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輝打電話回報社, 托人要到了錢敬文家的地址。
據朱明輝說, 錢易生住的是獨門獨院的小樓, 那是708研究所的特別安排。另外,研究所所長還為錢易生配了專門的炊事員和司機。
相比起錢易生的住宿條件,錢敬文的住所就差多了。因為只是個普通的2級工,他分不到房子, 便只好用租的方式,擠住在工友的矮平房里。工友家的地界也不大,勉強挨著灶間搭出來一個棚子, 周邊圍上磚頭,勉強算上一間房。
平房區里牌號雜亂, 林蔓和朱明輝兜兜轉轉地找不到。碰到一個倒馬桶的老婦,林蔓好聲問道:“請問, 錢敬文家是住在這里嗎?”
老婦打量了一眼林蔓, 朝前努了努嘴:“喏, 就那間。”
順著老婦所指, 林蔓看見前方有一個半塌的房子,心想這八成就是錢敬文家了。
走到錢敬文家前, 林蔓叩了叩門, 門里沒人應聲。
老婦又沖林蔓喊道:“他們家人上班去了,要晚上5點以后才能回來。”
林蔓和朱明輝面面相覷。
那就等唄!等到錢敬文一家子回來再說。
平房區附近有個人民公園,林蔓和朱明輝踱步到公園里,看了會兒老人下棋,又找了個石椅, 邊聊著天,邊打發時間。不知不覺間,天暗了下來。他們估計時間差不多了,便又走回了平房區。時近晚上6點,兩人都覺得錢敬文該回來了!
“做夢!除非我死了!”
還沒走到錢敬文家,林蔓和朱明輝就聽見有錢易生的聲音傳來。他們快步往前走,見到錢敬文的家門前圍了一群看熱鬧的人。錢易生站在人群中間,正和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發生爭吵。朱明輝告訴林蔓,八成這四十來歲的人就是錢敬文了。
“你堂堂一個總工,安排個工作怎么了?我還是不是你兒子!”錢敬文身穿藏藍色的工衣,挽袖子到手肘,渾身滿是泥灰,褲子上衣皆有打補丁的補子。
錢易生道:“當年你不學無術,非要學人跑去鬧革/命,跟家里劃清界限。現在你這個樣子,全是你自找,怨不得別人。哼!現在你想借我的勢換工作,門都沒有!”
“那行啊!那你這輩子都別想見孫子了!我告訴你,只要我活著一天,就不會讓你見他。”錢敬文咬牙發狠道。
錢易生顫抖地指著錢敬文罵:“你,你居然用自己的兒子做籌碼。我怎么養出你這個畜生。那孩子小時候,你帶過一天嗎?現在他跟在你身邊,書讀不好,吃也吃不好,你讓你后來的孩子吃米飯,喂他吃糠。你,你也配當他爸爸!”
錢敬文無賴地笑:“不光是這樣,我已經不讓他念書了。家里孩子多,我供不起他。”
錢易生長嘆了口氣:“我不是說過嗎?我可以負擔他的費用,實在不行,你還是讓他跟我過,和以前一樣。”
錢敬文道:“不行!除非你把我的事解決了,否則我不會讓他跟你。”
“這,這是原則問題。”錢易生顫巍巍地說道。他手攥得死死的,顯然內心在做著激烈的矛盾斗爭。一邊是原則問題,一邊是疼愛的孫子。他艱難地做出了決定,天平倒向了原則的一邊。
“要不然,”錢易生長嘆了口氣,退步道,“我托人安排你去做鉗工,找個好的師傅帶你,好好干上兩年,你一樣能升到不錯的工級。”
“不行,我一定要進你們708研究所。我都四十多歲了,你還要讓我做副科級干部。否則,我一樣不去。”錢敬文想要的不是錢,不是更好的生活待遇,而是要一個實實在在的面子。
當年,他和舊封建家庭劃清界限是為了面子,因為那時候興這個。后來,他去做工人,也是為了面子,因為滿街的標語都說,工人最光榮。可誰成想,他活著活著,工人的榮耀沒照耀他幾時,雖然現在口上還說是工人最光榮,可誰不知道坐在機關辦公室里才是最有面子的?尤其是他發現自己還混的不如父親,那個又是封建家庭出身,又是投靠過美帝的父親,竟混得比他還好?這實在讓他想不明白。不行,他一定要把面子掙回來。那個老頭不是疼孫子嗎?他就要以孫子做籌碼,逼到老頭子同意為止。
“你的要求,我做不到。”錢易生擺了擺手,表示無能為力。
錢敬文冷哼:“你可是總工,什么是你做不了的!”
錢易生道:“那是機密單位,不是你想進就進,就你那文化水平,當個科員都遠遠不夠格。”
“反正你自己選!你要不幫我,就看著你孫子毀。你想清楚了,誰讓你那么不小心,讓那孩子的戶口上到我這里了。我拿著他的戶口,就等于能拿著他一輩子。”錢敬文道。
錢易生氣得渾身發顫:“那……那都是你騙我……假裝洗心革面,把那孩子的戶口騙走了……”
“哼!隨便你怎么說!”錢敬文轉身進屋,重重地摔上門,將錢易生關在門外。
林蔓怕被錢易生看見,忙拉了朱明輝走出人群。
“什么叫做把戶口騙走了?”林蔓邊朝平房區外走,邊思忖著錢易生和錢敬文的對話。
朱明輝略想了一想,豁然開朗:“錢易生帶孫子回國,肯定要給孫子上戶口。八成啊,是那時候錢敬文上門,假意跟父親和好,順便認回兒子,到底錢敬文是他孫子的親生父親,錢易生還是想一家和睦的,就答應了他。”
“可是誰知道,錢敬文認回了兒子后,向錢易生提出要求,錢易生為了原則問題不同意,錢敬文就翻臉不認人?”林蔓繼續朱明輝的推測。
朱明輝嘆氣道:“那孩子戶口在錢敬文那里確實難辦,就算孩子跑回去,可上學上班,甚至將來結婚都要戶口。拿捏了他的戶口,就等于拿捏了那孩子一輩子。”
驀地,林蔓想到些不對的地方,疑惑道:“不對啊,錢敬文在省城連房子都沒有,難不成把戶口上在集體戶口上了?如果是集體戶口……”
如果是集體戶口,那錢易生要托人轉出來,就不是難事啊!
