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並不住在這城裡,據他說到這裡擺攤完全是因爲他所住的地方沒有人相信這些,他根本沒有生意做。
但蔣仲谷卻覺得那人說得不完全是實話。
那人明顯並不是個需要靠卜卦度日的人,每日擺攤都有小廝給他代勞,連磨個墨都不必他親自動手,整日的沒有生意也沒見他著急過。
不過那是別人的事,他如今也沒那精神去理會。
那一次的傷應該是十分的重,他在天上的仙宮裡將養了三個月也還是整日的沒精打采,做什麼都沒力氣,從住著的道觀走到城門這裡都要歇上幾次才行。
更何況,他一看見那人的臉就覺得心慌、煩躁,那種討厭的感覺說不出來爲什麼,以至於他們在相鄰而處的一年時間裡,所說的話連十句都不到。
蔣仲谷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往來的行色匆匆的人,想著這一天估計是不會有生意做了,索性連筆墨都沒擺出來,只拿出一本經書來讀。
過了片刻,本就陰著的視線被一個身影遮擋得更是發黑,蔣仲谷不知爲何心中一緊,一股說不出的熟悉的感覺油然而生,以至於他愣怔的片刻,纔在那身影裡擡起頭來。
眼前站著的人灰衣黑髮,一雙俊目華光流轉,脣角淡淡的笑意溫文爾雅,只是臉色異常的蒼白,聲音也似是有些無力:“今日天色不好,小道長還不回嗎?看天色一會兒可能是要有一場大雨呢!”
蔣仲谷垂下眼,不去看那張莫名讓他煩躁的臉。
這人正是與他相鄰擺攤的那一個。
明明是一張俊美得惹人駐足的樣貌,他卻總是看了就發慌。
他終究是好性子的人,也沒有理由對於別人的關心冷漠相對,便嗯了一聲,而後又補上一句謝謝,才收了手上的書,慢吞吞的將東西收拾了,準備回去。
桌椅照舊是在旁邊的茶攤租借的,他只需要擡回去就可以了,但在他動手之前,那人的小廝倒是先伸了手。
“我自己來就可以……”蔣仲谷待要推辭,手卻被那人輕輕攔住。
隔著兩人的衣衫的輕微觸碰不知怎麼的就讓蔣仲谷一陣慌亂,似是被燙到了一般的下意識就迅速的躲了開去,後退了一大步,舊傷也好像復發了一般,竟是隱隱的有些發疼。
那人的手頓在當下。
蔣仲谷也有些尷尬,忙低著頭道歉:“啊!對不起,額……謝、謝謝……”
幸好那人也沒有慍怒的意思,聲音是依舊的溫和:“道長客氣了!”
蔣仲谷緊張了一會兒,不知道如果那人還要與他說話的話要怎麼辦。
但那人似乎也沒有再和他對話的意思,見小廝幫他把桌椅都收拾妥當了便轉身離開了。
走出去沒有多遠,轉過城牆一角,滄黎便轉回了身站住,癡癡的望著那個一步一步往回去的路上走的身影。
玄青看著滄黎暗暗嘆了一口氣。
從滄黎無聊下界開始到現在,按照天界的時間算起來,也不過就是小半年,但他從來灑脫、冷傲的仙君卻是變得讓他幾乎都認不出來。
情之一字,即使是向來淡漠的滄黎也終究是躲不過,即使是已經清清楚楚的知道那是他的情劫,也還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也不願自拔。
蔣仲谷迷失在彤華宮的幻樹園裡的時候,滄黎也已經昏迷不醒。
當時傷到了什麼程度,滄黎後來從未曾說過,但所有的人都能看得出來,他差不多隻剩一口氣了,距離精魂破散只不過差了一步。
蔣仲谷離開之前最後的那一拳,幾乎就要了滄黎的命,只幸好他是火神後人,身上那一絲上古仙力終究是護住了他最後的精魄元神。
但也僅此而已。
滄黎法身傷到沒有一處完好,元神也消耗到幾乎破散,太上老君那一大罈子的仙丹灌下去,滄黎醒過來也是幾天之後的事。
玉帝見他傷成那樣子也不好傳他上殿,本來是想等他的傷好一好再審他,滄黎卻是撐著殘破的身子自己先去見了玉帝。
不是他不知道珍惜自己,而是他若不先領受了懲罰,就怕有人趁機亂嚼舌根,讓玉帝遷怒到蔣仲谷身上去。
無論如何,他最重要的是保住蔣仲谷,他自己多受點苦楚不算什麼。
玉帝面前,滄黎在玄青、玄儉的攙扶下跪在了凌霄寶殿上。
“星君傷重,朕就免了你的禮數,賜你殿前坐著……”玉帝伸了伸手,示意天奴看座。
滄黎卻推開了玄青、玄儉,支撐著虛弱道:“我是帶罪的人,本就該這樣,雖然魔胎已除,但我觸犯天條也是事實……”滄黎頓了頓,喘了一會兒才繼續道:“全憑玉帝處置,我絕不敢有怨言。”
滄黎聲音虛弱,但語氣還是十分的誠懇。
連玉帝都沒想到他竟然就這麼認了,沒講條件、沒求情,態度好得玉帝都吃驚,忍不住爲他這樣的低姿態而覺得不好意思,忙道:“星君言重,這本就是你的劫,經歷過了便就完了,怎還會降罪?”
