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鳳儀是自鄭家出來, 方去的他師父方閣老那里。
因秦鳳儀今天突然放的雷, 連鄭老尚書都沒聞著信兒,方閣老更不知道,關鍵,這個小弟子先前也沒跟他說過啊。秦鳳儀這會兒過來, 方家正用晚飯, 方閣老都沒多想,還問他有沒有吃晚飯,沒吃,正好一道吃。秦鳳儀不是外人, 添幅碗筷就好, 方閣老再命廚下加兩道小弟子愛吃的菜。
秦鳳儀跑了一下午,還真是餓了,端著碗就是一通吃。上了年紀的老人,就喜歡這吃飯香的晚輩, 方閣老笑,“怎么餓成這樣了?”
秦鳳儀道, “從吃過午飯, 一下午跑了四個衙門,剛從鄭老尚書家出來, 大半天就吃了一盞茶, 快餓死我了。”
方悅給他盛碗湯, 笑道, “你這又得了什么新差使, 這么忙?”方悅是中規中矩的清流晉升途徑,現在翰林院修書。
秦鳳儀道,“哪里有新差使,我今兒跟順王爺打了一架,險些被揍。”
方悅都覺著稀奇,“你不是跟宗室挺好的,這是怎么了?”
“先時好,那不過是宗室大比的事情,他們得用我跟禮部相爭。那會兒我也覺著禮部有些事做得不太地道,我做事都是憑良心。”秦鳳儀喝兩口湯,道,“現在不成了,頭晌我們在御前打了起來,我算是把宗室得罪完了。”
此時,方家人還以為秦鳳儀是與順王爺打架的事,過來方家想請師父家里人幫他在朝中說話呢。因為,順王畢竟是藩王之身,秦鳳儀七品小官兒,而且,瞧秦鳳儀這模樣,打架可不是像吃了虧的。既然秦鳳儀沒吃虧,吃虧的必然是順王了。本來,秦鳳儀與順王動手就有不敬之嫌,這順王還吃了虧,自然要找回場子的。
方家以為是這事,方四老爺還說呢,“師弟你莫擔心,這一時沖動,也不算什么大事。”方家是清流中的清貴之家,方閣老首輔位上退下來的,方家與藩王一向沒什么交情。而且,依方家的傳家思想來說,他們是清流,原也不必與藩王多做來往的。
故而,即便是秦鳳儀與藩王動手打了一架,可藩王的地盤兒在藩地,京城是咱們清流的地盤兒,在咱自家地盤兒,能叫小師弟吃著虧么。
秦鳳儀見四師兄安慰他,秦鳳儀點頭,“嗯。”又夾塊燉的牛肉吃了,方悅問,“你跟順王為什么打起來啊?”
秦鳳儀道,“這不是宗室大比,宗室考得十分丟臉么。不是我吹牛,就宗室大比,文試第一名,還不如我秀才試時做的文章呢。比起阿銳你當年案首的文章,更是差的遠。”
“你少拿我打趣。”方悅笑,“不會是你這壞嘴,說這等興災樂禍的話叫順王打了吧。”
“不是,這本來就是事實,他們考得不好,還不叫人說啦。”秦鳳儀道,“我是說,宗室子弟沒出息,皆是因朝廷待宗室過厚,且不說這些藩王國公之爵,就是無爵宗室,一月都可領六石米。這還有天理不?我七品,每月不過七石半的祿米,勉強比尋常宗室強些罷了。不過,這也沒法,誰叫人家是太\\祖爺的后人呢。可這般榮養,養得子弟出眾,也算沒白糟蹋朝廷給的糧米。可瞅瞅這一伙子人,今次考試的還都宗室里有頭有臉的哪。有頭有臉的都這般,普通宗室到底是個什么模樣,可想而知。”
方大老爺道,“宗室之弊病,已非一日。”
