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城鼓動(dòng)蘭釭灺，睡也還醒，醉也還醒，忽聽孤鴻三兩聲。

人生只似風(fēng)前絮，歡也飄零，悲也飄零，都作連江點(diǎn)點(diǎn)萍。

——王國(guó)維《采桑子》

殿，空洞莫名，飄著幽幽的龍涎迷香，蕩著凄凄的朔風(fēng)回音……

玄燁默默坐在榻上，燭光映得眉骨鼻梁愈發(fā)棱角分明、冷峻莫名，新近悄然爬上額際的細(xì)紋似蒙著嚴(yán)霜，滄桑莫名，雙眸凍凝成冰，蒙著氤氳濃霧，直直地瞅著錦簾處那抹楚楚水影……水色裹著烏青大氅，愈發(fā)顯得柔心弱骨。

冷，迎面眸光冰凌蝕骨，顫顫一栗，心似從云霄墜落谷底，芝蘭禁不住怯弱地朝錦簾挪了挪，花盆鞋隱隱沒入刺眼明黃里。片刻，稍許慌亂地垂首，芝蘭倔強(qiáng)地咬了咬嘴唇，竭力*幾近奪眶的淚水。

眸光幽幽放空，眉角顫了顫，似暗嘆一氣，微揚(yáng)下顎，玄燁緩緩伸出左手，唇角微微嚅了嚅，卻終是不語。

花盆鞋面糯粉流蘇微漾，烏青大氅襟角輕揚(yáng)，猶疑一瞬，芝蘭拖著步子，疲沓莫名地木木踱步，距玄青長(zhǎng)靴不過尺余，卻生生僵住，邁不開步……頎長(zhǎng)五指近在眼簾……攏在烏青大氅里的柔荑微搐，卻重若千鈞般抬不起來。落寞地耷下眼瞼，朱唇抿了抿，芝蘭深吸一氣，慌亂合手，木木地緊了緊。

左手僵懸半空，石青胸口微微起伏，兩汪寒潭暗波洶涌，玄燁木木縮手搭在膝上，唇角微嚅，浮起一彎苦澀莫名的弧線，稍稍抬眸，眸光幽幽一沉近乎拷問，聲線嘶啞：“后宮不得干政……朝堂之事，你……從何得知的？”

一凜一怵，緩緩抬眸，卷翹睫毛頃刻濕答答地微顫，兩泓清水漣漪驟起，芝蘭癡癡地凝著微蹙的劍眉，朱唇輕搐，顫顫一語哀凄若杜鵑啼血：“臣妾不想知，三十年相依相守……竟敵不過一紙良籍，臣妾不想知。世間哪個(gè)女子……想知……丈夫……嫌棄……自己？又有哪個(gè)女子……想知……自己十月懷胎……捧在手心里的孩子……被丈夫……視作賤族之后？皇上……難道疑心禩兒？這……奇恥大辱……禩兒怎忍……相告？宮里都傳開了……連北三所守門的老太監(jiān)都知……過不了幾日，舉國(guó)上下都知……便是再過百年，世人還是……知。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賤籍良妃……是青史……為臣妾鐫刻的碑文。臣妾已是活了大半輩子，兩眼一閉……萬事皆空……便也罷了。可……禩兒……禩兒怎么辦？他才二十八歲……貴為皇子……卻背負(fù)賤之一字……往后叫他如何自處？”

語未畢，淚滿面，縱是自己能忍萬世唾棄，卻獨(dú)獨(dú)受不得自己的孩子受半點(diǎn)嘲諷，可……他金口一開，宮闈……朝野……坊間……這恥辱的烙印將隨著自己的血液延續(xù)給自己的……子子孫孫，百年風(fēng)雨……亦洗滌不凈。恥，隨青史沉淀，痛，隨歲月發(fā)酵……絕望蝕骨，心揪痛不已，竟隱隱滋生一絲幽怨，芝蘭只覺力不可支，頭重腳輕般昏昏然，禁不住合手死死緊了緊。

心幽幽一虛，喉結(jié)一滯，眸光急急閃避，玄燁深吸一氣，木木地凝著地磚，顎骨一緊，膝上空拳擰了擰，似從谷底深潭飄起的低沉之音：“玄武門之變，婦孺皆知。煮豆燃豆箕……七齡*都會(huì)吟。為皇位，手足相殘、逼父遜位、謀朝篡位的……歷朝歷代還少嗎？最是無情帝王家……朕生來便是帝王，關(guān)乎君權(quán)……朕不得不成為世上最無情之人。你心里明白……朕說這些……并無心羞辱你，朕……只是為了社稷。”

冷冷一栗，花盆鞋顫巍巍地挪退幾步，芝蘭雙手攀著錦簾，顫顫地別過臉，哽了哽，雙眸似為深秋濃霧所蔽，蒼白一片。頓了頓，凄凄一笑，芝蘭微微仰首，瞅了眼天頂，木木垂手，若漫天飛絮般凄清無助：“無意苦爭(zhēng)春，我不想爭(zhēng)……卻被逼著……與命運(yùn)……爭(zhēng)了一輩子。與皇上的猜忌……爭(zhēng)，嫌棄……爭(zhēng)，與宮里的姐妹……爭(zhēng)，如今……竟要和社稷……爭(zhēng)？社稷……我不懂……我不懂……為何……世上我最愛的兩個(gè)男人偏偏……水火不容？前半生……是你和阿瑪，后半生難道……會(huì)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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哽得不得一語，揚(yáng)手捂面，淚順著指縫凄凄滑落，深吸一氣，振了振，芝蘭僵僵地福了福，木木地盯著青石磚，輕若無聲地請(qǐng)道：“臣妾……失儀。望皇上恕罪……臣妾告退。”拂落烏青大氅，芝蘭翼翼地捧著擱至榻尾，定了定氣，眼簾晃悠悠，步履亦晃悠悠地踱步出殿。

