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毛富發與我有什么關系?你要把指標給他,我這里就通不過。”黃紹平不滿地說,“再說醫藥公司眼看就要倒閉了,不給鄒立敏一個安排,她不跟你離婚才怪呢。”周正泉說,紹平我就求求你了,你不知道我現在的處境,我不爭取毛富發的支持,我這個鳥書記是當不了幾天的。黃紹平吼道,狗日的周正泉,你是真怕我睡你老婆不是!
還沒吼完,桌上的電話鈴響了。黃紹平拿起電話,聽了兩句,便把話筒往桌上一扣,朝周正泉說了一句,你的。周正泉拿過話筒,里面嗡嗡嗡叫著,聽不清是誰。周正泉就知道是龍溪打來的了,每次鄉里的電話因線路有問題,都是這個鬼聲音。周正泉就喊道,你是誰?快說話?搞了半天才聽出是小寧,他焦急地說,鄉里出事啦!周正泉說,什么事?小寧說,差點出人命了!沒說完電話里又一陣嗡嗡聲,最后什么動靜也沒有了。周正泉只得放下電話,回頭對黃紹平說,你也看見了,當鄉干部沒兩分鐘能安寧的,我這就得趕回去。
黃紹平好像還在生他的氣,沒吱聲。等周正泉邁出門,黃紹平便朝著他剛才坐過的椅子就是一腳,踢了個底朝天。聽到身后的響聲,周正泉遲疑了一下,卻沒回頭,繼續往前趕。他知道黃紹平是這個卵脾氣,但他人是好人,是會考慮自己的意見的。
來到街口,周正泉打開手機,準備給家里和宋天來打電話,一輛桑塔納開過來,停在他身邊。舒建軍從車里伸出個腦殼,叫道,老同學你快上車,我帶你去個地方。周正泉說,我馬上就要回鄉里去。舒建軍說,急什么啰,你離開兩天,保證鄉里搞不了政變。新開業的華都吃喝玩樂一條龍服務,我們去那里瀟灑瀟灑。周正泉說,你的情我領了,可我真的去不了。這時車里的肖嫣然也把頭伸出來,笑瞇瞇道,肯定是書記夫人太厲害,周書記子彈不夠用,才急于逃走吧?周正泉說,哪有你們說的這么開心,鄉里要出人命啦!
見周正泉不像開玩笑,舒建軍就說,真的?周正泉說,剛接到小寧的電話。舒建軍說,這樣吧,我的車況比你的好,你上車,我這就送你回去。周正泉想想也有道理,如果自己的爛吉普又像來時那樣,不是這里出毛病,就是那里出差錯,今天半夜也到不了鄉里。于是不再猶豫,鉆進舒建軍的桑塔納。
桑塔納開進鄉政府后,周正泉的一只腳才剛落地,小寧就奔過來,打機關槍樣告訴周正泉,昨天他離開鄉政府后,財政所所長裴漢云就發動所里的人,加班加點把干部們的借款條子清理出來,對了賬,然后逐筆謄到一張大白紙上,今天一早公布在鄉政府操場邊的墻壁上。墻下很快就圍滿了人,大家邊看榜,邊嘰嘰咕咕議論起來。說這錢又不是我們自己硬要借,都是鄉領導左號召右號召才借的,又按照領導的意圖一分不留地投給了企業,企業都不存在了,我們到哪里收錢去。說企業不存在了,可肥了企業老板和鄉領導,這錢我們可不會還,要還財政所找企業老板和鄉領導還去。還說財政的錢是國家的,國家是爹是娘,我們是兒是女,拿了爹娘的錢也要還,哪有這樣的理?
大家正在議論,副鄉長龍躍進走了過來。他一見自己的名字高居榜首,心上陡地就騰起一股烈焰。只聽他大聲嚷嚷道,裴漢云你沒搞錯吧,我只借了一萬,你怎么寫著一萬五?裴漢云把榜貼好后,還拿著盛糨糊的瓷碗站在墻下,想把榜上的數字檢查一遍,生怕哪個地方謄錯了。聽龍躍進這一嚷,他就瞄著龍躍進的名字說,你第一次借的一萬沒錯,可三天后你又借了五千,你吃錯了藥,記不得了?也許這段時間龍躍進走背運,心情太壞,聽裴漢云說他吃錯了藥,一股莫名的火氣就沖到了腦門上,跨前一步,點著裴漢云的鼻子說,姓裴的你說說,我吃錯了什么藥?裴漢云平時跟龍躍進是開慣了玩笑的,一時沒反應過來,仍然說,沒吃錯藥,怎么連借了多少錢都搞不清了?龍躍進的拳頭不覺就揚了起來,咬著牙根吼道,你是不是身上的骨頭癢?
