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早。”
靜虛元君躬身行禮, 一如天宮中那樣清淡。
滄黎哼了一聲,揹著手回了房間。
日上中天的時候,有人敲了滄黎的房門, 是個跛足中年男子, 手中提著食盒。
這人是鋤藥僱來的管家, 夫妻二人給鋤藥和靜虛做些掃撒、做飯的活。前兩日因家中有事, 才告了兩天的假去, 如今事了便趕忙回來了。
有凡人在,滄黎也不好將身份顯露,更是不好輕易使用仙術, 那些隨手幻化出其他房間景象的法術也自然是不好再用。
相安無事了一天,第二日一早, 鋤藥在滄黎起身之前就已經出了門。
滄黎一如前一天一樣的闖進鋤藥房間的時候, 等他的卻是冰冷的空屋子, 他那一頭讓管家敬畏的紅髮也只得在清冷的晨風裡飛蕩。
最終爲他梳起髮髻的是靜虛。
仙君即使不用法術,那非凡的氣場也足以讓管家不敢接近, 何況他那眼神裡飛起的寒怕是隻比這外頭的天更冷。
靜虛見他怒氣衝衝的進了東廂便跟了進來。
仙君不梳髮的樣子也一樣冷峻,寒光掃在靜虛元君臉上的時候彷彿冰刀一般。
靜虛頓了頓,拿起桌上的木梳道:“鋤藥去辦事了,不如讓小仙幫仙君梳洗吧。”
滄黎那一頭紅髮如瀑如緞,因爲太過柔潤並不好打理, 彤華宮中也只有玄儉能熟練的將他的那一頭髮束得規整整齊。
蔣仲谷不如玄儉, 但因爲細心, 也總能打理得讓他很滿意。
現在兩人都不在, 也只能將就著靜虛的手了。
“他去做什麼?”滄黎問。
靜虛看了一眼銅鏡裡的滄黎:“去了石爐山。”
滄黎乍一聽見這三個字楞了楞, 隨即想到,百草仙本就是玉帝派下來要讓石爐山恢復生機的, 去那裡也是自然。
“他有什麼辦法?神焰燒過的地方怎可能那麼好恢復。”
“是,百草仙自來到這裡就一直在研究,沒什麼好辦法。”
“哼!白費力氣。”
靜虛將滄黎的發冠端正戴好後,才淡淡道:“玉帝的旨意,即使再難也得試一試。況且這本也是百草仙的分內之事。”
等頭髮梳好了,滄黎披了一件鋤藥的斗篷,徑自去找鋤藥。
石爐山百里之內都只剩枯枝敗葉,這處鎮子雖離石爐山不遠,但波及的還不算大,除卻農民無法耕種之外,一般經商還不成大問題,只不過蕭索許多,天氣一不好,街上就沒有幾個行人了。
鋤藥爲了方便和儘量避人類耳目,便選了這個緊鄰著那一片荒蕪之地的院子,一來足夠偏僻,二來……租金也是便宜。是以滄黎只走了小半時辰就到了地方,遠遠的已能看見鋤藥纖細的身影蹲在一處雪堆之前。
萬物復甦是在春天,但要說滋養生根,那卻是冬天。
被厚厚的白雪蓋在土地下面的根系要在這樣的時候才能吸收和儲存營養。
鋤藥儘管是百草仙,侍弄百草是他的專長,但要讓神焰傷過的幾乎枯萎死的根系能復生,遠遠不是撒一點靈水就能管用的。
他已經研究過十幾種草木的根系,能想到的辦法都試過了一次,但效果幾乎沒有。
而讓他更是覺得棘手的,便是這方圓百里已經硬結的土地。
鋤藥不斷的用手扒開地上積雪,但伴隨著每一次希望的都是失望。
他這些日子想了些法子,還往掌藥仙君那裡求來了一瓶用仙池聖水加上仙藥配製的乾生水。
他原本想,這乾生水是連萬年枯樹也能養出根系的神水,再加上自己的萬青甘露,總是能讓這些枯死的樹根出現一絲生機的。
然而那硬得幾乎如房上瓦片一樣的土地終還是讓他希望落空。
那些神水、聖藥撒下去就跟泥牛入海一般毫無起色。
鋤藥嘆了口氣。
“你那些個水啊藥的,根本就是無用,本君的萬古神焰怎是那些東西就能抵得過的!”
