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無甲子,世上已千年。
山中無甲子,世上已千年。
秋水天和云韓仙,這個特異的組合,成了書院獨特的風景。和秋教習的勤快一樣,韓夫子的懶人人皆知,全書院的夫子學生甚至寺里的僧人都知道,“秋教習家的阿懶”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下絕不坐著,有秋水天在絕不走路,更遑論泡茶做飯洗衣打掃衛生這些重活。
“我家阿懶很勤快,昨天晚上還給我捶背!”秋水天笑得和他頭上的紫薇花一樣。天熱了,睡覺的時候他家阿懶可真辛苦,每次臉上都汗涔涔的。晚上山里涼,倒還沒什么影響,白天可就慘了,每天中午休息時他都要守一會,為她搖蒲扇,讓她睡得安穩。
夫子們面面相覷,竊笑不已,說秋水天為阿懶捶背沒人不信,可反過來就沒人能信了。一向謹嚴的錢夫子也從一本磚頭厚的書里抬起頭來,捻須笑道:“捶了幾下?”
秋水天嘿嘿直笑,得意洋洋地比出兩根指頭,“兩下!”
夫子們笑得跌了一地,連錢夫子手里的書也落到腿上,連連搖頭,“你家阿懶還真是勤快!”
秋水天還想借此機會糾正大家對他家阿懶的偏見,剛一張嘴,一個拳頭準備無誤打來,他連忙捉住,湊到她面前笑吟吟道:“醒了嗎,要不要喝口水?”
云韓仙橫了他一眼,“你少說兩句沒人當你啞巴!” 說起來也算自己的不是,明明知道他是銅墻鐵壁的身軀,非要趕著去獻殷勤,兩拳頭下去,自己的手痛了,只得偃旗息鼓,繼續享受他周到的服務。
秋水天莫名其妙被他呵斥,臉頓時垮了下來,朝夫子們抱拳告辭,云韓仙嘆了口氣,高聲叫道:“晚上我想吃面。”
秋水天猛一回頭,正對上她笑意盈盈的眼睛,兩道濃眉高高揚起,“那還不容易,你等著!”
走上廚房的碎石小徑,方丈和呂山長正說說笑笑,迎面而來,秋水天連忙站到路邊,恭恭敬敬地作揖,方丈頷首微笑,“阿天,你前些日子拜托我的事情已有眉目了,神醫樂游已經找到,他看到我的信,正往蓬萊山趕來。”
秋水天又驚又喜,深深拜道:“謝方丈!”
呂山長哈哈大笑,“有樂神醫在,就是閻王親自來拉人都不怕!阿天,你這些天好好照看韓夫子,別讓她累著。說實話,聽說這事我還嚇了一跳,韓夫子是個懶性子,更是個善良性子,怎么可能跟人結仇,還生生要害她性命。阿天,你平時讓著她一點,有事沒事多哄哄,讓她在書院過得快活些。”
秋水天眉頭擰了擰,正色道:“山長,我記住了!”
見方丈眉頭緊蹙,似欲言又止,山長擺擺手先行離開,方丈將秋水天拉到一旁,輕柔道:“孩子,你跟我來!”