一旁的人對裴漢云要他們還錢也多有怨氣,見龍躍進出來當英雄,便有些亢奮,紛紛起哄道,龍躍進你有沒有條卵?有條卵你就硬一硬給大家看看!裴漢云見勢不妙,本想一走了之,可他又是不服軟的性子,也吼道,龍躍進你是想打人怎么的?裴漢云的話音還沒落,龍躍進的拳頭就揮了過來,不偏不倚落在裴漢云的鼻梁上。裴漢云在鼻子上一摸,摸出一手的血來,也是一時性起,順手揚起手上的瓷碗向龍躍進砸過去,正正當當砸在龍躍進的太陽穴上。龍躍進慘叫一聲,重重地栽倒在墻腳邊。
周正泉跟小寧趕到鄉衛生院,纏著紗布的龍躍進正躺在病床上吊水,人睡了過去。一旁給龍躍進換吊瓶的護士就是毛富發的老婆曾冬玉。她說,周書記你一出門,家里就翻了天。周正泉擔心龍躍進的傷勢,便問,情況怎么樣?曾冬玉說,也沒什么,砸了個口子,出了些血,沒傷著正穴。周正泉這才松了一口氣。
大概是聽見床邊有人說話,龍躍進扭扭身,醒了。一見是周正泉,眼里就蓄滿了淚水,委屈地說,周書記您要給我做主。周正泉心上就來了氣,心想禍是你惹出來的,你還有臉要人給你做主。但看龍躍進正在養傷,也不好說他的不是,只說,你安心把傷養好,別的以后再說吧。
接著周正泉又到財政所去找了裴漢云。周正泉說,裴漢云呀裴漢云,我要你張榜公布欠款,沒叫你用碗砸人,你這是耍的哪門子威風?裴漢云說,我這是正當防衛,狗日的龍躍進先動手打在我的鼻子上,我的鼻血要盛起來,起碼有兩大碗。周正泉說,你這也是正當防衛?哪有正當得人家又纏紗布,又吊鹽水的?裴漢云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說得財政所的人都笑了。
“好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又要搞‘文革’了是不是?”周正泉最后說,“回收欠款的事,暫時緩一緩,等把你們兩人的事情處理清楚再說吧。”
說是要處理,周正泉卻不急。他知道這樣的事急不得,當事人正在氣頭上,不容易處理,弄不好又會把氣點著。
周正泉這里不急,龍躍進那里急。一是因為他心虛,事情是他鬧大的;二是他不想總在衛生院呆著,處理決定沒下,他心里就沒底,不知這藥費最后由誰出,如果讓他本人出,那就慘了。于是他走出衛生院,回鄉政府找周正泉和毛富發。找到周正泉,龍躍進說,周書記你撤了我的副鄉長,甚至開除我的黨籍,我屁都不會放一個,但我的傷是裴漢云砸的,醫藥費得全由他出。周正泉說,你不見我正忙?計劃生育,征糧收稅,綜合治理,群眾上訪,現在又要減負,哪樣躲得了?
找到毛富發,龍躍進又把跟周正泉說過的話重復一遍。毛富發說,這事你還是多找周書記,鄉里的事書記說了算。龍躍進說,你是鄉長,我是副鄉長,我的事你不做主誰做主?毛富發說,好好好,我找找周書記,要他趕快研究。
龍躍進才心安了些,掉頭回了衛生院。忽然覺得腳上不對勁,挪也挪不動了,請醫生一查,才發現腳桿子骨裂。原來那天被裴漢云砸倒時,他的腳正好在水泥墻腳上重重地碰了一下,當時只注意血流如注的腦殼,后來在衛生院里躺著,也沒在意,今天多走了幾步才痛起來。醫生說,腳上的骨裂雖然不太嚴重,但拖的時間多了幾天,治療起來就費事了。龍躍進一聽就傻了眼,不知這藥費又該加到哪個數。
龍躍進走后,毛富發找到周正泉,說,龍躍進他們的事還是研究一下,定一個調子吧。周正泉說,好吧,幾個主要負責人碰個頭,研究一下。
研究了半天,大家都覺得給龍躍進個記過處分算了,至于醫藥費,裴漢云出一半,公家報銷一半,龍躍進家庭困難,就不要他出了。周正泉說,這事還不能就事論事,回收欠款是鄉黨委集體決定的,不給跳出來鬧事的龍躍進一個重點的處分,今后我們這些人就別在干部職工面前說話做事了。特別是減負后,稅收征收難度加大,鄉里面臨的困難和矛盾越來越多,學校有人鬧事,各項正常支出安排不了,干部職工工資沒著落,連下村的補貼都沒處領,這些都與沒錢有關。所以回收干部職工老欠的借款顯得尤為重要,處理龍躍進決不能心慈手軟。