心搐痛，兩汪深潭風(fēng)襲浪卷，那抹水色湮入昏黑，竟似殘風(fēng)卷浪般飄零而逝……心頃刻沒入窒悶的黑，心虛、愧疚、不忍、痛楚百感交集，玄燁蹭地起身，幾個(gè)箭步，微抬左手一把扯住水色衣袖，烏眸濃霧迷蒙，唇角浮起一道凄冷弧線，微揚(yáng)聲線道：“這一月來……朕的兒子們……被廢……拘執(zhí)……幽禁，為人父者……朕心好過？朕……愛了疼了一輩子的女人，朕竟當(dāng)著滿殿朝臣……朕……朕……也有心。世人皆是養(yǎng)兒防老……朕……臨老……卻不得不防著自己的兒子。朕確是……孤家寡人，如今……連你也要棄朕而去？”

木木一僵，淚決堤涌溢，竭力鎮(zhèn)了鎮(zhèn)氣，芝蘭緩緩回首……那雙眸子分明血絲密布，劍眉皓宇分明愁云冷凝……竟是幾許愧疚暗涌，心驟停驟僵，似困入牢籠，窒悶難耐，無力……無奈……無助……低眸瞥了眼緊緊箍住左腕的頎長(zhǎng)五指，玉白手背竟莫名蒙上一抹卉木早枯的滄桑……心瞬即揪痛，不忍掙手，芝蘭禁不住顫顫地?fù)P起右手，摁了摁心口，微微蜷了蜷身子，凄凄哭泣。

一怵，眸光頃刻熄滅，幾許慌亂，幾許痛楚，玄燁急急貼近一步，展臂攬著水影入懷，右手掌著玉臂緊了緊，微抑下顎，垂眸切切道：“還好嗎？啊？”

“傳御醫(yī)……”

一把攀住石青臂彎，芝蘭顫顫搖頭，凝脂面頰褪得蒼白，深深吸氣，唇角卻幽幽綻起一絲凄婉笑意，輕聲道：“不用……沒事……”

眸光愈發(fā)焦灼，呼吸幾許不暢，鼻翼微微一顫，玄燁緊了緊臂彎，湊著臉頰貼近云鬟霧鬢，低聲喃喃：“芝兒……你傷心不得，切莫?jiǎng)託狻拧?

頓了頓，幾許猶豫，玄燁終是輕若無聲般寬慰道：“對(duì)……不起……朕無心傷你，血濃于水……父子之情如何能斷？休要胡思亂想……嗯……朕殿前所言……會(huì)過去的，朕應(yīng)你……會(huì)過去的。”

心幽幽舒了舒，淚卻無法復(fù)抑，芝蘭無力地貼了貼耳際稍許灼燙的鼻息，揚(yáng)手攀著石青肩頭覆了覆，哽咽不已，心中縱有千言卻終是不得一語。

掌著玉肩推了推，低眸定睛瞅了瞅梨花帶雨之人，烏瞳濃云密布，暗嘆一氣，玄燁揚(yáng)起右手，輕顫著拭了拭斑駁的淚痕，柔聲道：“去榻上躺著歇會(huì)……朕慢慢……跟你說。嗯……”

抬眸一凝，眸光淚光瀲滟，芝蘭顫顫地抿了抿唇，順從地木木踱步……

靠著榻沿坐下，抬手扯著錦衾納了納，玄燁俯身凝著氤氳瀲滟的淚眼，低低嘆了口氣，微微搖頭，無奈地說道：“這些年，朕有多器重禩兒，你知。對(duì)……除卻偏愛……朕存了私心，皇子亦需平衡，不能唯儲(chǔ)君獨(dú)大。今日朝堂……卻叫朕始料不及。朕如今才知，他羽翼漸豐……竟比胤礽……更……”

欲言又止，稍稍別眸，茫然地瞅了眼軟榻那頭，玄燁竭力順了順氣，唇角一嚅，掠過一抹解嘲笑意，冷凝莫名，苦笑道：“納蘭揆敘薦他為儲(chǔ)君，不出奇。佟國(guó)維、阿靈阿、馬齊……朕的肱骨之臣皆聯(lián)名保奏，便連心高氣傲的書法名士王鴻緒……都上了書。朕如今才恍然大悟，裕親王彌留之際……對(duì)他贊不絕口，稱他毫無矜夸，也是薦他。”

顫顫搖頭，淚又凄然滑落……若論親疏，佟國(guó)維該薦德妃之子，阿靈阿該保太子，封封保奏沉甸甸，足以叫君王猜忌，足以斬?cái)喔缸又椤臑閼植阑\罩，似深陷絕望泥潭，只求揪住一根救命稻草，芝蘭急急摁著便要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