“是啊,師父、師兄、阿悅,你們是知道我的,我一向有什么說什么的。我當時就說了,宗室子弟考得這么爛,這么不成器,全都是榮養太過之故。我說了,成年宗室,有爵的先不說,普通宗室銀米該悉數革除,讓他們自食其力去。先時那些宗室不能做工,宗室不能經商的條例,只要是無爵的普通宗室,依例皆如平民,只要不入下九流就好。然后,順王就急眼了,我們倆就打了一架。”秦鳳儀一面說著,侍女端來秦鳳儀最愛的焦炸小丸子,秦鳳儀先夾了一個孝敬他師父,然后自己夾一個香噴噴的吃了,還說呢,“師父你也嘗嘗,小丸子剛炸出來最好吃。”
還焦炸小丸子呢。
方閣老啥都吃不下了,非但方閣老,連兩位方師兄、方師侄們,當然,一些還未入仕的師侄們還不大明白秦師叔捅了多么大的個簍子,但方閣老、方大老爺、方四老爺、方悅是知道的啊,四人都停了筷子,齊刷刷的看著秦鳳儀香噴噴的吃飯。秦鳳儀下午是體力腦力沒少用,的確是餓了,方悅給他小師叔布菜,道,“多吃點兒。”細看小師叔這相貌,天庭飽滿,龍眼獅鼻,一等一的好相貌,嗯,起碼不像個短命的。
大家都沒吃飯的心了,因為秦鳳儀來的時候,方家已經在吃飯了,秦鳳儀就以為大家都吃好了,他也快些把飯吃好,家里做官的男人們就去了書房,連帶著秦鳳儀一道,商量秦鳳儀做下的這要命的事。
秦鳳儀完全沒有師兄師侄這般擔心,方閣老一輩子見過的大風大浪多了,神色倒好,只是難免責備秦鳳儀一句,“這樣的大事,如何不事先與我商量后再做。”
秦鳳儀道,“我沒想說,以前在陛下那里,偶爾聽見過說宗室開銷過大的事,我當時就隨便說了兩句。后來我媳婦說,不叫我管這事,得罪人。我就沒打算說了,今兒個這是話趕話,師父您不知道,唉喲喂,宗室那些個王爺、國公,說起大仁大義、大智大勇,仿佛他們是人間的活圣人一般,一 說到正事上,就個頂個的都是自己的小算盤了,一點兒不為朝廷考慮。先前說的是允宗室自由婚配之事,您不知道那些個人,平日里哪個不是財大氣粗的,可就是允宗室自由婚嫁之事,他們每年往上遞婚嫁單子,朝廷總要賞些個婚嫁之資的,就這么點兒錢,都舍不得,說有些個無爵宗室生活困苦,就指著朝廷賞賜的這幾個成親哪。我一聽就火了,這是人說的話嗎?啊,沒別人施舍你的這三瓜倆棗,還不活啦!都是朝廷慣出來的!我當時就說了,不要說婚嫁之資,那些尋常宗室,無官無爵,身體強壯,就不該再吃朝廷的糧米,都攆出去自己尋生計去!尋不著只管餓死算了!我就都說了!”
方閣老靜靜的聽了,方四老爺年輕些,道,“小師弟雖有些莽撞,可這話,也在理。”
“想說就說,倒是暢快。只是,先時不做好準備,如今可是慌手慌腳了吧?”方閣老心里明鏡似的,問小弟子,“今兒下午都去了哪幾家衙門?”
秦鳳儀都說了,方閣老微微頜首,“還算有些腦子。”
方大老爺還安慰小師弟,道,“師弟你放心吧,咱們清流都知你是一片公心。”
方閣老道,“你這難處,不在明日,而在后日啊。”
秦鳳儀不在乎道,“先說眼前吧,以后誰曉得如何啊。”
方閣老道,“你這就把明天要上的奏本寫出來。”他得給小弟子把把關了。
屋里沒有半個外人,院門口都是方閣老使了一輩子的心腹管事守著。方悅給秦鳳儀找出奏章,又給他研墨。秦鳳儀論文采是不如方悅的,但他邏輯很好,一篇奏章不必打草稿,一揮而就。方閣老接過看后,心下比較滿意,想著小弟子心里還是盤算過此事的,雖則說的時機沒多想就說了,但宗室弊病,小弟子說的也都是實情,尤其有戶部數據為佐證,再不加以裁撤些個,以后朝廷什么都不必干,光養宗室就行了!
