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 若是真如滄黎說的那樣,敖泉能讓神焰的余溫冷下來,那么這里的熱癥應該也會隨之好轉, 有了樹木生機的相輔助, 或許人的內火會有所清減也說不定。”
靜虛元君聽了, 覺得鋤藥的猜想不是沒有道理, 到時再加上他配出來的藥方, 這里的人要消散體內因神焰而起的內火也不是特別難的事,所需的只不過是時間而已。
然而,他配制的藥方里有幾位奇藥, 卻是人間難尋的。
他想了想,大概也只有他師傅掌藥仙君的藥房里才能找到了。
看來他還是得回一趟天宮才行。
他心中一邊盤算著時間, 一邊又對鋤藥和滄黎現在的情況莫名的擔憂。
他同鋤藥做鄰居都快要千年了, 知道鋤藥個性不是隨性兒戲的, 斷斷不是那種使小性子、矯情別扭之人,當然更不是喜惡無常的人。
忍不住覺得他們現在的狀況十分的不踏實, 便試探著問鋤藥:“你當真是決定順其自然了嗎?你從前費了那么多心思就是想要與仙君少些糾纏……”
鋤藥笑了一下,拍了拍靜虛元君的肩說:“不順其自然又能怎么樣?我那點小心計都被識破了。”
“若知道早晚是這樣結果,當初就該聽我一勸,何苦那么互相折磨的。”
“……是啊……早知道的話……就不拉著你趟這渾水了,苦了仙友這么多天陪著我在這里悶著。”
靜虛松了口氣:“我早說了, 也不全是為了幫你, 也有我自己的原因, 若是這一次能在師傅面前露了臉, 我還得感謝你呢!”
鋤藥看著靜虛, 若有所思,過了片刻道:“我一直想問你, 若你是我,你會如何?”
靜虛楞了一下:“若我是你?……”
鋤藥點點頭看著他。
“……那自然是有一天在一起一天,有一個時辰便在一起一個時辰!不然,豈不是辜負了這兩心相悅?”
鋤藥嘆了口氣,神色恍然,低沉了一會兒才輕聲說:“只怕卻不是人人都這樣想。”
靜虛只道他在感嘆他與滄黎,也未往心中去。
在他看來,這世上沒有什么好這般糾結的,換做是他,這事就再簡單不過了。
互相真心的話就在一起,天誅地滅也好、兩廂廝守也好,一起去經歷就好。
若那個人不愿意,那就安安靜靜守在身邊,默默一個人喜歡就是了。
或許靜虛的想法才是最豁達的,但鋤藥苦笑了一下,他終究是不能也不敢那樣隨心隨性的。
能于這浮世當中偷得片刻相伴,已經是他能給自己最大的任性和貪心。
滄黎也是十分享受這凡間的時刻。
這樣并肩走在街上的情景,總是能讓他想起過去的時候,身邊的人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道士,羞怯卻崇敬著他。
而總是一副好心腸的蔣道長自然也就總是被各種麻煩的妖怪糾纏。
只是幾百年的時光飛逝而過,凡間事物早就不復當初的樣子。
滄黎與鋤藥在這鎮子里轉了一圈,除卻寸草不生的石爐山,當真是找不到一絲當初記憶里熟悉的地方了。
他抱著要回憶當初情濃時的種種記憶而來,現在看見的滿眼都是陌生和蕭索,忍不住就覺得失落。
出門時候的興致勃勃現在都成了郁郁寡歡了。滄黎皺了皺眉,神色有些陰沉。仿佛消失的不只是景致物事,還有他們曾經經歷過的那么多記憶。
他說不出緣由,卻對這感覺十分介意。暗暗在那廣袖之下掐指算起來,卻是什么感知也無。
鋤藥卻似乎還是興致不錯,微微笑意始終掛在嘴邊。
看見了布莊就拉著滄黎去扯了幾尺時下正流行的織錦緞面;遇著了點心鋪子就去稱幾樣點心;連街邊那賣豬肉的攤子都光顧過了。
一上午的時間,鋤藥手中已經提得滿滿的。這鎮子上還勉強開門迎客的店鋪他幾乎全都走了一圈,直到午飯時候,才想起從一早出來,滄黎就沒怎么開口。
鋤藥領著面色不悅的仙君最終坐在了一個包子鋪內。
這家店鋪自然也不可能是當初總是光顧的那一家,只不過,卻有滄黎與蔣仲谷第一次相遇時吃的那一種素餡包子。
炸過的豆腐加上切得均勻的青菜,一口咬下去,味道當真與當初還有些接近。
最終,挽救了仙君心情的就是這一份素餡包子。