最后周正泉表態說,我看這樣吧,龍躍進的副鄉長職務停兩個月,讓他反省反省;醫藥費他不能不出一點,事情的起因還是他嘛,我看他也得出一半,另一半由裴漢云出。
龍躍進在衛生院花的藥費不多不少,總共1020元。處分決定下達后,裴漢云咬咬牙,拿出510元錢,出了該自己出的那部分醫藥費。裴漢云想得通,錢雖然出得冤枉點,卻沒輸理,想想還是合算的。
龍躍進卻接受不了,停職反省無所謂,就是把黨籍開除了,他也說過他不在乎,只是要出510元的醫藥費,比放他身上的血還讓他心痛。于是天天拖著一條瘸腿,在鄉政府院子里轉悠,書記副書記,鄉長副鄉長,人大辦主任,武裝部長,司法員,甚至七站八所的人,該找的他找了,不該找的他也找了,見誰就要跟誰訴說半天。開始還有人聽他說兩句,后來大家就煩了,遠遠看見他瘸過來,就趕緊躲起來。
這天晚上也不知龍躍進是第幾次走進毛富發家里了,曾冬玉聽見他的腳步聲,就去關門,卻被龍躍進搶先一步,把來不及關死的門生生給頂開。曾冬玉就怨毛富發,說:家里又不是你的辦公室,要辦公家的事,你上辦公室去。毛富發也一見龍躍進就頭暈,說:龍躍進呀,龍躍進,你老找我干什么呢?龍躍進說,我不找你,找誰去?你再不給我主持公道,我就死在你這里。毛富發說,龍躍進你別亂來,這是我家里。
毛富發嘴上這么說著,心里直怪周正泉不該讓龍躍進出那一半的醫藥費,但毛富發又不好在龍躍進面前明說,只得啟發他說,虧你還在鄉里混了那么多年,鄉里的事誰說了算也搞不清。
聽話聽音,龍躍進后來就很少來找毛富發了,把目標集中在周正泉身上,幾乎天天都要到周正泉的辦公室和宿舍門口去堵他。龍躍進說,周書記呀,我人都變成這個樣子了,你已讓我停職反省,還要我出那么多錢,天下沒這樣傷天害理的事嘛。周正泉就向他解釋說,黨委是根據基本事實,并從全鄉的大局出發,才作出這樣的結論的。龍躍進說,你們做領導的從大局出發,我沒意見,可吃飯吃米,說話說理,這個“理”字總不能丟到廁所里去吧!
三次五次,周正泉還捺得住性子,七次八次就受不了啦,大聲吼道,龍躍進你好歹是個黨員,黨委的決定你服得服,不服也得服,否則開除你的黨籍干籍。龍躍進說,我還沒犯到這一步。鐵了心要讓周正泉不得安寧。大家就開玩笑說,龍躍進是逼周正泉的婚,看來周正泉不嫁給龍躍進,龍躍進是不會放過他的。周正泉沒法,就不在辦公室上班,不在自己屋里睡覺。但龍躍進反正找得到周正泉,他只要在哪里一出現,龍躍進就立刻瘸著腿跟了上去,好像周正泉的影子似的。周正泉也是沒法子,便把派出所所長顧定山喊到身邊,像是專職保鏢一樣,只要龍躍進一上來,顧定山就把他攔住,不讓他攏周正泉的身。
這天夏存志陪分管黨群和教育的縣委副書記李旭東到龍溪中學來檢查工作,給學校帶來25萬元扶貧幫教款子。這對龍溪中學無疑是一筆大數字,學校不但可償還部分基建欠款和集資款,還可拿出兩萬元把已停工的校大門砌上去。周正泉擔心龍躍進會出來搗亂,反復叮囑顧定山,好好看住他,不讓他到學校去。
誰想還是讓龍躍進沖進了學校。當時李旭東和夏存志一行聽完宋天來的匯報,周正泉本來安排好到鄉政府前面的悅來酒店去吃中飯的,李旭東卻堅持要在學校食堂與老師和學生們共進中餐。而此時離開餐時間還有個把小時,李旭東興致很好,提出在校園里走走。李旭東李副書記要走走,大家就義不容辭地跟著他走走。校園本來不大,一圈下來,要不了幾分鐘。周正泉忽然想起宋天來曾幾次要他題寫校門的事,他沒空也沒心情給他寫,今天何不趁此機會,讓書法上有些造詣的李旭東來題?周正泉跟夏存志和宋天來一說,兩個人也很贊同,于是向李旭東提出這個要求。
開始李旭東還推辭說,我的字平時寫給自己看還行,要題校門不遺臭萬年?夏存志說,李書記是師大中文系畢業的高才生,字如其人,剛勁挺拔,誰不知你書法上的大名?周正泉也說,李書記的字在省市書法大展中多次展出過,秉承的是魏晉風骨,題校門再合適不過。經不住夏存志和周正泉你一句我一句的懇求,李旭東才同意下來。于是一行人走進校長辦公室,取墨備紙,只等李旭東醞釀好情緒,大筆一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