鋤藥聽了聲音過了片刻才轉身站起,面無表情的看了一眼滄黎:“仙君的神焰自然是厲害的,這些讓人撓頭的爛攤子當然不敢讓仙君收拾,天宮裡誰不知道,連玉帝都讓你三分、敬你三分,若是解決得不好,又不能處罰您這火神後人,玉帝豈不是自找煩惱?是以……”鋤藥咳嗽了幾聲後接著道:“是以,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自是要我們這樣的小仙去煩惱,做得不好打下輪迴就是。”
滄黎被鋤藥一陣尖酸的話惹得有些慍怒。
他本是想著,若是鋤藥肯稍微的跟他低一低頭,稍微緩和些顏色,他便願意爲他出手相助。
爲這個人做了那麼多,也不差多這一件。
他直到現在也終究是還沒有死心,還希望著鋤藥不過是因爲他傷了他朋友或是連累他元神受損而在生他的氣,鬧鬧彆扭而已。
但是,這幾番刻意放低了身段的討好反而被鋤藥譏諷得顏面全無。
他上萬年的生命裡,何曾有過這樣的經歷。
他的那些耐心,所有的耐心,到了這一刻,終於是再也掏不出來了。
他一再退讓,卻連一個好臉色也得不來。
讓他終究涼透了心的,是鋤藥最後經過他身邊時輕輕的那一句:“仙君若是無事,還是回了吧,我的生死劫也過了,咱們也該兩清了。”
滄黎一把抓住從身邊經過的鋤藥:“你說什麼?”
鋤藥手臂被他抓得生疼,不耐煩道:“我幫你歷情劫,你幫我渡生死劫,就這麼簡單的事,仙君還要糾纏到什麼時候才肯放過小仙?”
滄黎瞪大了雙眼看著眼前那麼熟悉卻又那麼陌生的一張臉。
樣貌還是那個樣貌,可臉上的表情,眼裡的神色卻全不是從前那個溫文體貼的樣子。
“你的意思……”滄黎覺得不可置信。
“就是那個意思,我們不過是互相幫助,現下兩清!”
“你從未當真……是嗎?”滄黎冷眼看著鋤藥,手上力氣更大了些,幾乎能聽見鋤藥手骨攥裂的聲音。
鋤藥吃痛,又被冷風吹著,剛要說話,就一陣止不住的咳嗽。
“你說!”滄黎陰沉著,絲毫沒有因爲鋤藥的喘咳打算放手。
鋤藥緩了一口氣,用力想要掰開滄黎鉗著他的手說:“你覺得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你先放開我……”
滄黎當真是放開了。
還一掌狠狠打在鋤藥胸口,就如同當初蔣仲谷打在他胸口的一樣。
這一掌他不但用了力氣,連法力也用上了。結結實實的將鋤藥震飛出幾丈。
鋤藥伏在地上緩了好一陣才喘過氣來,擡頭看著胸口起伏得厲害的滄黎,仍是那一副厭煩已極的神情,抹了嘴角邊一縷血絲,索性坐在雪地上:“仙君到底要怎麼樣才能放過小仙?”
