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虛見鋤藥吃力, 伸手去扶,想同他一起去廚房,卻聽得滄黎淡淡說了一句:“靜虛元君若是還不想回去休息, 不妨陪本君下一盤棋, 如何?”
靜虛元君看一眼鋤藥, 回頭坐在滄黎對面, 想了想對滄黎拱手行禮道:“若小仙能有幸, 勝仙君一子半子,想請仙君讓鋤藥安心養傷,小仙隨時聽仙君差遣, 定不會叫仙君煩心。”
滄黎哼了一聲,手上一抓, 彤華宮中那上古白玉雕成的棋盤便出現在桌上。
仙君執白子, 靜虛執黑子。
鋤藥走出門口的時候, 聽得清清翠翠的一聲落子,棋局已經開始了。
下棋這件事不是滄黎的擅長, 卻難不倒靜虛元君。他師傅苦術素來愛下棋,他跟在苦術身邊自是磨練出一手好棋藝,不到十步,滄黎的白子便顯出敗勢來,靜虛元君正要乘勢贏了這局, 卻見滄黎眉頭一皺, 棋盤立時調轉了方向, 靜虛手中捏著的一枚黑子也無聲無息的變成了白子。
只是, 這般下法……靜虛嘆了口氣, 想贏仙君那是不可能了,但他也不能推了棋盤不下, 否則怕他是又要難爲鋤藥。
經過幾次變換,棋子佈滿了一盤,兩人手中都只剩兩三子,棋局卻還糾纏著難分上下。
外面的天又下起了雪,連月亮也都不見了光亮,油燈跳了一跳,滄黎將手上最後一子擺在上角,他贏了。
“你師傅尚且不能贏了本君。”
“是,小仙狂妄了。”靜虛元君習慣性地將棋盤上的棋子一一分裝在盒子裡。
“你爲何要打斷百草仙?”滄黎狀似無意,雙眼卻深深的看著靜虛元君。
“仙君的話,小仙不明白。”棋子收得差不多了,靜虛又拿了一塊手絹將這白玉的棋盤仔細擦了起來。
滄黎笑了笑:“你是有意讓鋤藥不繼續說下去的。”
那一聲“滄黎”喚的很輕,輕到若不是他正好看著鋤藥的臉,只怕靜虛元君那一聲喊真就是蓋過了。
鋤藥正是病中,那時刻還渾渾噩噩,睜了眼第一聲叫的必是心中所想,這下意識的狀態纔是他最真實的狀態,而在百草仙鋤藥心中,火德星君只是仙君,只有在蔣仲谷心中他纔是“滄黎”。
“你怕他說出什麼?”
“鋤藥已經病得糊塗了,小仙只是不想仙君無意間加重他的傷而已。”靜虛開始擦第二遍。
“是嗎?”滄黎拿起一顆棋子放在棋盤正中央,對靜虛說:“本君可還沒有糊塗。”
靜虛擡頭,對面紅髮玉面的仙君淡淡挑起眉頭:“他既然想要本君這樣對他,那本君就依他所願,靜虛元君覺得這樣是不是就更能合了他心意?”
靜虛手上頓住,未幾,將那一顆棋子再一次收進盒子裡。
室內靜得只聽得到隱隱風聲。門開時,鋤藥沒能拿穩的碗盤動靜在這安靜裡顯得特別的突兀。
滄黎擡眼望去,只見鋤藥臉色蒼白,額邊沒有半分落雪,反而因爲斷骨疼痛而生出一層的細汗,靜虛忙起身接過他手中的東西放在滄黎面前。
滄黎卻沒有動。
桌上是一碗沒有蓮子、沒有紅豆的八寶粥,能在這麼短時間裡將粥做好,想來鋤藥定然是用了法力才讓那火燒得更旺,只是如此一來,只怕他這身骨恢復起來的時間就要更久一點了。
靜虛和鋤藥心下都等著他挑剔爲難,嫌棄那一碗粥並非實至名歸的時候,滄黎卻是連看都沒再看一眼便回了自己的房間,留下微微錯愕的兩人。
接下來的幾天,滄黎也沒再有什麼動靜,讓靜虛擔心的爲難鋤藥的事沒再發生。一時間,滄黎變得好像真的就只是這院子裡規規矩矩的住客一般,只是這住客有觀察或者說監視主人的習慣罷了。
鋤藥養病,他便待在屋子裡悄無聲息。鋤藥出門,他便開著門,坐在正中間的位置上喝茶,無論鋤藥出去得多早或是回來得多晚,都能看見滄黎漠然的一張臉。
這一次,鋤藥和靜虛是帶著任務下界,法力大部分被封,一切感知都與凡人無異,火德星君卻依舊是私自下界,人間再大的風雪也不能讓他感覺出絲毫寒冷,管家對他在這冬天裡還要一整日的開著門已是詫異,見他冷風裡都還是隻穿著那一身華貴卻絲毫不溫暖的單衣更是無法理解。
只是,他雖幾次都有上前給這位冷得嚇人的客人送個斗篷、大氅之類的,卻都被滄黎冷冰冰的一個眼神嚇了回來。
