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宏達不好拂了熊主任的盛情,只好隨他擠進去,站到一位醫(yī)生面前。
那醫(yī)生剛打發(fā)走一個人,回頭對方宏達親切地說,先生有什么要咨詢的?方宏達想,這里的醫(yī)生果然比在醫(yī)院里熱情多了,看來聽熊主任的沒錯。只是一時又想不出要咨詢什么,便看看桌上的血壓表,說,就給我量量血壓吧。醫(yī)生爽快地說聲行,伸過手幫方宏達把衣袖擼上去,然后打開表蓋,開始給方宏達量血壓。
方宏達配合著醫(yī)生,很快將血壓量完。可醫(yī)生沒有立即說結(jié)果,問方宏達近來有什么異樣感覺沒有。方宏達搖搖頭說,沒什么異樣感覺呀。醫(yī)生說,工作上是不是有什么壓力?方宏達笑道,有什么壓力?成天喝茶看報紙,比你們當醫(yī)生的可輕松多了。
醫(yī)生不吱聲了,皺皺眉,把目光從方宏達臉上移開。方宏達心頭不覺就有些緊,小聲問醫(yī)生道,是不是高了?醫(yī)生點點頭說,有點偏高。方宏達說,多少?醫(yī)生說120至160。熊主任忙幫腔道,這個數(shù)是高了點,正常是90到140。那醫(yī)生對方宏達說,你最好到醫(yī)院去仔細查查,適當開點藥,或住院治療一段。
方宏達向來身體不錯,平時的生活和飲食因為有侯玉秀,也算是講究的,所以他不太相信自己會有高血壓。但那個醫(yī)生的話又不可不聽,加上熊主任也說他,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對身體負責就是對革命工作負責,切不可掉以輕心,第二天方宏達便跑到醫(yī)院做了一番檢查,果然血壓有些偏高。給方宏達看病的瞿醫(yī)生建議他住院治療,他不同意,瞿醫(yī)生只好開了一大包藥,讓方宏達提了回去。
這個時候侯玉秀還沒下班,方宏達把藥往桌上一扔,坐在沙發(fā)上發(fā)了一陣呆。他搞不明白自己怎么得的高血壓,莫非是沒當上那個狗屁計生委主任,心情不暢引起的?如果是這樣,你方宏達也太沒出息了,這么一個小坎都邁不過去。
正這么胡亂想著,侯玉秀下班回來了,見方宏達不聲不響縮在客廳里,覺得奇怪,說,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吧,竟然比我還先回家。
方宏達沒理睬她,依然一動不動坐在沙發(fā)上。侯玉秀這時見到了桌上的藥包,就打開瞧了瞧,疑惑地說,是你的藥?這可都是治高血壓的。又低頭拿過藥包里的病歷單,翻了翻,一邊又說道,你是什么時候有的高血壓呢?怎么從沒聽你論過半句?不過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也不為遲,只要按照醫(yī)生的吩咐服藥,是會很快降下去的。
侯玉秀是個心疼丈夫的好妻子,從此就把方宏達當做病人來服侍,天天督促他按時服藥,還買了有關(guān)高血壓方面的醫(yī)療書籍,吃喝拉撒嚴格按書上說的操作。生命誠可貴,方宏達自然也愛惜自己的命,跟侯玉秀配合得很默契。
就這樣一個療程下來,方宏達再去醫(yī)院復查,血壓得到控制,還稍稍有些下降。他很高興,像是重新?lián)斓揭粭l命一樣。晚上躺到床上,想起兩個多月來,總擔心身體吃不消,一心只顧治高血壓,兩夫妻也沒好好親熱一下了,就摟過侯玉秀,想有所作為。誰知到了關(guān)鍵時刻,方宏達變得不中用起來,嘗試了好幾回都不得要領。最后方宏達泄氣了,從侯玉秀身上撤下去,頓覺悲從中來。是呀,自己年紀并不大,怎么竟變成這個熊樣?