秋水天不明所以,默默跟著方丈穿過書院的側門,走上一條崎嶇的小徑。路兩旁種滿了紫色蘭草,隔著茂密的松樹林,不遠處就是一條叮咚歡唱的小溪,秋水天默默在想,他的阿懶一定會喜歡這里,真可惜,這些天她經常昏睡,他也沒心情和她到處游玩。
嘩嘩的水聲漸漸清晰,走上一個短坡,前方豁然開朗,松樹林包圍中有一片小小的空曠之地,正中一塊巨石突兀地高聳,似沉默的碑。方丈突然停住腳步,指著那巨石道:“阿天,那就是你娘親長眠之所。”
秋水天的目光在巨石和方丈的臉上來回搜尋,手緊握成拳,卻始終沒有挪動腳步。
方丈嘆道:“孩子,你娘親要我將她的尸身丟到山里喂猛獸,我如何忍心呢!我知道她的良苦用心,只得假托她的尸身和你們住的屋子已經付之一炬,讓你安心跟我上山。”
話音未落,秋水天已經奔到巨石前,重重跪了下去,雙目瞬間變得赤紅。
方丈慢慢走到他身后,輕聲道:“孩子,今天的話我不會說第二次,你記好,你是烏余的后代,你娘叫做水清秋,是烏余國王的小公主。還有,韓夫子也是烏余后代,她的娘是烏余宰相的獨女林清漪,和水清秋、水天晴兩位公主一起長大,她們三人美若天仙,風采才華冠絕當世,被稱作‘烏余明珠’,為天下人推崇,只可惜天妒紅顏,竟無一善終。”
“那……我爹……”他訥訥開口。
方丈搖頭道:“你娘沒說,不過戰亂期間女子根本難以自保,更何況你娘那么美麗。”他略一思索,恨恨道:“你爹應該是燕國鐵軍中人,只有那些強盜才有這種驚人體魄。不過,你娘到的時候渾身傷痕累累,想必在那些強盜那里吃了不少苦頭!阿天,你要記住你娘的仇,記住所有烏余人的仇,燕國人窮兇極惡,將富饒的烏余變成今天這慘不忍睹的模樣,把鐵骨錚錚的烏余人變成賤民,女子盡數逼成娼妓……”他突然停了下來,眸中淚光閃閃,一字一頓道:“阿天,你切莫忘記!”
秋水天重重叩拜,“大師,阿天決不敢忘!”
方丈微微頷首,捻須迎風而立,目光無比蒼涼。
“娘……阿懶……”秋水天低低呼喚,恨不得馬上看到愛人溫柔的笑臉,確定她仍然在,當心頭洶涌的痛鋪天蓋地而來,只有將她擁在懷中,才能得以紓緩。
聽到他口中的名字,方丈眉頭緊蹙,聲音低沉道:“最后一件事,你本名水長天,因為水姓是烏余國姓,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自作主張幫你改了。你自己知道就好,不要對任何人說,墨征南眼線遍布天下,收到風聲,必然不肯放過你們,你和韓仙在山中好好過日子,不要強出頭。”
“不!”秋水天斬釘截鐵道,“大師,我要去考科舉,大家都說烏余人個個有錚錚鐵骨,百折不回。烏余雖然亡國了,外公和娘親以及千萬烏余人的精魂還在,我不能做縮頭烏龜,即使不能救他們于水火,也要為他們掙得一點平等的對待!”
“你想到后果了嗎,只要走出蓬萊,你的生活將天翻地覆,甚至會連累韓仙,落入萬劫不復之地!”方丈目光一閃,壓抑下心頭的波瀾起伏,故意冷冷道。
秋水天用力點頭,“如果不知道我是烏余后代,我還可以安心在蓬萊呆著,可是,我既然已經知道自己是天下稱頌的水家后人,就不能眼睜睜看著我的同胞受苦受難,烏余人被奴役的命運,應該到我結束!”
方丈有種如釋負重之感,頷首東望,塵封的記憶鋪天蓋地而來,迅速將他席卷,風過松林,帶著陣陣莫名的聲音,如嗚咽,如鬼唱。
他目光凝重,一字一頓道:“清秋、清漪、天晴,你們看到了嗎,你們的孩子個個是人中龍鳳,決不會讓你們失望!烏余人終于有出頭之日了!”
他微微傾身,在秋水天耳邊留下最后一句,飄然而去。
“秦水潯是你的表弟,以后小心照顧!”
秋水天怔怔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咧著嘴無聲地大笑。
寂寞了這么多年后,他終于有了親人,有了真正的目標和理想,仿佛在黑暗中躑躅獨行已久就,突然有人在前面為他點亮了燈,照亮了漫長的前程。
他孩子一般高高跳起,張開雙臂擁抱那塊巨石,連蹦帶跳而去。
他可沒忘記,他的阿懶想吃面呢!