“我還曾打聽過,本以為可能會是當初那一家的后代,不過可惜,這家人都是外地逃荒過來的,與當年的人沒有什么關系。”鋤藥倒了一杯熱茶放在滄黎面前。
鋪子地方不大,門口支著一個草棚,泥爐上的大蒸鍋里只有一屜包子。
兩人坐在正對著門口的地方,氤氳的蒸汽里看著街上偶爾匆匆經過的人,各自心中都是一番感嘆。
盡管人間變換,盡管歷經劫難,但終于還是能安穩坐在一起,吃一口熟悉的味道,對于等了這么久的滄黎來說,不能不算是好事。
雖然他想要看見的并沒有都看見,但好在身邊的人卻正好是當初的那一個。
“這里也不是多好的安身之處。”滄黎想著當初也算繁盛的小鎮,如今變得這樣畢竟是他一手造成的。而以鋤藥那樣的性格,估計這罪過怕是已經自己擔過去了,他抬頭看了一眼鋤藥,卻見他臉上笑容深了許多。
順著他目光的方向看去,門口處是一對小童正玩著拜堂成親的游戲。
小女孩身上的紅襖裙已經褪了顏色,頭頂兩個小髻上纏著的紅頭繩倒是足夠鮮艷,小手小臉都凍得發紅,卻仍乖乖站在男孩在雪地上畫出來的“轎子”里。
小男孩手中拿著一根短木枝,站在那“轎子”之前揮舞,嘴里還不斷安慰著身后的小女孩,似是正在為她打跑劫“轎子”的山賊。
“兩小無猜最難得。”鋤藥輕聲道。
“本君記得你百年前也和他們差不多吧,可有哪個與你是兩小無猜?”滄黎捏了捏鋤藥的耳朵。
“……”鋤藥無語,對上戲謔的滄黎赧然一笑。
他知道滄黎說的是靜虛元君。
當時一時權宜之計,就用靜虛元君做了擋箭牌,想不到現在仙君還自耿耿于懷,只得抱歉笑笑,又拿出剛買的點心孝敬正吃醋的仙君。
再回頭時發現,兩個小孩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停下來,正眼巴巴望著鋤藥手中的美食。
鋤藥連忙招了招手,將兩個孩子叫進屋子里來,將一整盒點心都分給他們。
滄黎見他分得不亦樂乎也不出聲,待到兩個孩子都樂顛顛的跑開了才伸出手到鋤藥的面前:“本君的那一份呢?”
“……哎呦!”鋤藥呼了一聲,他一時逗那兩個孩子高興,連滄黎那一份也沒給他留。
滄黎搖了搖頭,嚴肅說:“本君今后得好好看住了自己的東西和人,免得你一高興,連本君的彤華宮也送了人。”
“滄黎兄說笑了,你那彤華宮可不好送人,任是你要送,這三界中又有誰敢接?”
“便送給你吧!”滄黎笑起來,柔聲問道:“可好?”
鋤藥呼吸一窒,被那話里隱藏著的意思敲得心都痛了。
彤華宮是自火神祝融時就存在的,比之玉帝的凌霄寶殿雖有不及,但卻是遠遠超過了其他仙君府邸的,單只那書房里藏著的上古時期火神一族的書籍就已是三界中的至寶,連天書閣都是沒有的。
這樣地位的仙君宮殿,自然不是說能送人就能送人的。
滄黎這樣說,其實是在向他表白心跡,那意思差不多就是,本君不稀罕任何東西,凡是能送你的,我都愿意給你。
鋤藥心中苦澀,臉上卻仍舊小心的笑著:“你是嫌棄小仙那涂青苑太小嗎?”
他不敢去看滄黎的臉,只玩笑著岔開話題。
此刻屋內沒人,滄黎手一伸,掌心中顯出彤華宮一處山亭,亭下種著各種各樣的瓊樹仙花,來往的仙奴正仔細修剪、打理。轉眼間又變成是正殿門前的通天階梯,仙奴將一階一階的白玉天梯擦得光可鑒人。又有仙童指揮著仙奴將一殿的書簡、書冊小心拿出來通風晾曬。
一番熱鬧景象羞紅了鋤藥的臉,忙按住滄黎的手:“好了,我知道我的涂青苑實在還沒有滄黎你宮殿之一分!不過好歹也種了我好些仙草呢,也挺好看的不是!”
“是嗎?”滄黎順勢握住了鋤藥的手。
鋤藥連忙點頭:“你還喝過我用那些仙草配制過的茶。”
“太久了,味道都忘記了。”
“……”鋤藥抱歉的看著滄黎:“我房間里還有一些,你若想喝,回去就能喝得到。”
兩人話一說到此處,都想起這幾百年時間里的那些來往,唏噓不已。
雖是不想提及其中真正的緣由,但此刻若是非要回避卻又顯得生硬和疏遠了,所以滄黎再一次問他為什么的時候,鋤藥還是回答了。
他對滄黎是愧疚的。
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