好在侯玉秀并不怪罪方宏達,安慰他說,你的病還沒全好,身體受到影響,也是正常現(xiàn)象,過一段就會好起來的。
其實侯玉秀嘴上安慰方宏達,心里卻比他還急,四處打聽治男人這病的良方妙藥,還準備托人去買正宗的偉哥。但侯玉秀究竟是有知識的女性,最后她想到了醫(yī)院,找到給方宏達看過病的瞿醫(yī)生,把丈夫的情況說了說。瞿醫(yī)生笑道,這是吃降壓藥造成的,以后停了藥,或藥量減少了,自然就會恢復的。
這樣侯玉秀才放了心,回家跟方宏達一說,方宏達那壓抑的心情才稍稍緩解了些。但方宏達并不糊涂,他慢慢便意識到,高血壓也好,那不好說出口的病也好,除了身體不如從前之外,還有別的原因。
不知怎么的,方宏達患高血壓的事很快在委里傳開了,大家一見到他就問長問短的,紛紛給他提供醫(yī)治高血壓的良藥和偏方,告訴他飲食起居該注意的事項。或者安慰他,高血壓也沒什么可怕的,生活規(guī)律點,情緒放松點,再加上適當?shù)乃幬镏委煟匀痪蜁€(wěn)定下來。或者提醒他,工作上的事不要太在乎,工作是國家的,身體是自己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嘛,如果只顧工作,不顧身體,不免得不償失。
開始方宏達僅僅把這些當做對他的關(guān)心,沒有往別處想。這些話聽得多了,他慢慢從中覺出了一份別樣的意味,看出了某些人的用心,心里不免有些窩火。
后來連張思仁也對他關(guān)心起來,走進他的辦公室。張思仁開始并沒提及他的高血壓,而是拐彎抹角問了些工作上的事情,還就辦公樓基建的事征求方宏達的意見。方宏達說,基建上的事,過去一直是張主任你在具體抓,我對情況也不太了解,你該怎么辦還怎么辦吧,我不會有什么意見。
張思仁就做出一副感激的樣子,說道,難得方主任這么理解,基建向來是費力不討好的事,這兩三年我被這個基建拖得喘不過氣來,也想早點有個了結(jié),一是讓大家盡快喬遷,二是卸下?lián)樱耐度霕I(yè)務工作。方宏達點頭道,張主任為基建的事嘔心瀝血,現(xiàn)已大功告成,大家跟我一樣,心里是有數(shù)的。張思仁說,能有方主任這句話,我張思仁足矣。
聊了一陣,張思仁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親切地望著方宏達,說,聽說方主任近來身體欠佳?我也是只顧忙工作,沒顧得上過問方主任,多有得罪。方宏達輕描淡寫地說,也沒什么,就是血壓有些偏高,醫(yī)生說了,沒什么大不了的,飲食注意點,吃幾片降壓藥,血壓就會下去的。
張思仁松了口氣,點頭說,這就好,這就好,不然我還放心不下哩。方宏達說,人上了年紀,身上有點小毛病也很正常嘛。張思仁笑道,方主任四十出頭,上什么年紀啰?我們上下可差不了兩歲。
方宏達當然非常清楚張思仁的年齡,如今提到干部使用提拔時不是常說,年齡是個寶,文憑不可少嗎?同僚之間,誰對誰的年齡還不是了如指掌?但方宏達還是明知故問道,張主任還沒到四十吧?張思仁說,進四十了。方宏達說,正當年富力強啊。張思仁說,彼此彼此,我們是同齡人嘛。
說到這里,張思仁站了起來,準備離去,同時關(guān)切地說,方主任你這毛病雖然不算什么,但還是要多加保重,好自為之,該休息就休息,該住院就住院,反正工作是干不完的。
方宏達也站起來,說,張主任放心,還沒那么嚴重呢。張思仁說,那是的,不過工作上你也不要太辛苦,你管的那塊需要其他班子成員分擔點什么,提出來我們會認真考慮的,或者讓科室多操些心,你呢還是為自己的身體多注意點。方宏達說,感謝張主任的關(guān)懷,工作本來就不重,還對付得了。張思仁說,這我心里就踏實了。
張思仁走后,方宏達在椅子上悶坐著,感到很不是滋味。怪只怪自己的身體不爭氣,偏偏這個時候出了問題。不免要遷怒于熊主任,肯定是他把那天在街上量血壓的事傳了出去,才給了張思仁他們同情關(guān)心自己的借口。方宏達拿起電話,想把熊主任叫過來訓他幾句,可想想又有什么必要呢,便把電話放下了,在辦公室里出了一會兒神。
這天方宏達在街上買了兩條煙,夾到衣服里面,又去了醫(yī)院。他找到那位給自己看病的瞿醫(yī)生,趁一旁沒人,把煙塞進他的抽屜。瞿醫(yī)生是見慣了這些伎倆的,也不見怪,只是說,你這是干什么嗎?方宏達說,我想讓你給我開一張診斷書。瞿醫(yī)生說,那天不是給你寫過了嗎?方宏達說,那天是那天的,今天想讓你寫張我的血壓已經(jīng)正常的診斷書。
瞿醫(yī)生不解,說,你的高血壓才搞了一個療程,明明還沒降下去,我怎么好開已經(jīng)正常的診斷書呢?方宏達只好說,單位里的人一聽說我得了高血壓,問長問短的太多,我難得搭腔,你給一紙診斷書,說明我的血壓已經(jīng)正常,好給我省去許多麻煩。瞿醫(yī)生疑惑地說,有這個必要嗎?方宏達說,有這個必要。
瞿醫(yī)生沒法,只好看在那兩條煙的分上,給方宏達寫了一紙假診斷書。
這天方宏達批完機要員送來的文件后,有意把那紙診斷書放進了文件夾里。下午機要員就來取走了文件夾。第二天機要員清理文件時,發(fā)現(xiàn)了診斷書,給方宏達送回來,說,方主任這不是你的診斷書嗎?怎么到文件夾里去了?