秋水天剛把面揉好,那聞到香味就無孔不入的樂樂不知從哪里鉆出來,身上臉上全是黑灰,嘴角還留著大塊黑屑,她看著大盆面,咽了咽口水,諂媚地笑道:“秋教習,你這是做面條還是餃子,我拿個好消息跟你換好不好?”
秋水天在她臉上拍了一記,把她的花貓臉顏色湊齊了,拍了拍手上的面粉,笑道:“有事快說,晚上上我家吃面去,我家阿懶想吃。”
樂樂神神秘秘地湊近他耳朵,悄聲道:“我聽少爺說找著我爺爺了,他命人護送到蓬萊書院來,還差兩三天就到了!”
“太好了!”秋水天大掌一拍,樂樂登時矮了半截,等她苦著臉站起來,秋水天已經揮舞著兩只白爪子跑去藏書樓,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背影。
她戳了戳面團,恨恨道:“就記得你家的阿懶,小心你家阿懶不要你,笨蛋!”她突然掩住嘴,四處瞧了瞧,悄悄嘆了口氣,飛快地往學齋跑去。
下課的梆子一響,清一色白衫少年從學齋講堂走出來,樂樂本來有些近視,這會更分不清誰是少爺,急得拽著根桃枝蹦來跳去。她滿身狼狽,這樣一來更是滑稽,把眾人的目光全都引了過來,少年們對她指指點點,笑不可抑。
秦水潯其實一出講堂就看到她,看到那張花貓臉,實在不想承認認識這個人,頭一低,隨手拽住身邊一人說話,好死不死,拽的人是霍小膽。這個“仰慕”他的霍小膽最愛管他的閑事,拉著他袖子朝那邊一指,一本正經道:“秦水潯,那不是樂樂嗎?”
裝不下去,秦水潯恨恨在他頭上敲了一記,只好去認領,直到走到面前,樂樂才從一臉茫然中回過神來,大叫道:“少爺,我可找到你了!”她在懷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個油紙包的烤紅薯,樂呵呵道:“少爺,我剛烤的,趁熱吃吧!”
秦水潯額頭青筋直跳,“除了吃你還能做什么,回去給我洗干凈!”
樂樂縮了縮脖子,眼睛骨碌著,笑瞇瞇道:“少爺,秋教習晚上請我們吃飯。”
“一定是你自己去討的!”秦水潯直喘粗氣,“你是不是對他嘀咕了什么,你那嘴巴就不能捂緊點!”他突然臉色微變,揪著她耳朵,把她拖到身邊,惡狠狠道:“你該不會把那件事也告訴他了?”
樂樂齜牙咧嘴地笑,“少爺,你放心,我才沒那么笨。再說,那件事只是別人捕風捉影,韓夫子那么厲害,怎么可能去做……”
秦水潯劈頭給她一個爆栗,厲喝道:“閉嘴!”
樂樂見他動了真怒,嚇得落荒而逃,秦水潯看著她的背影,輕嘆道:“傻孩子,在皇家面前,再有本事也沒用啊!”
樂樂一溜煙跑回家,剛在院中把臉洗凈,柴門吱呀一聲開了,她抬頭一看,只見進來那老人發如雜草,衣衫襤褸,笑起來滿臉塵土簌簌地落。她渾身一震,手中的瓢哐當落地,猛撲過去,抱著老人嚎啕大哭,“爺爺,你總算來了!”
樂游揪著發髻把她從懷里拖出來,笑瞇瞇道:“乖孫女,有吃的沒?”
“除了吃你還會什么!”樂樂如被踩到尾巴的貓,張牙舞爪跳起來,“給你個烤紅薯,呆會跟我蹭吃的去!”
樂游笑得長長的眉毛直抖,“我孫女就是厲害,到哪里都餓不著,你家少爺呢?”
“上課!”樂樂沒好氣地回答,舀了瓢水劈頭給他澆下,咬牙切齒道,“還不快洗洗,臟鬼,等下不要連累我一起挨罵!”
樂游哇哇直叫,左思右想,還是乖乖去洗澡換衣服,等他神清氣爽地出現,樂樂正和兩只狗玩得不亦樂乎,樂游眼中光芒驟長,大叫道:“狗肉!”
