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鳳儀是個很有機變的人, 而且, 他膽子大,敢于任事。在這一點, 景安帝都很欣賞秦鳳儀的銳氣,但, 就政治素養而言,秦鳳儀就是李鏡說的,完全就是頭橫沖直撞的野豬。
秦鳳儀缺少優秀政治家的兩樣最重要的素養:冷靜、冷酷。
秦鳳儀完全就是想起啥是啥, 就如同今日之事, 你問他, 為什么要說那些話。像宗室還懷疑秦鳳儀與景安帝是君臣雙簧連環扣的給他們設套兒呢。可實際上,景安帝也沒料到秦鳳儀在這個時間就把宗室改制的事呼嚕嚕的不掛打磕絆的全都說了。
好吧,這個時機也不壞。
像秦鳳儀說的,他覺著要說,就說了。
這種“覺著”, 其實是一種很難解釋明白的直覺,他認為時機到了,就說了。可以這么解釋, 只是, 去問秦鳳儀你為什么認為這是個好“時機”吧,他說的時候怕是根本沒想到“時機”這回事。他就是想說,便說了。
這個“想”字, 便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時機。
秦鳳儀在把握“時機”上有著一流的天分, 以至于連愉親王都懷疑, 秦鳳儀這是同景安帝商量好了的。
不然,秦鳳儀又不是那不要命的性子,焉能突然間就敢把天捅個窟窿呢。
所以說,景安帝在這上頭說冤也不冤,說不冤也有點冤。不過,秦鳳儀這片赤子之心,景安帝是體會到了的。
這孩子,是真貼心啊!
故而,待三兒子回宮,景安帝還問了問三兒子秦鳳儀如何了,三皇子道,“回家他就老實了,他怕媳婦,有阿鏡姐管著他呢。”
景安帝:……
被媳婦管著的秦鳳儀這時正在聽媳婦面授機宜,原本,秦鳳儀想著,清流啊,清流他也認識,他同科,都是去年的進士,清流中的清流,就是現在品階都不高,方悅品階最高,也不過從六品。
李鏡道,“你那些同科不中用,我看盧尚書頗有風骨,你這樣,先去程尚書那里,與程尚書說你今日之事。你不是說程尚書是贊同宗室改制之事么。程尚書與咱家有交情,你先去程尚書那里具體問一問宗室每年花銷開支之事。然后,再去盧尚書那里,與他說一說宗室改制之事。”
“程叔叔那里倒沒問題,咱家與程叔叔關系不一般,就是盧老頭兒那里,他一向看我不順眼。我去了,怕要碰釘子。”略思量一二,秦鳳儀道,“不過,眼下也不是要面子的時候,放心吧,他一酸生,最怕人拿國家大義來說話,我試試看吧。“
在說話這方面,李鏡是不擔心秦鳳儀的。李鏡與秦鳳儀道,“一般閣臣都是上午在內閣,這樣,中午吃過飯,你先去戶部,再去禮部、御史臺、翰林院、最后往兵部鄭老尚書那里走一趟,他是內閣首輔。”
秦鳳儀應了。
秦鳳儀在家吃的午飯,用過午飯他就騎馬帶著一大群侍衛浩浩蕩蕩的出門了。
在戶部,程尚書聽秦鳳儀說了宗室改制之事,程尚書嚇一跳,低聲問秦鳳儀,“你全都說了?”
“嗯。就宗室大比那一榻糊涂的樣兒,程叔叔你定也曉得的,我就說了。并不是全是銀子的事,再這樣養下去,可不就要養出一群廢物么。”秦鳳儀老實的說。
程尚書看秦鳳儀的眼神,即似心疼又似欣慰,或是二者兼有。良久,程尚書感慨道,“你父親有個好兒子啊。”
叫程尚書夸得,秦鳳儀怪歡喜的,秦鳳儀本不是個會謙遜的,不過,程尚書是長輩,這樣夸他,秦鳳儀雖高興,也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覺著該說,就說了。”
“世間該做的事何其多,又有幾人肯做,幾人敢做?”程尚書正色道,“我這上頭,我亦不如鳳儀你啊。”
“這您可就夸大了。您要是遇著今天的局面,一樣會說的。我這也是想說就說了,說了后,又覺著,這回可是把宗室得罪慘了,我媳婦叫我過來跟程叔叔你打聽一下近年來宗室開銷的事。”秦鳳儀道。
程尚書管著戶部,早就整理的一清二楚,直接有確切數目給秦鳳儀,秦鳳儀一看之下都心驚肉跳,道,“這尋常宗室,一月都有六石米,現在一石米四兩銀子,六石就是二十四兩,這也忒多了點兒吧,誰一個月能吃六石米啊。”
