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建德表面看上去雖然大大咧咧,卻是個粗中有細(xì)之人,看見宋正本表情有異,立即發(fā)覺自己剛纔說的話非常容易被曲解。有心替自己解釋幾句,又唯恐越描越黑,正煩躁間,大帳門被呼啦一下推開,竇紅線急匆匆地跑了進(jìn)來。
“哥,你……”少女的話音中,帶著一股固有的嬌憨,聽起來就令人愛憐。無奈她來的十分不是時候。沒等一句話說完,竇建德立刻劈頭蓋臉地斥責(zé)道:“什麼事情這麼急?連通報一聲都不懂麼?這裡是中軍大帳,不是咱們家後院!自己人都不知道守規(guī)矩,你讓我還有什麼臉說別人!”
“哥……”竇紅線被嚇了一跳,遲疑著迴應(yīng)。竇家當(dāng)年被官府滅門,活下來的只有兩兄妹外加一個小孩子。所以彼此之間將親情看得極深,從沒試圖互相傷害過。猛然間被哥哥當(dāng)著外人的面呵斥,她一時無法適應(yīng),雙目中頓時噙滿了淚水。
“都快被你氣死了。多大的人了,還這麼蠍蠍螫螫的。”竇建德的心倏地一軟,說話的語氣緊跟著緩和了下來。“我正在跟宋先生商討重要的事情,你要是沒什麼急事,就到偏帳等我一等。去,自己讓人弄點吃的,順帶著把臉也洗洗!”
竇紅線點點頭,默默地離開了。望著自家妹妹瞬間耷拉下去的腦袋,竇建德心裡愈發(fā)不落忍。勉強(qiáng)咧著嘴笑了笑,回頭跟宋正本問道:“咱們剛纔說到哪裡了?這孩子,真的是被我給慣壞了。一點規(guī)矩都不懂!”
“屬下也忘記了剛纔說到了哪裡!”宋正本搖搖頭,給了竇建德一個理解的笑容。“好像是馭下之道吧?主公見解其實沒錯。只是要因人而異,並且凡事還要像主公當(dāng)日所說,不能急於求成!”
“先生知我!”竇建德如釋重負(fù),笑容立刻變得輕鬆。他明白宋正本的言外之意,雖然事實上宋正本可能已經(jīng)曲解了他的原話。
他本想表達(dá)意思是,自己沒必要跟楊公卿等人同室操戈,對方即便脫離竇家軍序列,對自己所求的大業(yè)也構(gòu)不成威脅。因爲(wèi)這些傢伙既不懂兵法,又不懂如何治理地方。這輩子最大的歸宿也就是做個流寇或者別人手中的鷹犬,根本無法自立。
而宋正本顯然把他剛纔的說話的目標(biāo)擴(kuò)展到了所有人,特別是程名振身上。比起楊公卿、石瓚等輩,程名振在兵法上的造詣無疑高出了不止一籌半籌。並且程名振懂得如何治理百姓,如何給自己的未來“鑄基”,即便不依賴於竇家軍,此子也可能獨(dú)霸一方。所以對程名振這種人才,既要委以重任,又得防備其擁兵自重。具體分寸在哪裡,完全依賴於使用者自己把握。若是用的恰當(dāng),年青人就是一把利劍,萬馬軍中所向披靡。如果使用不當(dāng),這把雙面開刃的劍就有可能反噬,讓使用者割傷自己。
既然已經(jīng)誤解了,索性就將錯就錯吧,反正日久自見分曉。抱著這種念頭,竇建德不打算在同一個問題上繼續(xù)糾纏。關(guān)於如何跟綠林豪傑打交道,將他們收歸己用,他認(rèn)爲(wèi)自己還有點門道,至少不會比宋正本這位前縣丞來得差。
“主公乃蓋世奇雄,有些事情本來就不需我等置喙。”宋正本也沒心思在一個尷尬的話題上耗神,笑著轉(zhuǎn)移雙方的注意目標(biāo),“關(guān)於拿下武陽郡後的近期發(fā)展方略,我這幾天會稍微整理出個大概來。之後會呈請主公過目,凡有與實際情況不符之處,還望主公不吝指點!”
“嗯,有勞先生了!”竇建德輕輕點頭。“眼下咱們軍中人才太少,所以不得不讓先生多辛苦些。日後若是在武陽、清河等地發(fā)現(xiàn)遺賢,還望先生不吝邀其來大營一敘。即便不爲(wèi)了竇某,爲(wèi)了河北百姓重新過上安生日子,也值得他們出來看一看!”