小江小海仿佛聽懂了他的話,警惕地退了兩步,對著他一陣狂吠,樂樂抓起一只鞋子朝他扔去,咬牙切齒道:“這是書院的狗,秋教習帶著巡查的!”
樂游摸摸腦袋,嘿嘿笑道:“乖樂樂,這韓夫子是哪路神仙,出動這么多人找我?”
“還真被你說對了,她就叫懶神仙!”樂樂白了他一眼,“你不是說交游廣闊嗎,難道連她也不認識?”
樂游沒有中她的激將計,眉頭微蹙,輕嘆一聲,彈了彈長長的眉毛,老著臉皮笑道:“樂樂,乖樂樂,你剛才說到哪里蹭吃的啊?”
樂樂一把揪住他的胡子,嗷嗷怪叫:“就惦記吃!你把我扔給那冰塊臉,一走就是幾年,就沒想過我會不會挨凍受餓,會不會被他欺負……”說著說著,她眼眶紅了,蹲下去抱著膝,輕聲抽泣。
樂游訕笑連連,“乖孫女,你這不是好好的嗎,那孩子雖然身份尊貴,少言寡語,心地倒也不壞,要不我不可能放心讓你伺候他。乖孫女,你陪他讀完書,我一定帶你云游四海,吃遍大江南北!”
樂樂抹著淚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樂游在后面吹胡子瞪眼,見兩只狗虎視眈眈看著自己,嚇得一個哆嗦,乖乖跟了上去。
真是百年難遇的奇觀,看著以懶著稱的韓夫子堅持講完一堂課,連一向沉著冷靜的秦水潯也目瞪口呆,不過梆子一響,韓夫子原形畢露,如骨頭從身體里抽走,一下子癱軟在椅子上,眼睛瞇縫著,連話都說不出來。
坐在她面前的霍小膽眼睜睜看著她軟下去,鼻子一酸,從椅子底下的包袱里拿出件棉袍披在她身上,見大家目光炯炯看著,渾身紅成了煮熟的蝦子,一溜煙縮回座位,頭都不敢抬。
這時,虛掩的門砰地一聲撞在墻上,整棟屋子都晃了晃,秋教習風風火火沖了進來,大手一抓,把那團稀泥扛上肩膀,又火燒屁股般沖了出去。
秦水潯腦子里靈光一閃,連書都顧不上了,拔腿就追,霍小膽抓到掉落下來的棉袍,下意識地跟在他們身后。
果不其然,剛翻過山頂,樂樂和一個瘦得似乎要隨風飄走的白須老人一前一后往下走,樂樂已快到最前排秋水天家,那老人似乎怕踩死螞蟻,還耷拉著腦袋在半路一步步挪。
而秋水天,已三步并作兩步趕上老人,捂緊懷中軟綿綿的人,撲通跪倒在那老人面前。
秦水潯停下腳步,遙遙看著這一幕,眼眶漸漸紅了,聽到嗚嗚的哭聲,回頭一看,果然是霍小膽,沒好氣道:“沒用,男子漢大丈夫,哭什么哭!”
霍小膽抹了抹臉,四顧無人,結結巴巴道:“秦……秦水潯,你……你不要老嫌棄我,我沒有惡意,我……我爹是霍西風。”
秦水潯眉頭一挑,心中有了底,聽聞霍西風將軍是安王爺的人,安王爺一貫支持和主張對烏余的溫和政策,看來霍小膽也是沖著自己來的。他嘴角一勾,在那瘦弱的肩膀重重拍了一記,轉頭就走。
想起爹爹的囑咐,霍小膽悔恨交加,癟了癟嘴,正對上秦水潯戲謔的笑臉,臉一紅,脖子一縮,像受驚的兔子一般奪路狂奔。
遠處,招福和江姨急急忙忙從桃林中鉆出來,招福抬頭一看,突然定住腳步,江姨跟得太急,差點撞到他背上。招福渾若未覺,喃喃道:“江玉蟬,你說說,我還有沒有機會?”
