夫人也是個孝心的人,夫人身子骨本就贏弱,氣血兩弱,與拐腳這等小事有無關系也未必,所幸不過是有些征兆,日后好好靜養定能順定誕下子嗣,無需擔憂,還請大將軍備下紙筆?!彼f著,揮開了婢子的挽扶,慢慢地走到了桌旁。
這廂管事已將文房四寶取了來,而鄭修遠大袖一卷,竟是親自站于一旁替她研墨。
她怔了怔,這待遇可是令人受寵若驚吶,然她卻不動聲色,只是取筆沾墨,緩緩寫來。
人參、蘄艾、川芎各三分,當歸一錢,條芩、生術各二錢,陳皮、紫蘇、生甘草各四分,阿膠一錢。
擱下筆,她輕吹了吹未干的墨跡,鄭修遠伸手想來接,卻被她轉手遞給了一旁的婢子,以囑咐了一句:“若夫人覺腹痛難當,便減蘄艾,加砂仁四分,平日也可早晚各熏艾一次,以氣止血。”
婢子一臉似懂非懂的模樣,接了方子領了鄭修遠的意思便匆匆出了房門而去。
“大將軍,我的方子再好,最重要的還是看夫人自個兒的意思。”她抬頭,終于望了他一眼,“時候兒不早,我就先回去了?!?
她微垂首,便要轉身離去,卻被他一手拖住了手。
她漠然回首,他似驚覺自己之舉的不妥,略有些慌張的松了手,在安柏辰若有所思的目光之下,清了清嗓子道:“不知姑娘芳名?”
若她答柳菁華,怕是他即刻便會猜到,便只說是姓柳,以他枕密的心思,也定能想到些什么的,便欠了欠身子,宛爾一笑:“我不過是個小小的女大夫,承蒙大將軍不棄,才來替夫人診治,而今夫人之癥,旁的大夫也能醫治,日后也無需我再來,姓名之事,萍水相逢,將軍還是不要再過問了。”
聲若清風,拂柳撫花,悠悠地掃過鄭修遠的心頭,那是種懸而不能沾地的感覺,讓他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一直撓著,無法言語的難受,卻還要咬牙忍著。
眼前的女子,他有太多的問題想問,然她的冷漠,又令他膽怯,怕這一切不過又是自己的空想,或許這本就是他的一場夢,一場他以為菁華又歸來的夢,待夢醒了,她還是不在身旁。
“姑娘有所不知,我夫人并非南隋人,往日旦凡病了,家里替她請得也都是女大夫,如今在南隋,大夫多者為男子,她總是有所顧忌,正巧柏辰提到認識一位女大夫,這才辛苦姑娘跑了這一趟,日后我家夫人還需姑娘多多費心。”
他按耐著涌動的心緒,抱拳一揖,對著她已是禮數周全至極,從一旁的婢女管事的驚訝的目光中便能感受到了。
他們也確實只剩下這樣的距離,一個是高高在上的大將軍,一個是默默無奇的平民女子。
對于少鳳陽的往昔,她自問知曉不少,以往域池的皇宮里確也有女醫官一說,只是她從不曾見罷了。
“將軍說笑了,有銀子賺,我又怎會拒之于門外。”她淺淺一笑,終于不再板著一張寒臉,讓旁側的安柏辰也松了口氣。
她這話一說,鄭修遠忙喚管事取了五十兩銀子來,雖不若她那時賺得十兩金子多,然這說來也是常見的病癥,五十兩已算是多了。
她掂了掂銀子,看來晚上可替楊文和安平好好加些菜了。
暗自一笑,她想盡快離開,原就有些頭痛,再與之周旋下去,真是有些頂不住。
“將軍,我必須走了?!?
“不若姑娘就在我府內住下吧?!币粋€說了要走,一個急著留人。
菁華搖了搖頭,退后了兩步。
他卻緊追著上前一步:“我怕夫人胎氣不穩,若有突發之事,再去請姑娘怕來不及,還是勞煩姑娘在府內住下,也可就近照顧夫人。”
她勾唇,冷冷一笑,挑眉道:“我住城西,大將軍也該知曉,城西那里沒有什么別的大夫,卻有太多的窮苦百姓,他們也會病,也需要大夫醫治,我自問醫術雖算不得高明,但至少還能救上幾個。至少夫人嘛,我相信重金之下必有能者,將軍定能尋到名醫替夫人醫治。而夫人這習慣,還是趁早改了的好,終歸如今是嫁到了南隋,也該入鄉隨俗,將過往忘卻了?!?
最后一句話,她說的很是大聲,足以確保內室的女子也能聽到。
“只是……”
“噯,大哥。”眼見著鄭修遠還想說什么,而菁華的眉倏然皺緊,他忙開口打斷,“還是讓她回去吧,那家里也還有事兒,且自個兒的身子又有些不妥,常吃的藥都未帶,先讓她回去吧,若夫人真有什么事兒,再去喚也來得及?!?
連安柏辰都開了口,他知曉自己今日是留不下她了,又聽著她身子不好,還需吃藥,他也不敢再留她,雖想問問她還有何處不好,卻也只能硬生生的行忍下了,略顯艱難的點了點脖子。
“那我先送她回去?!?
安柏辰笑了笑,伸手便去扶她,而她也不曾推拒,順勢將身子的大半重量都放在他的身上,慢慢地出了屋子,全然未見著身后那似要冒出火來的眸子。
一出了屋子,那壓迫感便散去,她只覺得自己的腿都在微微打顫,頭痛欲裂,可見真是病了。
身旁的人一直關注著她的臉色,見著她臉色慘白,心下頓時懊惱不已,自己一時沖動,卻累得她辛苦。
“我這就送你回去,可有覺得那里不適?”
她咬了咬唇,本有些泛白的唇瓣頃刻嫣紅:“我自個兒就是大夫,那里不適說予你聽也無用,你送我回去即可。”
與鄭修遠見上一面,就好似與千軍萬馬打了一架,讓她精疲力盡,與其日后時不時的與他再見,還是早日離開這個地方,與他們牽扯越多,她露餡的機率也越大。
若他們知曉她就是那個楊菁華,還真不知該如何面對眼下的局面。
仍是坐了馬車回轉,她撩起馬車簾子靠在車壁看著外頭的街景,很是熟悉,卻又令人落默不已。
“停車。”
忽地,她急急地叫停了馬車,安柏辰探頭一看,還未到她家,便問道:“你要做什么?”
她回頭,沖著他淡淡笑笑:“見著酒肆,買些酒回去,今日你可是讓我賺了不少銀子,該買些好酒回去慶祝慶祝。”
見她挪著身子要下去,安柏辰一把拉住她:“我下去替你買,你好生坐著休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