“我軍在清河郡之做爲(wèi),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傳開。打下武陽後,主公再將施政目標(biāo)一一公佈,屆時相信很多人會明白,我等與其他綠林豪傑不一樣!”宋正本點點頭,欣然答應(yīng)。
讀書人必須投靠一個明主才能最終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如今大隋已經(jīng)搖搖欲墜,很多有才學(xué)的人都在等待出山的時機(jī)。宋正本相信,自己選擇竇建德是正確的,也希望能將自己的選擇推薦給昔日的知交好友。
“嗯!到時候竇某就築一座黃金臺,交由先生代我招納賢士!”提起將來的規(guī)劃,竇建德眼裡也滿是憧憬。打天下,他需要依仗王伏寶、曹旦、阮君明這些老兄弟,然而治理地方,還是要依仗大隋朝的舊官吏和文人。雖然這些傢伙或多或少跟義軍都有些過節(jié),但那都是可以揭開的事,只要大夥日後同心協(xié)力,他絕對不會再翻舊賬。
賓主二人又聊了些政務(wù)上了瑣事,然後笑著告別。命親兵取來晚飯,竇建德胡亂吃了幾口,卻覺得非常沒滋味。仔細(xì)想了想,終於記起來妹妹還在偏帳中等自己。心裡覺得好生愧疚,嘆了口氣,放下碗筷前去賠罪。
竇紅線眼前擺的是一樣的粗茶淡飯,吃得也一樣的少。藉著跳躍的燭光,可以看到她兩隻眼皮都腫了起來,眼角處隱隱還有水漬。竇建德心疼地走上前,打算跟妹妹開個玩笑緩和氣氛。不料纔到桌案邊,竇紅線已經(jīng)迅速從桌案邊站起身,斂衽爲(wèi)禮:“民女不知道大王蒞臨,有失遠(yuǎn)迎,還請大王切莫怪罪!”
“你就別寒磣我了!剛纔不是有外人在場,我纔不得不做給他看麼?!”竇建德一把扯住妹妹的衣袖,陪著笑臉解釋。
竇紅線輕輕掙脫,後退數(shù)步,半蹲著身子繼續(xù)說道:“剛纔是我不懂事,不怪大王。日後若是民女有冒犯的地方,該打軍棍就打軍棍,該砍腦殼兒砍腦殼兒。大王千萬別爲(wèi)了兄妹親情,耽誤了你的雄圖霸業(yè)!““得,得,越說越?jīng)]邊了不是!”竇建德比自家妹妹大了足足二十歲,端得是長兄如父。“看這哭的,眼皮都腫了。給別人看見,還以爲(wèi)我怎麼欺負(fù)你來著。我道歉還不成麼?你等著啊,當(dāng)哥哥的這就出去找根荊條來背!”
說著話,他真的拔腿便向外走。竇紅線見狀,趕緊上前一把將其扯住,“沒正形!還綠林總瓢把子呢,連小孩子都不如!”
“在自己妹妹面前,當(dāng)什麼綠林總瓢把子!”竇建德打蛇隨棍上,繼續(xù)好言相求:“除了你新嫂子外,咱們家就剩下三口人,我再混賬,還能真的把你怎麼著?剛纔我正跟宋先生講著如何嚴(yán)正軍紀(jì),你恰好就闖了進(jìn)來。如果不說你幾句,他又該笑我徇私枉法了!”
“以後我再不會來找你,免得耽誤你的大事!”竇紅線嘴上不依不饒,臉上的表情卻先軟了下來。
“我讀書的後帳,還有你嫂子那裡,你隨便進(jìn)。但中軍大帳,你今後得多少小心些!如果不管你,我就沒臉皮管別人。今天是我不對,不該事先沒通知一聲,就開始衝你發(fā)脾氣。以後若是再出現(xiàn)同樣的情況,就肯定是你不對了!你得體諒我,不能給別人看咱倆兄妹的笑話!”望著親妹妹的眼睛,竇建德鄭重強(qiáng)調(diào)。
“懶得跟你爭!”竇紅線把頭偏開,不肯跟哥哥對視。她知道現(xiàn)在的哥哥跟原來不一樣了。原來兄妹之間可以無話不談,但現(xiàn)在,哥哥心中卻有偌大個江山在,不可能再事事都遷就家人。
“說吧,今天找我什麼事?”竇建德自管坐下去,給自己倒一盞茶,邊喝邊問。
“早就涼了!小心喝壞肚子!”竇紅線低聲嗔怪。搶過茶盞,連同茶壺、茶盤一道端出門外,交給待命的親兵去重新煮過。
“哪那麼金貴,當(dāng)年大冬天的涼水不也照樣喝?”竇建德大咧咧地笑著。“到底什麼事情,讓你那麼著急?”
“也沒什麼要緊事情!我以後注意就是了!”竇紅線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迴應(yīng)。“我看到鵑子姐麾下的女兵很能幹,所以也想組建一個女兵團(tuán)。打仗時可用替你們搖旗吶喊,過後還能替彩號裹傷敷藥…….”