程尚書低聲與秦鳳儀說了這里頭的緣故,原來,朝廷也不是老老實實的就給米六石,這里頭還有折扣的,前些年陛下要打仗,為了省銀子,普通宗室的六石米就打了半折,發到手上約摸三石不到的樣子,而且,朝廷發的并非新米,而是陳米,但就是陳米,這樣給,一人一月也得五六兩銀子左右。這尋常宗室都要這些銀子,像一些有爵宗室,每月非但要有米糧,還要有俸銀,這更是一筆不小的開銷。而且,宗室但凡賜爵,所賜者,除爵位外,亦要有相應的永業田。要知道,永業田是不納糧稅的。
程尚書嘆道,“所以我說,再不改制,朝廷就要被宗室給吃垮了。”
秦鳳儀是個實心腸的人,他雖然做官的時間短,卻是有顆憂國憂民的心哪。說憂國憂民也過了些,秦鳳儀主要是為皇帝陛下擔心,因為與皇帝陛下關系好,秦鳳儀出身商賈,算術一向不錯,秦鳳儀道,“再這么著,我看,陛下要給他們吃窮了。”
“誰說不是。”程尚書道,“宗室負擔過重之事,即便你不說,我折子已是寫好了的。你今日既說了,明日我就將折子遞上去。”
秦鳳儀原就要應一聲好的,只是,如今他得他媳婦開導,很知道這些宗室是難得罪的。秦鳳儀道,“反正眼下這雷我已是蹚了的,今天在御前,我與順王爺還打了一架,宗室已是把我恨上了。我既已頂了雷,程叔叔,你看時機再跟進。我拿著這個,還得去禮部跑一趟,我與盧尚書以往雖有爭執,那不過是為了差使上的事,我們彼此并無私怨,如今宗室改制的大事,禮部就是管著規矩禮數的,這事繞不開禮部,我得去問一問盧尚書的意思。”
程尚書一聽就明白,秦鳳儀這是要聯合清流與宗室抗衡了。
程尚書政治素養亦是一流,程尚書看秦鳳儀也不是個糊涂的,心下微微放心,與秦鳳儀道,“你過去一趟也好,盧尚書是個清明人,只是性子執拗了些,實際上也是對事不對人。你去禮部后,不要忘了去兵部鄭相那里說一說,內閣里,我必會為你說話。這不是你一個人能抗下來的事。”
秦鳳儀點頭,拿了程尚書給他的數據資料便去了禮部。
盧尚書聽說秦鳳儀過來,根本沒打算見他。
秦鳳儀心說,個老盧頭兒,還擺起譜來。要擱往日,你不見我,我還不見你呢!不過,秦鳳儀知道這會兒不是耍性子的時候,既然老盧頭兒不好見,他就先去見了欒侍郎。欒侍郎一看他也沒好臉,秦鳳儀雖是來求人,也沒就低三下四,秦鳳儀將手里的東西一遞,道,“你先瞧瞧這個!”
欒侍郎雖然沒啥好聲氣,還是接了。這一看,欒侍郎大是皺眉,問秦鳳儀,“你怎么從戶部得的這個?”這話說的,還以為秦鳳儀是做了回賊,從戶部偷的呢。
“當然是程尚書給我的了。”
欒侍郎其實也偶有聽過宗室開支過大之事,但他沒想到宗室每月開支就到如此地步,更不必提一年的開銷的。欒侍郎心下驚駭,面兒上卻不動聲色,一目十行的看過后,還默記了兩遍,把數據記在心里,方淡淡的將這賬目推還給秦鳳儀道,“這是戶部之事,與秦翰林你無關吧?”
秦鳳儀卻是不管欒侍郎如何想,他一臉正氣凜然道,“今天在御前,有愉親王、閩王、壽王、蜀王、順王、康王各路藩王,三位皇子,還有八位宗室國公,我說了宗室開銷過大之事,建議陛下革除普通宗室子弟二十歲以上糧米開銷!”
便是欒侍郎多年為官的定力,也悚然而驚,欒侍郎驚問,“當真?”
秦鳳儀板正著臉,“我能拿這事說笑?”
欒侍郎倒吸一口涼氣,將秦鳳儀自頭看到腳,再自腳看到頭,脫口道,“你可不像這么以國事為重的人哪,你不是跟宗室好的穿一條褲子嗎?”
“我是陛下的臣子,跟誰好跟誰不好,該說的我都會說,該做的我也都會做。我今日過來,就是想與盧尚書說一聲,這雷我蹚了,這天我捅了。我之后果,實難預料,我與禮部,先時雖有摩擦,可說到底,咱們都是為了當差。禮部,管的就是儀司禮制。我之后,莫使正義蒙羞!這話,勞欒侍郎代我轉與盧尚書吧!”秦鳳儀并不如何慷慨陳詞,但他的話,欒侍郎聽的出,并不是虛言。秦鳳儀說完就要起身告辭。
欒侍郎連忙攔了秦鳳儀,“你等等。”拉秦鳳儀坐下,欒侍郎一幅仙風道骨的好相貌,此時卻是露出幾絲煙火氣的愁緒來,欒侍郎又打量了秦鳳儀一回,嘆口氣,“叫人怎么說你好呢?一時好一時歹的,覺著你混賬的時候,你又突然做了件人事。”
秦鳳儀聽這話直翻白眼,道,“我什么時候不做人事了?”