“除非……”朱明輝忽的有了想法。
同一時間,林蔓也有了個念頭。
笑容同時浮上林蔓和朱明輝的嘴角,兩人四目相對,異口同聲道:“錢敬文的愛人!”
一切的問題,忽的都迎刃而解。
林蔓和朱明輝同時推斷道,錢敬文一定把孩子的戶口上在他愛人的家里了。錢敬文的愛人在鄉下,于是孩子也跟著住在鄉下。這樣,也就更解釋了錢易生很難見到孫子,又帶不走孫子的緣故。
“你那個同事有說,錢敬文的愛人叫什么嗎?”林蔓問道
朱明輝道:“好像是叫韓愛娣。”
林蔓輕笑:“叫這個名字就更好辦了。他們家啊,一定有需要奔好前途的弟弟。”
朱明輝道:“你怎么這么肯定?”
林蔓笑:“她的名字就是答案啊!韓愛娣。”
天色完全黑下來,林蔓和朱明輝走出平房區時,街上已經亮起了路燈。
公共汽車往來穿梭,一輛輛靠近站臺,售票員搖鈴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
林蔓和朱明輝跨上自行車,騎回招待所。在招待所附近的一個國營飯店,兩人湊活吃了一頓飯,就早早地告別。
第二天,兩人各自行事。林蔓打電話回五鋼廠,向高毅生請示,給韓愛娣的家人安排工作。朱明輝要來了韓愛娣老家人的信息,就像林蔓猜的那樣,韓愛娣果真有兩個弟弟,現都在生產隊里務農。
接著,朱明輝陪林蔓去了韓愛娣老家。見到韓愛娣的父母,林蔓開門見山地提出條件。用安排韓愛娣兩個弟弟進廠,來交換私下轉走錢敬文兒子錢平的戶口。
韓愛娣的父母只稍私下商量了一會兒,就答應道:“那行,你們得先把我兩兒子的事辦了,才能讓你帶孩子走。”
“好,沒問題!”林蔓一口答應。
于是,林蔓第二天就安排了韓愛娣的兩個弟弟去五鋼廠。同一時間,有五鋼廠的人過來幫忙遷移戶口。因為都事先打過招呼,所以手續辦得非常順利,只用了一兩天就好了。也就是說,當韓愛娣的弟弟們到五鋼廠時,兩人就同時是城市戶口了。
當一切辦理妥當后,林蔓依照約定到老韓家領人,順便拿戶口本辦手續。
“你就是那個林蔓同志?”
林蔓進門時,屋里炕上坐了一個她從沒見過的女人。黑黑瘦瘦,大高個子,手指的關節突出,像干枯的樹枝。韓父韓母介紹,這就是錢敬文的愛人韓愛娣。
林蔓道:“沒錯,我就是。”
說罷,林蔓環顧內外屋子,找尋錢平的身影:“孩子呢?我現在帶他走。”
“對不起,我們改主意了。孩子還是先不能讓你們帶走。”韓愛娣冷冷道。
林蔓道:“為什么?不是事先說好了嗎?我一安排好你的兩個弟弟,你們就讓我把孩子帶回去,還給他爺爺。”
韓愛娣道:“我不能光想著你們,不想著我家老錢啊!要不這樣,你們給我家老錢也安排個職位,最少科長。辦妥了這事,錢平那個拖油瓶誰愛帶走誰帶走,我們才不要。”
林蔓輕笑:“你是不是覺得,你弟弟的事反正都辦好了,我就拿你沒辦法了?”
“要不你還想咋地,想直接搶啊?告訴你們,新社會搶孩子犯法。我公公也算有人了,還不是一樣拿我們沒辦法。”韓愛娣有恃無恐。
林蔓道:“你知道有個詞,叫停薪留職嗎?”
韓愛娣道:“什么,什么停心……留……什么只。”
林蔓略略揚起下巴,輕蔑地瞥了韓愛娣一眼:“就是說,職位留著,停發工資。”
驀地,韓愛娣覺出些不對的意味:“你……你什么意思……”
林蔓笑了笑:“你弟弟現在五鋼廠,我可以立刻讓他們停薪留職。從即刻起,他們空有職位,卻領不到半毛錢工資。因為他們的戶口已經進了城,于是他們也回不了村里。”
韓愛娣頓時臉色煞白。韓父韓母先一步急了。韓母扯著林蔓喊道:“你啥意思,咋的,你還想餓死我兩個兒子啊!”
朱明輝立刻攔在林蔓身前,致使韓父韓母沒法對林蔓動粗。
林蔓撥開朱明輝護著的手臂。她不懼韓父韓母,徑直走到兩個看似忠厚的老人面前,柔聲輕笑道:“你們還真說對了呢!在江城,我保證他們沒房子住,沒工資拿,什么都沒有,就這樣停薪留職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