滄黎聽了愣在當場,反問的聲音都跟著發抖:“我的……劫?”
“正是仙君的情劫吶!”玉帝笑了一下:“上界各仙都是要經歷情劫的,星君晚一些罷了,如今歷劫也歷過了,今後就收收心,好好的修煉去吧!”
滄黎半晌無語,玉帝的回答好像隔著很遠傳來的一樣,空空蕩蕩的不真實,卻字字都敲在他的心頭,最後還是玄青提醒,他才吶吶的謝了恩。
原先他以爲這是他的一段孽緣,現在才知道這竟是他的一段情劫。
被玄青、玄儉攙扶著回到彤華宮後,滄黎將自己關在屋子裡一天一夜。
他原先的所有準備和計劃都在玉帝那輕輕巧巧的一句歷劫裡化成了烏有。
情劫,聽起來是上界仙家的劫,事實上到最後仙家都沒事,倒黴的只有和他一同歷劫的那人,就像是袁公與那貓妖。
玉帝對於這樣沒有背景、沒有勢力的向來嚴懲不貸。
放在以前他尚且不能隨意扭轉這樣的局勢,現在就更是無能爲力。
他爲了保護蔣仲谷所受的這些傷,承受的這些恨,全都變成了沒有意義的。
他面無表情的對著殘破還沒來得及修葺的寢殿發呆,即使一再的強迫自己冷靜,也還是想不出什麼好的辦法。
不知多久之後,外面黑得不見五指,面前桌子上的飯菜已經換過了兩回,滄黎才終於尋回了一點神思。
他叫來玄儉,問過了蔣仲谷的情況,知道他已經被安頓在偏殿養傷。
那種時候,滄黎在毫無頭緒的彷徨、慌張裡,只想看一眼這個人,悄悄的,不打擾的偷看一眼就好了。
他活了幾萬年,從沒像現在這樣茫然得發慌過,心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絞著,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是這天界裡的黑夜一樣沒有邊際,他連一絲希望也看不見了。
門被推開時發出難聽的吱呀聲,迴盪在空曠的天界裡,淒涼而絕望。
蔣仲谷在藥物的作用下睡得看上去很安靜。
但眉間仍隱隱的皺著,即使是天界最好的安神定氣的仙藥也抹不去親子在眼前被最愛的人殺死的衝擊。
那一瞬已經成爲他五臟六腑裡的鬱結之氣,就算他投胎轉世,也會因爲這怨念太過深重糾纏而鬱郁多病。
到了現在,連滄黎自己也不知道他所做的這些是對還是錯了。
他以爲只要他能保住蔣仲谷的命,他們就有未來,即使是被蔣仲谷恨也在所不惜,只要他們還有時間就好。
但現在他卻不敢肯定了。
如果一早就知道這是他的情劫,他可能根本就不會在意那生下來的是不是魔胎,既然到了最後蔣仲谷都是要魂飛魄散的,他當初就該留下那孩子了,哪怕只有一天能過一過父子相親的日子也是好的。
現在想要後悔和重新籌謀都已經遲了。
滄黎在黑暗裡握住蔣仲谷冰涼的手,不知道到了現如今他應該怎麼做,還能怎麼做。
惶惶之間,天際不知什麼時候就發了白。
滄黎便就這樣在蔣仲谷的牀邊坐了一夜,等到這時,才終於是在熹微的光線裡看清了那讓他走到現在這地步的小道士的臉。
比著之前臉色又紅潤了一點,只是眉心的黑氣卻好像是重了,那是他的恨太深了,怨太重了。
滄黎小心翼翼的拿手指輕微的撫了撫蔣仲谷的眉心。
只可惜,他現在傷的比蔣仲谷還重,什麼也做不了。
過了一會兒,滄黎撫摸著那人的眉心的手頓了一下,而後立刻就收了回來。
蔣仲谷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