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滄黎提示的這些往下琢磨, 這劉益自然就處處都透著古怪,也似乎是在一點一點的引著兩人上山來一樣,卻不知他這樣做是為了什么。
思來想去, 他們身上也沒有什么特別之物是值得劉益費心琢磨的, 反而讓這劉益在兩人心中更是神秘起來。
兩人正思索, 外面卻聽得有人敲門, 說是青樹請他們去吃晚飯。
鋤藥連忙站起來開門, 腳才剛邁出一步,腦袋就結結實實的撞了一下,同時也聽見滄黎的一聲提醒:“小心……”
只不過, 為時已晚。
原來滄黎怕被人偷聽,便在兩人周圍設了結界, 鋤藥起身的時候他還一心在想劉益的事, 待到見鋤藥抬腳才想起這結界來, 一邊提醒一邊去收的時候,鋤藥卻是已經狠狠撞在那透明的結界上, 額角都泛了青。
滄黎伸手按在鋤藥腦門上,臉上神情哭笑不得。
他一時心事,倒是真忘記了鋤藥現在法力大部分被封住,他設的就算是這一般的結界,鋤藥也是出不去的。
“……嘶……挺疼的……”
鋤藥開門應過了那人, 回來的時候, 還在在抱屈。
撞在結界上和撞墻雖然看上去有點相似, 但其實還是不一樣的。結界為法力所設, 撞在上面除了疼, 還會被法力灼傷,若不是當時滄黎都已經收了一半結界的法力, 只怕鋤藥現在會撞得更慘一點,不只額頭泛青,還得捎帶著受點內傷。
晚飯桌子上只有滄黎、鋤藥和青樹,本來青樹是要劉益一起的,但最后劉益卻并沒同桌。
青樹見鋤藥額頭上多了一個包,呵呵笑起來:“怎么這么不小心?這么點的時間也能受個傷……”
雖然說的是鋤藥,可他看的卻是滄黎,笑意里曖昧的味道分明就是誤會了這傷的由來。
鋤藥連忙幫滄黎澄清,以免自家仙君生氣:“是我自己不小心跌了一跤,不關滄黎的事。”
青樹點頭,笑瞇瞇道:“當然是你自己不小心,誰也沒說是仙君推倒了你呀!”
鋤藥撓了撓頭,感覺自己這一句解釋得還不如不解釋,索性岔開話題:“你這軍師看起來是個挺有野心的人,沒讓你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吧!”
“沒有啊!我們都好久沒下山了,一般就是往城里劫一劫鄉紳富戶,夠弟兄們吃用就行了,劉益還是挺能約束大伙兒的,若不是這樣,我也不能跟他留在這山上了。”
“我看你們山上似乎人也不是很多……”
“不是逼得走投無路,誰上這里來啊!現在雖說世道不安穩,但終究還沒到天下大亂的地步。況且,我們魚兒寨是個窮寨子,就算有人要走這條路,多數也都去投別人的寨子了,我們這里收留的都是些老弱病殘的。”
這一點青樹沒有隱瞞或是欺騙。只要稍微留心就能觀察到,青樹沒有必要扯謊,且有滄黎在,他便是想要扯謊也是扯不成的。
而就著桌上這菜色來看,青樹說劉益十分約束大家也應是真的。
鋤藥與滄黎對望一眼,心中疑惑反而更重,但面上卻并未流露。
這之后直到當夜兩人都回各自房間休息,也再未曾見到過劉益。鋤藥隨口問了一句,有人說是下山去買米油去了。
冷月半圓,春夜幽靜,等到月上半空的時候鋤藥悄無聲息開了門出來。
滄黎房內安靜得連呼吸聲都沒有。鋤藥站在他窗下,望著月空里的半牙月亮,嘴角牽出一絲笑意。
他都能想象出滄黎屋內景象。
仙君定然是住不慣這又窄又硬的床鋪,但應該會顧及鋤藥此行有要務在身,想來是不會肆意用法,但一張舒適的雕花大床加上一床柔軟溫暖的褥子應該還是要有的,就是不知道會不會如彤華宮中的那樣華麗。
屋內設了結界,鋤藥此刻是進不去的。
但就算是能進得去,他也沒有打算進去,靠得已經這么近了,他很是知足了。
站了許久,鋤藥手腳冰涼了才回屋里。
這一邊的滄黎卻是睜眼一直看著鋤藥映在那紙窗上的身影。
他對這魚兒山十分的不放心,莫名的擔心鋤藥,所以就是回房間休息了也還是十分留意隔壁的動靜。