方宏達拿過診斷書,故意瞧瞧,裝糊涂道,真有這事?怪不得昨天上午還見過這張紙片的,下午卻不知哪去了。機要員說,你可能是批過文件后,不小心夾進了文件里。方宏達說,可能是這么回事。機要員說,我看醫(yī)生在診斷書上說得非常明白,你的血壓已經(jīng)趨于正常,這可是大好事啊。
方宏達把診斷書隨意往桌邊的報紙堆上一擱,用不經(jīng)意的口吻說,有病沒病都是醫(yī)生的一句話,信不得那么多。機要員說,有病沒病不聽醫(yī)生的還聽誰的?這就好比結(jié)了婚可不可以生孩子,給不給準生證,全憑我們計生委說了算一樣。方宏達說,這可是兩碼事喲。
沒兩天,全委的人就都知道方宏達的高血壓降了下來,已沒什么問題。大家盡管不太相信高血壓這么容易降下去,但碰上方宏達后,也就不再就他的高血壓問題,問長問短了。
這段時間張思仁在計生委呆的時間很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審計局,不久計生委辦公大樓主體工程的審計結(jié)論就下了下來。
辦公大樓就建在計生委院子內(nèi),地皮是不要出錢的,造價應該不會太高,不想一千二百多平方米的建筑面積竟然超過了一千五百萬元。這在楚南市這么個窮地方已算是天價了,全委上下一片嘩然。要知道,辦公樓始建之初,由于資金缺口大,除了向銀行貸款外,還動員委里職工每人集資兩萬元,并說好三年后還本付息,現(xiàn)在期限已經(jīng)過去大半年,基建已將計生委的老底子完全掏空,銀行的債務也像下雨背稻草,越背越重,哪里還有可能償還職工的集資款?
大家于是憂心忡忡,說的話自然特別難聽。有的說,辦公大樓的工程承建老板是市委主要領導介紹來的,那領導早就給審計局打了招呼,所以才把價格審得這么高。有的說,張思仁在基建老板那里拿了不少錢去送領導,基建老板不可能自己從腰包里掏錢出來給張思仁,自然只能從基建工程里打主意。有的說,不建這個辦公大樓,張思仁哪里當?shù)玫竭@個主任,這一回常委領導可被張思仁喂飽了。還有的說,張思仁拿著基建款搞了什么名堂我們不管,但他如果老拖著我們的集資款不還,我們叫他這個主任做不安寧。
議論終歸是議論,沒有誰拿得出確鑿證據(jù),也就不可能將張思仁怎么樣。有人就跑到方宏達這里來,慫恿他說,計生委的錢又不是他張思仁的,是我們一分一角收罰款收上來的,這三年我們不領獎金,不拿補助,還交了兩萬元集資款,這些錢都被張思仁這么搞掉了,我們心里不平衡啊!計生委里,張思仁也就畏你方主任三分,基建的事你怕要出面管一管了。
方宏達心里清楚得很,如今什么基建工程都有貓膩,這幾乎已是公開的秘密。搞工程的人一個個都是人精,工程還沒開始,發(fā)包方和承建方就打了聯(lián)手,最后連審計那里也會串通好,是不會輕易留下什么把柄的,而且還會買通大權(quán)在握的領導,萬一出了紕漏,領導在上面將保護傘一撐,那更是水潑不進。
方宏達不傻,他才不會管這樣的閑事,以引火燒身。他于是對游說他的人說,基建工程是前任主任在計生委時拍板搞起來的,黨組開會定了張思仁具體負責,三年多來我從沒插過手,你叫我怎么去管?
后來連離退休老干部們也結(jié)伙找到方宏達這里來了。牽頭的是多年前退休的龔老主任。龔老主任說,方主任啊,張思仁這樣搞太不得人心,這樣下去計生委非垮不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