滄黎看著他,眼底裡飛起的寒霜比這冬天裡的雪都要讓人膽寒,嘴角邊的弧度半點笑意也無。他一步一步走到鋤藥身前,伸出腳尖抵在他下巴上,將那一張臉擡了起來,。
“也對,本君對著你這張臉幾百年,是該膩了……”
說完,將鞋尖上的泥水在鋤藥臉上蹭了蹭,而後轉身大步離開了。
直到那身影在視線裡消失,鋤藥才捂住了胸口大聲咳嗽起來,不到片刻,一口鮮血便染紅了他身邊的雪地。
滄黎這一掌用足了八分的力氣。
擱在往日,鋤藥尚且不能完全承受,現在他自己的法力還沒有完全恢復,就更是難以抵受得住,剛剛吐了一口鮮血,第二口就又用到了喉頭。他的元神受損,若不是得了滄黎那一劑古方,現在也還不能化出人形,雖在仙位,但法力卻是大大的不如前了,連凡間的一點冷風也能讓他受了寒氣。
鋤藥動了動喉頭,一連串的咳嗽就又控制不住的厲害起來,那好不容易嚥進肚子裡的鮮血也一下子噴了出來,沾在胸前斑斑點點的。
他試著挪了挪身體,胸口下傳來一陣挫骨鈍痛,讓他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臉色更白了。
這一次真是傷到骨頭了……
鋤藥緩了口氣,苦笑一下,最後還是咬著牙站了起來。身爲百草仙,除了與仙君糾纏之外,他還有自己的事要做,耽誤不得。
世人修道、修仙,都以爲成了仙就再無苦難,再不受病痛,卻不知即使是成了仙也未必就能再無煩惱,就如他現在,再怎麼傷痛加病痛,也還是要撐著繼續走下去。
走了一段路,鋤藥終於是有點支持不住,倚著身邊一顆樹慢慢坐了下來。
靜虛在這一片茫茫樹影裡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不知昏睡了多久,手腳凍得麻木了,額頭卻是燙得嚇人。
如今他是仙非人,凡間藥石對他根本就起不了作用,更何況他除了受了寒,更嚴重的是仙骨斷裂。
靜虛在他肋邊摸過,左側斷了兩根,右邊也有一根裂了。滄黎那一掌沒有震斷他的經脈已是萬幸。而斷裂的仙骨若是要復原,卻只有等待它慢慢長和,再沒有其他途徑。
滄黎是斷過的,他自也知道那痛苦的滋味,這情形若放在從前,滄黎怕是早就將那個罪魁禍首撕成兩半了。可現在,他看著躺在牀上的鋤藥,竟是沒能生出半點心疼來,彷彿看的只是個不相干的人。
哀莫大於心死!說的不就是現在的滄黎?
管家倒是盡心盡力,請了郎中,開了藥方,又忙裡忙外的煎藥、換藥。靜虛心中知道這於鋤藥沒什麼幫助,但看見面無表情站在門口的鋤藥時,便由著他去了。
等管家裡裡外外的弄完,鋤藥的熱度也還是沒有退下來。滄黎卻是沒管這些,大步走到牀前。
鋤藥臉色蒼白,額頭上放著一塊溼布退熱,衣領已經被管家解開,露出一點白皙的脖頸和胸口。滄黎無意的伸出一根手指在鋤藥衣領上撥弄了幾下,略微分神,忽見那衣領底下一根紅線,順著紅線往衣領裡面看,隱約露出一個金色的小圓珠。
滄黎手上頓了一下,看了一眼還自昏迷的鋤藥,而後抓著那衣服領子將鋤藥提了起來。
這動作對於現在的鋤藥來說實在太大了,無異於拿著根棍子在他肋骨上戳上一下,斷骨處的鈍痛讓他從昏昏噩噩中有了一分清醒,睜開眼茫然的看著面前的人,不由自主的喃喃的喚了一聲:“滄黎……”
“仙君!”靜虛元君喊了一聲,一手扣在滄黎抓著出鋤藥的手臂上:“仙君,鋤藥現在還傷著,請仙君高擡貴手!”
鋤藥一顫,精神了一點兒,卻抿起來嘴脣不再出聲。
滄黎冷眼看著他,語氣平靜得就像是對著彤華宮中的仙奴:“既然已經醒了,那麼,本君現在想吃一碗八寶粥。”
靜虛連忙叫了管家:“去煮一鍋八寶粥,不要太甜。”
滄黎仍是看著鋤藥,眼中起了寒意。
管家還沒有走出門,就莫名被身後飛過來的一個杯子打中了耳邊的門框上,杯子破碎的瓷片還在他的臉上劃出一道長長的血痕,嚇得他定在原地連頭也不敢回,在這莫名的氣氛中兩股戰戰。
鋤藥就著滄黎的手坐了起來,眼中毫無波瀾:“我去吧!”
滄黎終是笑了笑,撩起衣襬,款款坐在桌邊,垂目,倒茶,似什麼也沒有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