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時分,斥候終于送回了河對岸的消息。張金稱已經(jīng)帶領(lǐng)大隊人馬殺向了平恩,七當(dāng)家杜鵑似乎也有所察覺,提前關(guān)閉了四門,將所有人的家眷和百姓都撤進(jìn)了城內(nèi)。
“多少人?幾時出動的?”段清急得直蹦,沖到哨探頭目凌云慶的身邊追問。
“大,大概三萬五千人上下。全,全是銳士。”凌云慶一邊喘粗氣,一邊回應(yīng)。
如此簡單的答案,怎能讓心急如焚的眾人滿意。不待程名振發(fā)話,急脾氣的段清一把揪起凌云慶的脖領(lǐng)子,大聲呵斥:“怎么可能!他瘋了。其他人呢,你們不是去了二十幾個么?”
“沒,沒,沒回來!”凌云慶晃了晃,有氣無力地補(bǔ)充。連續(xù)兩天沒休息,又在洺水河中泅渡了個來回。他看上去好像時刻要散架般,稍不留神便會跌成一堆骨頭渣子。“被,被發(fā)現(xiàn)了,我只好先跑……”
“給他來碗肉湯,里邊多放些鹽!”沒等段清繼續(xù)追問,程名振及時沖上前,對著外邊命令。
段清此刻也覺察到了凌云慶臉色不對,趕緊上前將對方攔腰抱住,“都愣著干什么,搬張胡床來啊!”他瞪著眼睛大喊大叫,滿腔怒火全從雙目中噴了出來。
眾將士手忙腳亂地般來一張胡床,又找了幾張厚羊皮鋪好,將凌云慶抬到了上面。哨探隊正凌云慶喘息了片刻,掙扎著支起上身,“對,對不住。屬下,屬下無能!”
“你已經(jīng)盡力了!”程名振笑著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起身,“躺著說吧,肉湯馬上就好。”
“屬,屬下是混到?jīng)乘峭猓チ藥讉€活口問到的。”凌云慶笑了笑,仿佛被肉湯勾起了饞蟲,口水緩緩從嘴角往往淌。他自己卻絲毫沒有覺察,一邊喘息,一邊繼續(xù)稟報,“人數(shù)應(yīng)該準(zhǔn)確。屬下把他們分散開問,答案都一樣!”
這是斥候們在培訓(xùn)時,程名振按照大隋府兵對斥候的要求,傳授給他們的基本技巧。所以凌云慶匯報起來,疲憊的臉上隱隱露出了幾分自得,“出發(fā)時間,大,大概是今天未時,張金稱親自帶隊。郝五爺和孫六爺奉命去接收清漳,與,與大當(dāng)家走的不是一路!”
說著話,更多的口水順著他的嘴角淌下,中間夾著一股股殷紅的血絲。眾將又痛又急,想要讓凌云慶休息片刻再繼續(xù)匯報詳細(xì)情況,卻怕一停下來,他便再也支撐不住。只好強(qiáng)忍住心中悲憤,默默地圍在胡床邊聽他繼續(xù)講述拿性命換回來的消息。
“守,守洺水城的是張彪。人數(shù)大概在三千到五千之間。好像已經(jīng)得知了咱們已經(jīng)返回的消息,他防,防得很小心。弟兄們剛剛得手不到半柱香功夫,就被他發(fā)現(xiàn)了。從城外一直追殺到河邊。屬下無能,只好扔下弟兄們一個人先游了回來,其余弟兄…….”
其余的弟兄,估計十有八九回不來了。做斥候的規(guī)矩是,寧可丟掉同伴,也要及時送回主將需要的情報。這一點,凌云慶學(xué)得非常好。看了看大伙佩服的神色,他又得意的笑了笑,不小心卻露出了滿嘴的猩紅。
侍衛(wèi)們端來了肉湯,程名振親手接過,慢慢捧到胡床旁,“你先歇歇,喝口湯。喝口湯再說。”
“教頭!”凌云慶把頭側(cè)開,眼睛看著程名振的眼睛,“你說,我,我做得對不對!”
