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條回家的近道,白天去上班,我都是走的這條巷子。胡小云說。開始巷子里還稀稀拉拉有幾盞亮著的路燈,后來那些路燈便啞巴一樣沒一盞有動靜了,越往里走也就越黑暗,行人也越來越少。最后巷子里就剩下鐘開泰和胡小云兩人了。胡小云不覺就往鐘開泰身邊靠近點。突然一個黑影吱一聲叫著竄向墻根,胡小云也尖叫著撲進鐘開泰懷里。鐘開泰將胡小云摟緊點,在她肩上拍拍,說,不用怕,是只該死的老鼠。
這是兩人第一次摟在一起。鐘開泰覺得摟著胡小云的感覺實在奇妙。
就這么摟著走過了那段黑暗的巷子。直到出了巷口,頭上有了幾盞亮著的路燈,胡小云才從鐘開泰的懷里抽身出來。不知是酒的作用,還是剛才摟得太緊,兩人的臉上都辣的,一時變得默默無言。
沉默著走到胡小云的家門口,鐘開泰停下來,開口道,你走吧,我看著你進了屋再走開。胡小云點點頭,乖乖地向樓道口走去。見胡小云已經隱入那幽暗的樓道,鐘開泰正準備走開,不想胡小云又忽然轉身回來,對他說,你不想進去坐坐嗎?
鐘開泰看看表,都快11點了,說,這么晚了,不會影響你家里人休息?胡小云撲哧笑了,說,你真是官僚主義,跟你在組織部同事這么久了,你還不知道我的父母都在縣城里,我一直是一個人住。
現在兩個人已經進了那套老式的兩居室的房子。
胡小云拉下那扇寬大的紫色窗簾,回頭給鐘開泰倒了一杯水。鐘開泰剛喝了兩口,胡小云又起身去開了冰箱,端出一袋葡萄,要鐘開泰吃。
今天跟葡萄有緣啊。鐘開泰說,忽然想起一句繞口令來,又說,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胡小云說,那是用來說相聲的,你也當真?鐘開泰說,那葡萄一定很好吃,吃的人只顧狼吞虎咽,自然沒耐心吐皮,而一旁沒吃葡萄的人見了,覺得不衛生,忍不住要勸吃葡萄的人吐葡萄皮,勸多了,吃葡萄的人有些不耐煩,頂不吃葡萄的人說,要吐你就自己吐吧。胡小云笑道,那今天你是吐葡萄皮,還是不吐葡萄皮?
吃了一會兒葡萄,胡小云又坐不住了,起身開了墻邊的音響。整個屋子就盛滿劉歡那張力十足的嗓音。鐘開泰熟悉這支曲子,是眾所周知的《從頭再來》。一雙眼睛就合上了,不知緣何,淚水竟滲出了眼角。一曲終了,鐘開泰還沉浸在那悲壯的旋律里,眼睛依然合著。
見狀,胡小云又將帶子調到開頭,而且過來拉起鐘開泰,把他的雙手放到自己柔軟的腰上,合著節拍緩緩搖蕩起來。搖著搖著,兩人就緊緊黏住了,連兩片滾燙的嘴唇都鉚在了一起。一股強大的幸福的潛流將鐘開泰整個地裹住了,他暗想,那個鳥辦公室主任的位置,又算什么呢?胡小云這風情萬種的芳唇可比什么都重要啊!
鐘開泰沉醉了,擁著懷里的女孩,倒在床上,下意識地剝開了對方……
就在鐘開泰的雙手向胡小云那瓷一樣光潔的美乳上伸過去的時候,屋角的電話不識時務地猝然響起來。兩人都嚇了一跳,頓時松開對方。胡小云驚慌地從床上彈起,捂住自己的裸胸,不認識鐘開泰似的瞧他一眼。鐘開泰悲哀地發現,胡小云眼里那撩人的渴望和已經消失得無蹤無影,取而代之的是恐懼和哀怨。
胡小云匆匆走向屋角,拿起電話。旋即擱下電話,跌坐在沙發上,無奈地對鐘開泰說,是催話費的電話。
鐘開泰頹廢地坐在床邊,無力地說,他們怎么這個時候來電話呢?胡小云說,那電話是事先輸進電腦里的,你的話費一天沒交,它就每天定時給你打幾個電話,叫你不得安寧。鐘開泰搖搖頭,心里說,人走背運,連電腦都敢捉弄你。
胡小云這時已站到屋子中間,將胸前一粒扣錯了的扣子扣回去,歉意地說,要不要再聽聽劉歡的歌?鐘開泰已站起身,一邊悲傷地搖搖頭,一邊緩緩向門邊走去。
他喜歡劉歡的歌,尤其是這首《從頭再來》,可他心里明白不過,世上有些事情,恐怕是不可能從頭再來的。
十一
常委研究的結果很快出來了,陸百里被確定為財政局副局長。不過最近省委組織部對提拔使用干部增加了一道新的程序:公示制度。所謂公示制度,就是被提拔的對象在正式任命前,要先在新聞媒體上公布,讓全市人民都來監督。公示時間半個月,確實沒有什么問題,也無人告狀舉報的,才下達紅頭文件。
陸百里和另外幾名被提拔的副處級干部的名字,隨即上了當地電視和報紙。電視臺的這期節目就是東方曉做的,做完節目他就給鐘開泰打來了電話說,你知道嗎,陸百里馬上就要在電視里公示了?鐘開泰說,聽說了,但還沒看到電視和報紙。東方曉說,今晚的電視,你注意看一下。
鐘開泰無話可說,只覺得渾身沒力。正要放電話,東方曉又說,明天下午你在市委門口等著,我要跟你見一面。鐘開泰說,還想為我的進步出主意?我看算了吧,我認了,沒當官的命。東方曉說,難道你就這么經不起打擊?