但也有不周到的地方,秦鳳儀這用詞就太實了些,批評宗室的話也有些重。而且,方閣老說了,“你說宗室二十歲前依舊由朝廷供給糧米,這就有一件事,若有宗室瞧著成年后沒了銀子,孩子則是有銀米,我與你說,若是遇著無恥的,這啥也不必干了,一輩子就生孩子就成了,反正生一個一月就是六石米。”
秦鳳儀目瞪口呆,一時方道,“師父,這也得看生不生得出來吧。”
“這倒是,這些年,宗室也沒少生。”方閣老想到宗室這十萬人口,也是搖頭,道,“這樣,男孩子這里再加一條,到年七歲,入當地官學念書者,方有糧米可領。倘是不念書的,則無糧米可領。”
“他們是該多讀一讀書了,一個個跟文盲似的。”秦鳳儀加了一條。
方閣老道,“再者,尋常宗室中,正妻所出嫡子嫡女,糧米數目自然不變,側室所出庶子庶女,糧米減半,侍婢所出,糧米再減半,私生宗室子女,再減半。若有以庶充嫡者,革一家糧米。”
還有就是年六十以上者,糧米供給如故。但有子女夭折、長者病輩都不上報吃糧米者,所多領糧米一律追回,革一家糧米。
總之是,對于尋常宗室各種限制,自此糧米供應,只限未成年宗室子女,或六十歲以上老者。
方閣老親自出手指點,秦鳳儀這份奏章稱得上內容詳實,有理有據。就是第二天,秦鳳儀該奏章一上,幾位心里對此已有準備的大員都不禁暗想,這小子昨兒把天捅破,這一晚上咋搗鼓出這么份有深度的奏章來啊!秦鳳儀可不像有這樣本事的人,倒不是說秦鳳儀沒本事,只是,能寫出這樣周詳的奏章,定是熟知宗室弊端之人。這做事,大方向上不能錯,但,細節上東西也十分要緊,秦鳳儀是首倡宗室改制之人,大方向上自然不會錯。不過,細到如斯地步,就不似他的手筆了。大家略一想也就明白了,唉呀,這小子還有個好老師,定是受了閣老大人的指點哪!
經方閣老指點過的奏章,不要朝中大員,昨夜秦鳳儀拿去給他岳父看,景川侯細看了三遍,都覺著這奏章詳盡至極,無可再添減之處。景川侯就是提醒了女婿一聲,“以后你尋死先知會我們一聲,也好給你備口棺材。”
聽聽,這叫什么話!秦鳳儀當時就說了,“岳父就放心吧,我這眼瞅就做爹了,且死不了哪。”知道岳父這是擔心他,只是他岳父一向面冷心熱,秦鳳儀也習慣了。
景川侯一聽這話,顧不上再就訓這好不好就給長輩放大招出難題的欠揍女婿,景川侯忙問,“阿鏡有了?”
秦鳳儀急急的一捂嘴,搖頭否認,“沒有沒有。”
李釗看他那忽閃忽閃的大桃花眼,好笑道,“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這是大喜事,怎么還保密來著。”
秦鳳儀道,“我娘說不到三個月,不能往外說,不然,對我兒子不好。”
李釗笑道,“咱家又不是外處。”問秦鳳儀,“得兩個多月了吧?”
秦鳳儀笑,“嗯,前兒表大夫來確診過,的確是有了。剛不到倆月,得下月才到三個月呢。”
景川侯道,“你這也是快做父親的人了,以后行事必要深思熟慮方好,切不可再沖動行事。”
“岳父你放心吧,我什么時候沖動啦。”
好吧,沖動的人從來不覺著沖動,或者在秦鳳儀心里,他自己個兒興許說不得還是個穩重人哩。景川侯對這個問題女婿已是死心,景川侯的心都在外孫身上了,特意道,“待外孫大些,把他送到咱家族學來,我親自瞅著,再不能叫你帶歪。”
秦鳳儀喜道,“送給岳父都行,我又不喜歡帶孩子,我陪孩子玩兒就成,功課武功我就都托給岳父啦。”
李釗笑,“你倒是會省事。”
秦鳳儀笑嘻嘻,“能者多勞嘛,我現在就盼著岳父和大舅兄長命百歲,您二位結實了,以后還能幫我教管孫子哩。”
景川侯&李釗:……怪道秦家做生意能發財哩,這也忒會算計啦~
總之,秦鳳儀昨夜忙了大半宿,把清流大員知會了一半。當然,宗室也不是無所準備。只是,就是方家心中所想,宗室的地盤兒是在各自藩地上,在朝中,光是御史臺的嘴炮他們就有些支撐不住。更不必提秦鳳儀如此周祥的奏章一出,以至于宗室皆心下暗想:這姓秦的果真不是沖動行事,他是有備而來啊!
而且,非但姓秦的一夜就拿出這么份計劃周實的奏章,便是清流們,也一個個的準備充分。還有些個缺德御史,拿著先前宗室聯名夸贊秦鳳儀的折子說事兒,說宗室大王們這變得也忒快,半月前,秦探花主持宗室大比時還是個好人呢,如今這不過半月,宗室大比的事兒一結束,用不著秦探花了,秦探花兒便就成了你們嘴里無禮無法的諂媚小人了,你們這變得也忒快了吧!
此時此刻,宗室們算是明白了,先時宗室大比這姓秦的一幅與禮部翻臉也要為咱們效力的模樣,原來,根本故意騙取咱們的感情,欺騙咱們的真心!這家伙分明就是清流派來打入咱們宗室的細作啊!
可是被這姓秦的坑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