江姨定定看著那巨人拜倒,心頭百感交集,輕聲道:“公子請以大局為重,不要糾纏于這些虛幻的兒女情長,夫人還在等公子回去商議大事!”
招福慘笑連連,“大事,那所謂的大事才是鏡花水月啊……”
“公子請勿胡言亂語!”江姨厲聲道:“大家的希望皆系于公子一人身上,公子切不可遇到小小挫折就灰心喪氣,天下好女子比比皆是,并非只得她一人!”她喘了口氣,低聲道:“而且,她能不能保下性命仍是未知,公子何必太過注重眼前光景!”
“我用得著你教訓!”招福瞪她一眼,恨恨而去。江姨偷偷吁了口氣,抹了抹額頭涔涔的汗水,飛快地跟上他的腳步。招福疾走幾步,突然又停下來,閃入路邊的竹林,咬牙切齒道:“我不想看到他們恩恩愛愛的樣子,我們在這里等消息!”
江姨悄悄跺腳,手搭涼棚,不敢放過那小院的絲毫動靜。
尾隨著幾人進了秋水天家,秦水潯不禁呆住了,樂樂正坐在臺階上,托著下巴看天,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臉上是從未見過的蒼涼。他心頭微微發疼,連忙坐到她身邊,卻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大手一攬,把她的頭按在自己膝上,輕輕摸著她鬢旁淡淡的絨毛。樂樂拼命睜著眼睛,生怕眼中的水溢出來,慢慢把臉貼上他胸膛,秦水潯在心中輕嘆了聲,低頭輕啄在她長長的睫毛上。
樂樂渾身一震,臉上如兩塊胭脂一點點洇開,一直暈開到脖頸,在他懷里拱了拱,又猛地跳起來,嗷嗷怪叫:“少爺,我好不容易才把你衣服洗干凈,你怎能到處亂坐……”
“別嚷!我家阿懶睡著了!”秋水天從房間里鉆出來,把樂樂拎進廚房,秦水潯微笑著搖搖頭,有了吃的那家伙應該什么都忘了。他慢騰騰踱進屋里,云韓仙歪在用被子堆成的小山包里美夢正酣, 樂游坐在床榻上,正死命拽自己為數不多的白頭發,嘴里念念有詞,“以毒攻毒行不行,毒死了怎么辦,我孫女肯定會恨我一輩子,要不要死馬當活馬醫算了……”
秦水潯冷汗涔涔,假咳一聲,“樂游,你好大的膽子!”
樂游抬頭一看,作勢要跪,秦水潯連忙拽住他,低喝道:“你到底有沒有把握?”
樂游一臉皺紋全擠到一團,不知是哭是笑,“臣只是聽說過,沒想到還真遇上,不知是她倒霉還是我走運……”
“廢話少說!”秦水潯恨不得把他的頭打進脖子里,惡狠狠道,“韓夫子若有不測,滅你九族!”
這回樂游的脖子縮進去一截,陪著笑臉道:“殿下……”眼見秦水潯那凜冽眼風又殺來,連忙改口,“少爺,你放心,我這神醫之名可不是吹牛吹出來的。”
其實,這時他在暗想,現在帶樂樂逃跑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樂樂抱著根大骨頭從廚房出來,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細細地啃,連骨頭里的湯汁也吮得嗉嗉有聲,把小江小海急得搖頭擺尾地團團轉。樂游跟著秦水潯出來,身形一閃便撲了上去,邊搶邊罵,“臭丫頭,我千里迢迢來看你,你有好吃的自己先吃!”
“別吵!”秦水潯還在揉隱隱發痛的太陽穴,只聽平地一聲驚雷,秋水天端著兩碗面出來,樂游兩眼放綠光,端過面就勢往臺階上一坐,一口接一口吃得連氣都不喘,秋水天把面送到秦水潯手里,回頭蹲在樂游身邊,懇切道:“神醫,我家阿懶要怎么治?”