“你做得很好,非常好!”無法拒絕對方眼里里的期待,程名振點點頭,強(qiáng)笑著回答。
凌云慶聽到夸贊,頓時高興得像個小孩子,“張金稱的軍糧可能存在洺水附近的曲家莊。這,這個消息未經(jīng)核實,屬下不知道準(zhǔn)不準(zhǔn)!如果,如果教頭有可能,就,就去放火燒了它!”
“我今夜就帶人去燒,兄弟你放心,一個米粒都不給姓張的留!”段清抹了把鼻子,紅著眼睛保證。“兄弟,你先喝碗湯吧。教頭給你端著呢!”
凌云慶已經(jīng)沒有力氣搖頭,卻用目光表示了拒絕,“我,我,我……”他的嘴角淌出更多的血和更多的水,把羊皮潤得殷紅一片,“我……”拼盡最后的力氣,他抓住段清的手,“我,老婆懷上了,今年會給我生個兒子……”
“兄弟你放心,你兒子就是我兒子!”段清后悔得腸子都青了,迫不及待地對天發(fā)誓。他恨自己為什么那么笨,居然沒看到凌云慶已經(jīng)累得油盡燈枯。他后悔自己沒早點抱住對方,讓對方多歇一會兒。多歇一會兒,也許對方就不至于活活累死。
“教頭!”凌云慶將目光轉(zhuǎn)向程名振,仿佛期待著某個承諾。他仿佛不相信除了程名振之外的任何人,目光直勾勾的,渙散而熱切。程名振被這目光燙得心痛,俯下身去,低聲答應(yīng),“張金稱肯定進(jìn)不了平恩城,你放心,你的……”
話沒等說完,凌云慶的頭已經(jīng)歪到了一邊。不受控制的血水順著他的嘴角溪流般淌了下來,但他的神色卻是淡淡的,仿佛已經(jīng)滿足了所有心愿。
“張金稱…….”中軍帳里響起了憤怒的咆哮。一方面是為了失去同伴的傷痛,另一方面則是憤怒于張金稱的瘋狂。帶領(lǐng)三萬五千多銳士去攻打自己人駐守的平恩,留在洺水的還有近五千銳士。這也就是說,他為了對付錦字營,把巨鹿?jié)傻娜靠蓱?zhàn)之兵都搬出來了。留給二當(dāng)家薛頌守老巢的,全是些老弱婦孺。官府只要得到消息,稍做布置,便能徹底挖了巨鹿?jié)傻母?
“怎么打?”當(dāng)怒吼聲稍稍平息,段清紅著眼睛向程名振發(fā)問。
“教頭,您說怎么打吧,咱們跟他拼了!”王飛也恨得兩眼冒火,帶著幾分哭腔詢問。
眾將領(lǐng)此刻臉上的表情跟二人差不多,都是悲憤莫名。如果說在此之前大伙心里還對張金稱存有一絲敬畏的話,此刻,昔日所有情誼已經(jīng)全部被仇恨所取代。眾人的家眷大多都安置在平恩縣內(nèi),萬一城破,不可能不受到傷害。而將傷害加諸于他們身上的偏偏是從前的袍澤,并且除了嫉妒之外沒有任何理由!
程名振將斥候們用性命換回來情報在心里邊歸納了一遍,手扶桌案,沉吟不語。老實說,情報太少,也太凌亂,遠(yuǎn)不夠制定一個周詳破敵之策所用。但他能得到的只有這么多了,能擁有的準(zhǔn)備時間也只剩下了最后幾個時辰。斥候們被發(fā)覺后,張金稱肯定在明天一早就會得到錦字營銳士已經(jīng)趕回的消息。以張金稱的為人,他肯定不愿意跟錦字營正面交戰(zhàn),而是不顧一切猛攻平恩,試圖抓住杜鵑和眾人的家眷來逼大伙束手就擒。
“教頭,咱們跟老賊拼了吧!”