也是拿東方曉沒法,鐘開泰第二天下午還是如約來到了市委門口。不一會兒,東方曉就趕了過來,他肩上挎著一部小型攝像機,手里提著一個架攝像機用的小三腳架。鐘開泰說,要我陪你去搞采訪?東方曉說,今天沒采訪任務。鐘開泰說,那你又扛著機子干什么?東方曉說,扛個機子好玩,你也好學學攝像嘛。
這段時間鐘開泰工作積極性不高,在部里呆著也不想做事,跟東方曉混混也無所謂。就貼著東方曉的屁股橫過馬路,再穿過兩條巷子,來到一個叫陽光花園的宿舍區,進了一處單元樓道。爬到六樓,東方曉掏出鑰匙,開了西邊一套房子的門。
一股久無人居的腐味撲面而來。鐘開泰問,這是誰的房子?東方曉沒出聲,伸手撈開頭上的蛛網。鐘開泰又說,你這里還有一處房產,怎么從沒聽你說起過呢?東方曉說,是過去我和女友住過的房子。鐘開泰說,你的女友哪去了?不是現在的老婆吧?看樣子,這房子好像好久沒住人了。
東方曉把攝像機和三腳架扔到布滿灰塵的沙發上,回身輕輕掀開席夢思床上的床罩。床上的被子疊得很方正,床單也鋪得平平整整。東方曉說,這床鋪還是我女友離開這里時鋪的。東方曉說,在這張床上,我和女友度過了三百多個最最難忘的夜晚,我一生中最強烈的激情和最美好的記憶都留在了這張床上。東方曉說,后來我盡管與另一個女人成了家,養了兒子,但那份刻骨銘心的幸福已經遠離而去,不再回到我的心上。
東方曉這么說著,顯得有些傷感,這與他一慣的嘻嘻哈哈的風格大相徑庭。鐘開泰還從沒見東方曉這么多愁善感過,也受到了感染,說,你當初為什么不跟她結婚?東方曉說,她的父母都在日本,她在跟我認識之前就辦好了出國手續,是因為我才拖延了去日本的日期,她要我也跟著她去日本。鐘開泰說,那你怎么沒去?好多人想出國,還無門呢。東方曉說,我是個地地道道的民族主義者,我非常恨日本鬼子,早就發過誓,這一輩子決不跟任何日本人打交道,更別說到日本去了。
鐘開泰暫時忘記了幾天來自己心頭的煩惱,他已被東方曉的故事所感動,說,我好像在聽一個非常古老的經典故事,為了你的民族主義,你最后犧牲了神圣的愛情。這樣的故事在我們生活中已經久違了。東方曉說,別把我說得這么崇高。
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后鐘開泰把眼光從席夢思上挪開,轉身將那扇緊閉的窗戶打開了。西邊的夕陽和悠然山影歷歷在目。有一股清新的風從窗外吹進來,將房里的腐味拂走。東方曉一邊支開小三腳架,一邊說,我們開始工作吧。
鐘開泰有些不知所措,說,工作?什么工作?東方曉說,你把我的攝像機拿過來。鐘開泰還泥在那里,不知攝像機為何物似的。東方曉說,你耳朵有點背是吧?鐘開泰這才拿起攝像機,送到東方曉手上。鐘開泰說,原來你今天是要我來陪你拍風景片,可現在正好逆光,你能拍到什么?東方曉說,等一下太陽就會下山的。鐘開泰說,你要拍片,什么地方不可以拍,非得到這六樓上來?何況這個角度也沒什么好拍的。
“誰說沒什么好拍的?”這時東方曉已將攝像機裝到小三腳架上,說,“你過來看看。”鐘開泰就把腦殼伸出窗外,東張西望了一會兒,也沒發現什么好景致,搖了搖頭說,我粗人一個,沒有藝術眼光。東方曉就指了指前方說,你看那棟高樓是什么單位?鐘開泰說,誰不知道那是財政局的辦公大樓,可這樣的樓房哪里沒有?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入鏡的地方。
東方曉又往右邊方向指指,說,那里呢?鐘開泰說,那是財政局的宿舍樓呀。東方曉說,我們這個地方的妙處,就是同時可以看到財政局的辦公大樓和財政局的宿舍樓。鐘開泰說,我還是不懂你的意思。東方曉說,陸百里每天要從大樓里或者宿舍樓里進出,你站在這個窗口前,自然一目了然。