樂游頭也沒抬,含糊不清道:“以毒攻毒!她吃的是眠蛇,以燕國火牢山上至毒的焰蛇制成,據說百條焰蛇能制一顆眠蛇,同時也只能制一顆解藥,一個蘿卜一個坑,別的蛇制出的解藥不但沒用,而且會加劇毒性。”他嫌說話費事,又悶頭吃起來,秋水天催不得打不得,急得直喘粗氣。
樂樂看不過去,揪著他的胡子大叫:“你到底會不會治,不會治就滾蛋,我再也不認你這個爺爺!”
樂游抱著碗連連哀嚎,“會會會,太平山的地下寒潭里有種冰蛇,只有尾指粗,色如銀練,渾身冰寒徹骨,比焰蛇還毒,捉上一百條回來連皮帶骨熬成一碗喝下,就是千軍萬馬也能毒他個片甲不留!”
樂樂氣得兩眼翻白,“滾蛋!我沒有你這樣的爺爺!”
秦水潯雙眉緊鎖,把樂樂拉到懷里,輕拍著她的背,溫言道:“聽你爺爺把話說完。”
看著兩人的親密舉動,樂游滿臉不可置信,良久,長嘆一聲,“其實,我也沒有把握,我曾偷偷潛入燕國皇宮,在藏書閣潛伏數月,博覽燕國古籍。據古書所記載,天下只有一種毒物的毒性強過焰蛇,那就是太平山的冰蛇,以冰蛇為解藥就是從此處得知。不過,古往今來,從未有人試過,雖然知道可行,到底能不能成功我也不知道。”
他捋起袖子擦了擦鼻子,訕笑道:“眠蛇制法繁復,久已失傳,連燕國皇宮也未必找得到,這個懶神仙的運氣還不是一般的好!你們放心,這眠蛇除了讓人昏睡,也沒什么痛苦,依我看,再過兩個月她就能睡死過去,永遠保持這種皮光肉滑的漂亮模樣,埋到土里也不會變壞……”
只聽一聲慘叫,樂樂眼中怒火熊熊,掄圓了巴掌,把他打飛出去,小江小海趁亂而上,在他抱得死緊的碗中好一頓舔,一會就把碗洗得干干凈凈。
秋水天已閃身進屋,在熟睡那人蒼白的臉上印上一個告別的吻,迅速收拾好包袱,從箱子里拿出那個布包,將秦水潯喚了進來,將布包塞到他手中,沉聲道:“這個,麻煩你幫我保存,等她醒來給她,就說……這是我娘留給媳婦的……”他有些赧然,低聲道:“你要她貼身戴著,清醒的時候摸摸,我就知道她在想我了。”
秦水潯悄然一抓,臉色驟變,慌慌張張掏出來看了一眼,渾身一震,猛地抓住他的手,微微顫抖著從胸口拽出一個一模一樣的墨玉蟬送到他眼下,凝視他的面孔,眼中水光粼粼,似有千言萬語。秋水天嘿嘿直笑,和他緊緊擁抱,附耳道:“照顧好你嫂子啊!”
秦水潯死死抱住他,所有的話語都堵在胸口,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秋水天重重拍拍他肩膀,掙脫他的手出門,三兩步走到柴扉,回頭對眾人深深鞠躬,昂首挺胸而去。
樂游和樂樂呆若木雞,沒人忍心挽留。
那墨黑眸子里的決絕,明眼人一眼就能看透,樂游心中百感交集,對著他的背影,高高抱拳。
一路珍重!
秦水潯追了出來,他不敢相信,剛剛找到的親人馬上就要離開,而且可能永遠無法重逢。手中的墨玉蟬提醒著許多過往,娘親的諄諄教誨,飽受欺凌的童年,許多人的血海深仇……
總算有人能與自己并肩作戰,他怎么能走!
秋水天回頭一看,心頭酸楚中透著幾分歡喜,這就是真正的親人吧,會舍不得自己,一送再送,他揮揮手,朝秦水潯深深鞠躬,健步如飛而去。
秦水潯終于醒悟到自己在做什么,忍著滿腔熱淚,朝那方高高抱拳。
一路珍重,我會完成你的囑托,你一定要平安歸來,我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哥哥!