“對,就是死,也要讓老賊跟著一道去見閻王爺!”
見程名振始終不說話,大伙的越發(fā)感到絕望。張金稱是什么人?他喜歡生吃活人心肝。在程名振沒入巨鹿?jié)芍埃瑥埣臆娒科埔怀牵瑤缀醪粫粝氯魏位钗铩]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兒老小在眼前被殺,他們寧愿先一步倒下,也要守住男人最后的尊嚴(yán)。
就在氣氛壓抑得幾乎要爆燃的時候,程名振終于開口。“咱們今夜就過河!”用目光掃視了一遍大伙,他緩慢而堅定的說道。“王飛,你帶五百人去摸曲家莊。段清,你帶兩千人,把張彪給我堵在洺水城里!”
“諾!”也不管憑這么點兒人是否能完成任務(wù),王飛與韓葛生大步上前,伸手接過令箭。
“那教頭你呢,你身邊可就剩下一千五百人了?”韓葛生相對老成,皺了下眉頭,低聲提醒。
“大伙聽我安排。四千人,對付張大當(dāng)家的四萬人肯足夠!”程名振點點頭,笑容里邊充滿了自信。“張彪得到咱們已經(jīng)殺回來的消息,肯定先要派人告知張大當(dāng)家。他和張虎忙著爭少當(dāng)家之位,怕出了差錯被對方揪住,所以誰都不敢擅自作決定。”
“末將這就去點兵!”聞聽程名振的分析,王飛信心大增,抬腿就向帳外走。
“且慢!”程名振立刻出言喊住了他,然后低聲叮囑,“糧食燒了可惜,你不需要真的攻入曲家莊,只需要…….”
叮囑完了王飛,他又將頭轉(zhuǎn)向段清,“張彪怕?lián)?zé)任,所以肯定不敢出城與你野戰(zhàn)。你也沒必要全力攻城,只需要在城外……”
段清的眼神刷地一閃,就像黑夜里點起了一盞燈籠。“末將明白,教頭盡管放心。洺水城一直是我在管,地形肯定比姓張的熟悉。”
“你們只能帶步兵,騎兵全留給我!”程名振又強(qiáng)調(diào)了一句,然后揮手命令段清和王飛兩人出發(fā)。
不待二人走出帳門,他又抽出第三支令箭,低聲吩咐,“耿老四,你替凌隊正掌管剩下的斥候。攜帶號角,每兩里安排一伙人,從曲家莊一直給我安排到平恩城下。聽我的命令行事!告訴大伙,別丟了凌隊正的臉面!”
“諾!”被喚做耿老四的家伙激動得血透面皮,踏步上前,大聲回應(yīng)。
“簫強(qiáng),你帶五百步卒,曲家莊以北五里官道旁,等我的將令。聽到角聲后…….”
“諾!”被喚作簫強(qiáng)的將領(lǐng)也大步上前,接過將令,小跑著出了中軍帳。
算下來,程名振身邊只剩下了一千左右士卒。他卻依然嫌多,點頭叫過韓葛生,低聲命令道,“我再分給你五百人,今夜出發(fā),繞到平恩和清漳之間。把五當(dāng)家和六當(dāng)家給我拖住,無論平恩城下發(fā)生什么事情,都別讓他們趕回來。具體辦法和他們幾個一樣,地里的莊稼剛剛收完……”
韓葛生憨厚的笑了笑,懷著無比的信心接過了將令。
都安排好了。程名振看了一眼已經(jīng)空了一半的中軍帳,笑著搖頭。自己一直躲著這一天,可這一天卻還是來了。既然已經(jīng)無力可退,他只好挺身迎上去。無論那冥冥中的命運(yùn)里到底寫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