鋤藥一下床他就清醒了。
那背影模糊、清冷、心事重重。
想著從鋤藥化形以來的各種奇怪舉動,滄黎心中暗暗不安,一定是有什么事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發生著。
青樹的房間離他們不遠,滄黎隱了身形,安安靜靜出現在青樹房間里的時候,青樹已經睡得一塌糊涂,他接連推了兩次才將口水都要流出來的青樹叫醒。
“……哎呦!……”青樹一驚,剛叫了一聲就被滄黎一指封了聲音,嚇得他驚疑不定的看著冷面的滄黎,不知道是該任仙君擺布還是該至少反抗掙扎一下,雖然他也知道這毫無用處。
滄黎左手攤開,右手食指中指在掌心處畫了個符往門那方向上一拍,這屋子現在就算是生了個幻境結界,便是外面有人偷著進來也只能看見睡著的青樹。
滄黎道:“你不用怕,本君只是問你幾句話,照實說就行。”
青樹連忙點頭。
滄黎收了封住他聲音的法力,問:“當年石爐山上,你與鋤藥是怎么被沉苜抓了的?”
“這個……讓我想想,有點久了……”青樹歪頭皺眉想了半刻,道:“那時候我就是要下山到山下的村子里買點東西,順便溜達溜達……正趕巧碰見有個半仙要設法捉妖,說是有個人為妖術迷幻失了神智,我就過去想看看熱鬧……”
等他擠進人群里,聽了旁邊的人議論才知道,原來是這村里的屠戶妻子中了邪,幾天之前就開始莫名其妙的發瘋,請了半仙來看說是被妖精迷了心智,這是要設法捉妖呢。
青樹心中好奇,就往前又去了去,待他看見那正設壇要做法的法師時,心中一凜。
那法師明顯也是修煉的同類,只不過道行遠比他要高深,讓他看不出來是什么妖精,他這一愣神的時候那妖精正好與他四目相對,一看那神色,青樹就知道他已經被認了出來,連忙從人群里退了出來。
當下也沒有敢立刻回洞府,只往人多的縣城里去,人多的地方他的氣息就會變弱,也就不容易被找到,為了躲避他當時還在縣城里住了兩日。直到算計著那妖精怎么也該走了,他才往回去,順便還在那屠戶家外頭看了一眼,里面死氣沉沉,也不知道人是如何了。
正要轉頭走,卻聽身后一個聲音問道:“你在看什么?”
待他回頭,就看見蔣仲谷提著桃木劍嚴陣以待的站在他身后。
這是人非妖,青樹一見蔣仲谷的道士打扮就知道他一定是誤會自己是那迷惑了屠戶妻子的妖,這是打算要收他呢。
他也不想得罪蔣仲谷,又不知蔣仲谷道行如何,當下就是逃跑的打算。
誰知他這一跑,反而讓蔣仲谷更是誤會,提著桃木劍緊追其后就跟到了他在石爐山杏樹下的洞府外。于是兩人就這樣直接撞到沉苜手里。
在青樹不在的這兩日里,沉苜已經占據了他的洞府,此刻他一回來就落入沉苜手中,只稍微反抗就被打傷了捆起來。
蔣仲谷倒是比他機警一些,但與那九尾狐戰了幾個回合就已經明顯落了下風,即使是使用了無滅金印也還是被沉苜所傷,而那沉苜顯然并不想要蔣仲谷的性命,將他們兩個綁了就扔在洞里。
那沉苜對蔣仲谷很感興趣,在他身邊轉來轉去,看著蔣仲谷的眼神就跟看著獵物一般,但一時間卻并沒有什么動作。直到蔣仲谷眉心突然在某一刻顯出微弱的一絲紅光的時候,沉苜才明顯吃了一驚。他眼見沉苜捏了個法訣在蔣仲谷眉心一探,見那紅光瞬間大盛當即退后了一步,眼神里驚疑、痛恨不定。
青樹當時都以為這小道士要遭殃,卻見沉苜在蔣仲谷身上搜了一遍,翻出了錢袋,而后將蔣仲谷收進了錢袋。
直到后來,青樹才知道這九尾狐是在等著蔣仲谷的生死劫到來好現真身。
之后的事,便是滄黎都知道的了。
青樹又想了想說:“那個屠戶的事就是為了引百草仙去而設下的。”
這一點自是不必青樹說,連那被青巖所傷的辛元都是沉苜安排下的,只為了引開滄黎的注意力。
“那萬古神焰燃燒之后的事呢?”滄黎又問。
“……”青樹看了看滄黎驚訝道:“仙君不知道?”