“行了,不與你吵這個,我比你爹年紀不小。”欒侍郎道,“好生等著,我去尚書大人那里替你通稟一聲。”
秦鳳儀應了。
欒侍郎直接把秦鳳儀帶來的戶部資料帶了過去,盧尚書看過后,亦不免震驚,卻是較欒侍郎要鎮定許多。盧尚書嘆道,“民脂民膏,都養了這群蛀蟲。”
“大人,這雖是在禮部,咱們還是要慎重些。”哪里好說宗室是蛀蟲呢。雖然這就是事實!欒侍郎道,“真沒想到,秦探花竟是在御前就把宗室開銷過大的事說了。”
“他怎么突然就與宗室翻臉了?”
欒侍郎低聲道,“大人,您說,是不是陛下的意思——”說著,欒侍郎示意的看了一眼這些戶部數據。
盧尚書道,“宗室人口滋生過快,開銷過多,陛下自然也是憂心的。何況,這些年,宗室也沒什么出息子弟。瞧瞧宗室大比考得,文不成武不就,丟人現眼。再這么下去,也不是個法子。”
看盧尚書帶著一絲蔑視點評了回宗室,欒侍郎道,“大人,依下官說,秦探花那里,還是見他一見吧。他這人,雖則年輕,膽量還是有的。此舉,不是正中朝廷心意嗎?”
想到秦鳳儀,盧尚書喘了口氣,道,“倘不是因著裁撤宗室開銷的大事,我斷不會見他!”盧尚書對秦鳳儀的印象簡直是壞到家了。
如此,欒侍郎便請了秦鳳儀進去。
秦鳳儀并不是請禮部如何助拳的,秦鳳儀道,“這得罪人的事,我做已做了,尚書大人就莫再來招宗室恨了。我是想著,我一人之智到底不足。宗室弊端,大人這樣的朝中老臣,見識深遠,定比我知道的清楚。宗室這里,總要改一改的,再不改,以后朝廷的銀子就都供應宗室怕還不夠。這如何改,還得內閣與諸位大人快些拿出個方案來以定人心,也好堵宗室的嘴。”
盧尚書道,“我以為你多高明哪,就想出這主意來?”
“要是尚書大人有更高明的主意,倒是與我說一說,我也好學一學。”兩人總之不對脾氣,說著說著便又有些不對盤。
盧尚書閑閑道,“我干嘛要教你,就憑你先時總拆我臺,不分好賴,不識好歹?”可是逮著機會,把秦鳳儀一通的冷嘲熱諷。
秦鳳儀翻個白眼,“說吧說吧,反正我也快完了,趁我還活著,你趕緊多說幾句,萬一哪天我一閉眼,你就是說,我也聽不著了,還不得憋壞了啊。”
盧尚書“呸呸呸”三聲,深覺秦鳳儀這話晦氣,這是清流與宗室之爭,關這姓秦的什么事啊!這姓秦的無非就是把事說出來了。當然,秦鳳儀的確是把最招宗室恨的事兒給干了,但也說不到死上啊。盧尚書再不喜秦鳳儀,他的身份他的品行,諷刺秦鳳儀幾句便已是出了口惡氣,還沒到詛咒秦鳳儀短命的地步,這就太**份了。盧尚書并不是這樣的人,盧尚書道,“你比我和欒侍郎都年輕,你且活著呢,放心吧。”
盧尚書想了想,召秦鳳儀近前,與他道,“就事論事,要不是這事關乎朝廷基業,我再不理會你這等糊涂東西的。就當我日行一善,指點你一二吧。”
盧尚書有盧尚書的胸懷,盧尚書與秦鳳儀道,“宗室之弊,已非一日。你以為陛下不想改哪,可先時,天下不穩,陜甘之地在北蠻人之手,滿朝想的都是奪回祖宗基業,雪先帝殞身北地當年之恥,宗室的事,只得暫壓了下去。如今倒是個機會,你自己個兒嘴快,把事說破了。既已說破,說破便說破,只是,事不言不明,你今天寫個折子,明兒正好是大朝會,你把折子遞上去。之后的事,你就別管了。”
“就沒我事兒了?”
“你一七品小官兒,有你什么事啊?普通宗室的祿米要如何裁撤,你曉得嗎?”盧尚書反問,看秦鳳儀老老實實閉嘴不說話了,終于看他順眼些,便多指點他一句,“你去御史臺走一走,憑宗室如何叫囂,他們還能罵得過御史臺。”
秦鳳儀原也打算去御史臺的,不過,他因道盧尚書與耿御史交好,故而,秦鳳儀一臉為難的說了句,“我跟御史臺不對付。”
“說得好像你跟老夫對付一般。反正你這人除了臉皮厚,也沒什么可取之處了。”盧尚書瞥秦鳳儀一眼,打發蒼蠅一般,將手一揮,“去吧。”這不過是讓秦鳳儀過去露個臉,御史臺那里,自然有盧尚書過去親自商量。
盧尚書與御史臺可是老交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