這一下鐘開泰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想了想說,你是說,我們要通過這部攝像機,把陸百里的行跡拍下來?東方曉說,看來你并不笨嘛。鐘開泰說,拍陸百里何用?東方曉說,當然不是隨便拍,要選準時機。白天可拍的東西自然不多,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總是在晚上發生的。鐘開泰說,我算明白了,你是在搞克格勃。東方曉說,你明白了就好,現在陸百里的副局長不正處在公示階段么?以后每天下午下班前,我們就到這里來盯著,如果陸百里下班后沒有往家里走,或者晚上從家里出來要到哪里去,我們就拿著攝像機偷偷跟在他后面,只要逮住他的狐貍尾巴,再把帶子整理出來,往紀檢會一送,他陸百里就過不了公示這一關。
鐘開泰被東方曉說得亢奮起來,心里說,陸百里呀陸百里,你的副局長位置要想最后到手,還得過這一劫。但鐘開泰還是極力抑制住自己的興奮說,東方曉我算服了你了,你這樣的人才做個記者實在太可惜了。又說,只是我們犯得著這么做嗎?東方曉說,我想也犯不著,但你不覺得,我們的生活是不是太單調了點?
鐘開泰想想,很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十二
此后,每天下午五點沒到,也就是下午下班前,鐘開泰和東方曉就會來到陽光花園,走進六樓西邊的房子。他們手上還提著剛在街上買的盒飯,那架式是要在這里守上一陣子的。
只是這段時間,陸百里一下班就往家里走,回到家里再也沒出門,仿佛是故意與他倆較勁似的。兩人就很納悶,一邊瞟著窗外的灰色樓房,一邊聊起來。東方曉說,作為負責撥付全市三百多家行政事業單位經費的財政局實權科室的實權派,千人請萬人求,我不信沒人邀他出去。鐘開泰說,現在社會上不是流行說,公安的嫖,稅務的賭,工商的釣,財政的舞么?他陸百里就這么潔身自好?
東方曉笑笑,說,社會上的說法多著呢,什么財政是爹,銀行是娘,工商稅務兩條狼,教育是根大螞蝗。什么別看財政不增收,領導照樣去泡妞;別看銀行不賺錢,領導照樣花下眠;別看工商欠大債,領導照樣新馬泰。
鐘開泰說,你們當記者的詞匯真豐富。東方曉說,你不知道,記者這個行當,報喜不報憂,看不慣的事情想曝一下光,領導又不簽發,搞得我們自己都快瞧不起自己了,有時幾個記者沒事在一起,就把聽來的這些段子拿出來發泄,讓嘴巴過一下癮。
鐘開泰就出點子,說,反正我們呆在這里也沒事做,你今天再過過癮吧。東方曉說,光我一個人說不行,一人一個段子地來,說不出就趴地下做俯臥撐。鐘開泰說,這個主意不錯,容易打發時間,你先說。東方曉說,你先說,你在要害部門,聽得多,也見得多。
鐘開泰說,上午輪子轉,中午盤子轉,下午骰子轉,晚上裙子轉。
東方曉說,條子批一批,大把撈外快;工程轉到手,更是大買賣;權大錢多開銀行,金山銀山傳后代。
鐘開泰說,十萬是小菜,百萬算捎帶,千萬才是膽,上億也敢揣。
兩個人這么胡說八道了一通,鐘開泰覺得有些無聊起來。他發現這些段子雖然都是揭露,痛罵貪官的,卻過于直白淺露。心下想,是不是因為自己想當官當不上,才那么痛恨當官的,又沒別的辦法可奈官何,便三十里罵知縣,嘴巴上解解恨?
這么一想,鐘開泰就感覺更沒趣起來,對東方曉說,這些民間流行語,開始出來的時候還挺新鮮的,覺得針砭時弊,能解我們這些小百姓心頭之恨,可聽得多了,也覺得沒有太大的意思了。東方曉說,這是民聲,也是民意,相當于《詩經》里的國風,是一個時期社會風氣的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