“……本君不知道有什么奇怪嗎?”
“沒……”青樹搖了搖頭接著道:“我見仙君跟百草仙這樣形影不離的,以為仙君早就知道了呢!”
滄黎淡淡看了青樹一眼:“你現在說給本君,本君不就知道了!”
“是是是!”青樹笑起來:“這是百草仙不想跟仙君邀功吶!不過你們彼此彼此,為了對方那也是都舍得命去。”
滄黎聽了這話直覺眼皮一跳。
那一件被滄黎施了法的天衣救了蔣仲谷也救了青樹和青巖,但那上面所施法術卻讓滄黎自己承受了雙倍的萬古神焰的法力,即便是他自己的法寶,最后他也沒能逃得過灰飛煙滅的下場。
那一瞬的紅光閃過,蔣仲谷立即就顯出真身而后便即化出人形,正是鋤藥。然而,他當時卻沒有即刻歸位,而是立即顯出原形,逼著自己元神出竅,追著那消失的紅光而去。
自那之后,百草仙鋤藥就再未能化出人形,直到很久之后被滄黎找到,帶回了天宮。
神魄化煙,真身隕滅只是那一瞬間的事,而佛祖為他重塑真身的時候已是將近百年之后,若真是到了那時候才去在這洪荒宇宙中尋找他的神魄碎片,只怕連半點也沒有蹤跡了。
這幾百年間,他竟從未想過這件事。
滄黎定定的看著青樹,神色中的震驚無以復加。
他一直以為,找回他神魄的是各方神佛,卻原來,并不是。
追著那一道紅光而去的是鋤藥。
在他化塵的那一瞬,鋤藥的元神就跟著他的神魄而去,游蕩在三界之間,憑著他當初打在他身上的那一絲火神印記,在蒼茫的世間將他的神魄一片一片收集回來。
元神出竅近百年,任是法力再高,也終究是耗損太過了,更何況鋤藥不過是上界一個末流的小仙。
那時候的鋤藥應是拼著一死也要將他尋回。
滄黎默默起身,收了結界,走出青樹的房間,外面天際已經發白。
他是火神后人,所有的一切都來得十分容易。
他不曾經歷凡世間修煉的漫長苦悶,他不曾遭受天劫的滅頂傷痛,他也不需要為了仙階整日苦修。
對于他來說,幾萬年的生命只是漫長而無聊的歲月。
甚至,他自己都不曾真正的珍惜過自己,只因為他知道他總還有機會,他總是有倚仗。
在他最后做出選擇的那一瞬,他只是求一片真心,求一個無悔。
鋤藥和他不一樣。
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來之不易的,要經歷了重重苦難才最終能位列仙班,而要在那漫長的尋找他神魄的時間里清楚且堅定的放棄的,是他苦修了千年才得來的成就。
他的舍命相救只是一瞬的執念,而鋤藥的自我毀滅卻是清楚的延續了將近百年。
滄黎難以想象,那百年之間,鋤藥是如何孤獨的游蕩在世間的,又是如何看著自己千辛萬苦修來的成就一點一點化成虛空,最后消亡的。
而他,居然還曾經自傲的覺得他為鋤藥付出良多,甚至覺得在自己幫助下化出人形的鋤藥不知好歹。
可笑他今天這一刻才知道,與他相比,鋤藥才是真的抱著一顆赴死的心在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