“不行,不行,哪就輪到你上戰(zhàn)場了?”沒等妹妹說完,竇建德迫不及待地否決。“洺州營的那些女兵我看了,的確都非常能幹。弟兄們也都和讚賞。但對於那些女兵來說,卻未必是什麼好事。天天在男人堆裡鑽來鑽去,今後怎麼嫁人生子?”
“怎麼跟嫁人又扯上關(guān)係了?”竇紅線不滿地瞪了哥哥一眼,“彩霞、紅菱她們幾個都嫁了,並且嫁的挺好的!”
“她們是她們,你是你。她們嫁的都是底下的弟兄,互相知根知底,所以也不怕別人挑!”竇建德在此事上非常執(zhí)拗,絲毫不肯鬆口。
“我怎麼了?”竇紅線氣得小嘴撅得老高,“鵑子姐不也嫁得挺好的麼?你前天還說,程名振能文能武,是個難得的豪傑!”
“你當(dāng)玉羅剎這名號是好詞麼?”竇建德聳了聳肩,低聲開導(dǎo)。“程名振敢娶她,那是她的福氣。換了別人,卻未必有這個膽量。你根本不瞭解男人,跟女人逢場作戲時,大夥自然喜歡找那些大膽潑辣,敢說敢笑的。逗著過癮,玩著高興,反正轉(zhuǎn)頭即是路人,不必考慮太多。但娶回家裡的那個,有誰不希望是文文靜靜的大家閨秀?即便丈夫出了遠(yuǎn)門好幾年,她也可以不問外邊的事,埋下頭來一心教導(dǎo)孩子,孝敬公婆!”
“什麼道理?”竇紅線爲(wèi)之氣結(jié)。沒想到哥哥內(nèi)心深處居然如此古板。“連自家婆娘都要猜疑的男人,我還不願意嫁呢?反正我自己掄得動刀,騎得上馬,這輩子縱馬馳騁,想去哪去哪,至少能圖個痛快!”
“又說孩子話了不是!”竇建德笑著搖頭,“咱們家如果不是遇到橫禍,從你十三歲那年起,沒事就要嚴(yán)禁出門了。這些年你跟著我,風(fēng)裡來,雨裡去,沒一天安穩(wěn)時候,所以我也不能以尋常的禮節(jié)來約束你。但日後情況好了,你也該安下心來學(xué)一學(xué)針線女紅。伏寶是個不錯的男人,你嫁入他家,他必然能好好待你。但你也要好好伺候他,做好女人該做的事情,不能仗著我是你的哥哥就由著性子胡鬧!”
竇紅線聽得直髮傻,眨巴著眼睛,越來越無法理解自己的哥哥。如果不是對這張皮囊熟悉,她簡直要懷疑眼前的竇建德是別人假冒。自打記事以來,什麼時候哥哥跟自己說過這種歪理兒。竇家當(dāng)年不算貧困,但也算不上什麼大戶。十三歲就關(guān)進(jìn)繡樓不讓出門,你當(dāng)是那些世家大小姐呢?跟養(yǎng)豬一樣養(yǎng)起來,只待夫家領(lǐng)走?即便是豪門大小姐,也不是每家都如此無聊。人家河?xùn)|李淵的兩個女兒都親自領(lǐng)兵打仗,那可是三代世襲的國公之家,跟河北各地那些喬裝大戶比起來,簡直是天上地下的區(qū)別。
沒聽見妹妹反駁,竇建德以爲(wèi)自己的勸解起了作用。想了想,繼續(xù)叮囑道:“伏寶今後要做統(tǒng)兵大將的,你今後見了他,別再呼來喝去,好像他欠了你一樣。一旦被他手底下人看見,肯定會影響他的威望!”
“誰答應(yīng)嫁給他了!”竇紅線氣得直跺腳。“我不影響他的威望,他也甭指望娶我!”
“什麼話啊?”竇建德連連搖頭。“你們兩個都老大不小了。特別是伏寶,他等了這麼多年,不就是爲(wèi)了娶你過門麼?”
“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與我無關(guān)!”竇紅線非常堅決地否定。
“到底怎麼回事?”竇建德警覺地看了妹妹一眼,眉頭擰成了個川字。“你不喜歡他了?還是你又看中了別人?這些日子,你天天泡在洺州營裡邊……?”
“沒有的事!”竇紅線又羞又氣,掀開門簾,飛也般逃走。“你別亂猜。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管!”
“你……”竇建德向外追了幾步,迫於形象,不得不停在了門口。“這丫頭…….”他不住搖頭嘆氣。太不像話了,跟誰學(xué)不好,偏偏去學(xué)那個玉羅剎!可她到底因爲(wèi)什麼與王伏寶疏遠(yuǎn)了呢?一團(tuán)粉紅色的迷霧在竇建德眼前晃來晃去,無論如何也看不清裡邊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