靜虛還拿不準滄黎這樣的態度到底是什麼,鋤藥卻知道,這表情下藏著的正是他所害怕的。
這世上唯有兩樣,讓他恐懼。
滄黎的真心和不死心。
不是因爲他厭煩滄黎的糾纏,而是害怕滄黎會付出的更多。
從他恢復人形開始,他就一心希望,滄黎能在這漫長的拒絕和疏遠的時間裡對他死心,甚至是懷恨。
直到滄黎一掌將他打傷,他才覺得終於是鬆了一口氣,但當他聽見滄黎對靜虛說“他既然想要本君這樣對他,那本君就依他所願”時,他知道他那些拙劣的戲碼都失敗了。
他一直都很認真的在與滄黎作對,甚至還請了幫手。
可惜,讓他終究功虧一簣的,是他自己那在病得昏沉的時候稍微流露出來的本能。這世上除了蔣仲谷,火德星君不是任何人的“滄黎”。
就像這世上,除了蔣仲谷,也沒人能真的知道滄黎現在等著的是什麼。
鋤藥這日回來得很早,滄黎依舊是面前一杯冰冷的茶水,看人的神情只比這天更冷。
鋤藥走到門口的時候停了停,而後收回了要去開自己東廂房門的手,徑自走到滄黎的房前。
“仙君這樣,難道不怕嚇壞凡人嗎?”
“本君自己都不怕,你怕什麼?”
“……仙君何苦在這裡無聊坐著,迴天宮中下下棋、講講道不是很好?”
滄黎一笑,指著西廂房的方向道:“靜虛元君棋藝深得我心,百草仙就不如來聽聽本君跟你講道如何?”
鋤藥長嘆了一口氣。
他知道滄黎是在等他的解釋,等他的態度。
然而他堅持了百來年,到了現在,即使知道自己的小伎倆已經不管用了,還是不能就這樣放棄了。
只因爲,他的生死劫雖已經歷過了,滄黎的情劫卻還沒有,只是滄黎自己身在其中還不自知。
滄黎與他糾纏得越是深刻,將來的結果就會越悽慘。
前一世,滄黎爲了是凡人的蔣仲谷已經煙消雲散過一次了,若是還有第二次,便是火神後人也要萬劫不復的。
他自己不過是個仙界地位低微的小仙,能與滄黎有一世交集已經是他的緣分,斷是不能再因爲他自己的貪心而將滄黎帶入那樣的境地。
鋤藥望了一眼滄黎。
仙君冷麪慣了,表情並不豐富。
喜或怒,只有他身邊最親近的人才能揣測一二,鋤藥卻總是能在那深沉得如夜的一雙眸裡看得見滄黎那似火一樣熾烈執著的情。
現在,那眼神裡還有隱隱的一絲期望。
無端的,他想起人間時的自己,等待滄黎的每個時刻,他都是期盼、癡迷的,忍不住爲現在的滄黎一陣的心酸。
回想他恢復人形的這些年來,他連一刻好顏色也沒給過他。然而這人竟然還是在等著他。
他也捨不得這份真心被辜負,他也想給他自己所有的真心。
他昇仙的時候參透了萬物不與天爭,現在知道了即使是仙家衆神,一樣有爭不過的命。
命簿上的每一筆都是他們走不出的結界。
他給的真心越多,滄黎要爲此付出的就越多。
他比滄黎更清楚。
然而,眼下這一刻,他卻怎麼也沒辦法在那讓他揪著心的殷切期待裡說走就走。
“百草仙不願聽本君講道?”
“……”鋤藥垂下眼,終究是坐在滄黎身邊。
滄黎微微擡起下巴,淡笑道:“百草仙今日回來得這樣早,是有辦法完成你的任務了嗎?”
鋤藥搖了搖頭。
他當初自告奮勇來處理石爐山的事,也不全是爲了躲避滄黎,更多的還是一心希望當真能讓這石爐山恢復生機的。
罔顧衆生、連累無辜性命,這是仙家大忌,也是滄黎身上留下來的隱患。若他日被人做了文章,只怕就是玉帝留了情面也得要經歷一番刑罰磨難。
而他能爲滄黎做的,就是想辦法將這事化解。
只是,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萬古神焰的厲害。
他已經試過了他能想到的所有方法。
解鈴還須繫鈴人,只怕這世上能解得了這結的大概就只有滄黎自己了。
鋤藥心裡苦笑,他得了滄黎那麼多的幫助和付出,現在卻連爲他做這樣一件小事也無能爲力。和這樣的他糾纏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呢?他自己都爲滄黎覺得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