聽到小院中傳來的聲音,招福和江姨面面相覷,呆若木雞,待秋水天的背影消失,兩人終于回過神,招福朝那方高高抱拳,踉蹌著奔入院中,而江姨滿面淚痕,撲通跪倒,朝那人高壯的身影深深地拜了下去。
她果然沒有看錯,也果然沒有做錯,相信長眠地下的那個人會原諒她。
聽到招福的怒吼,她連忙起身趕進院中,見樂游跪在地上,滿頭大汗辯解,“我也不知道他會說走就走,韓夫子中的是天下至毒,我沒什么把握,只好把知道的竹筒倒豆子一樣說出來,招大人逼我有什么用呢!再說,沒有解藥,韓夫子撐不過三個月,說不定他福大命大,真的能帶回來眠蛇,好歹讓他們碰碰運氣……”
“混蛋!”招福臉色鐵青,哪有原來儒雅斯文的模樣,“你這個庸醫,不但不能治病救人,反倒屢屢胡言亂語,今天饒你不得!”
秦水潯心中一片茫然,一步步挪回來,每一步都似拖著千斤大石,走到柴門,聽到招福的罵聲,不知從哪里來的怒氣,大步跨入,冷笑道:“招大人看起來很清閑嘛,連這種小事也想插手?”
招福臉色一僵,咬著牙退后一步,轉頭朝房間走,樂樂張開雙臂攔在門口,訕笑道:“招大人,夫子在睡覺呢。”
江玉蟬看清楚樂樂的樣貌,心頭又是一驚,低聲道:“大人,我們該回去了,許大人晚上會來拜訪。”
招福滿腹郁悶之氣發作不出,恨不得將所有人拖出去痛打一百大板,樂樂戰戰兢兢看著他的猙獰面孔,笑容已經快無法維持。
招福向前一步,樂樂嚇得一個哆嗦,江玉蟬知道他今天受打擊太多,還當他真要動手,突然叫道:“大人,小隨!”
秦水潯被江玉蟬怪異的嗓音嚇了一跳,瞥見那張似曾相識的面孔,正在發愣,被她的叫聲驚醒,沖過來將樂樂拽到身后,在她頭上擼了一把,惡狠狠道:“人家要打你,你不會跑嗎!”
樂樂訕笑連連,回頭一看,招福目光炯炯盯著自己的臉,不由得又是一陣哆嗦。聽到她刺耳的聲音,一直垂頭喪氣的樂神醫回過神來,突然驚叫出來,“玉隨,你怎么還活著?”
江玉蟬慢慢走到他面前,跪拜道:“神醫,我是玉蟬,我替妹妹多謝您!”
樂神醫連忙扶住她,顫聲道:“不敢當不敢當,是那丫頭陪伴我多年,讓我總算活出點滋味來。”
招福和秦水潯聽出端倪,兩人目光如炬,在樂樂臉上定住便不動了,秦水潯百感交集,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人。樂樂左看看右看看,突然哇地大哭起來,“難道我也中了奇毒……”
秦水潯哈哈大笑,用老辦法對付這開閘的洪水,將她的臉塞進胸懷。
果然,樂樂一躍而起,哇哇大叫:“少爺,衣服很難洗呢,怎么能沾上鼻涕眼淚呢!”
江玉蟬朝招福點點頭,招福反復思量,終于咬著牙走到樂神醫面前,深深鞠躬,“多謝神醫為韓夫子診治,招某身為掌管書院的中州刺史,不能保得書院的夫子平安,實在慚愧。”
樂神醫瞥了江玉蟬一眼,眸中閃過一絲異色,在心中長長嘆息。
江玉蟬默默閃到一旁,招福和樂神醫客氣一通,對秦水潯微微欠身,帶著江玉蟬匆匆而去。秦水潯凝視著江玉蟬的臉,目光閃爍,心中千頭萬緒,一團混亂。
當兩人背影消失,樂樂拊掌大笑,“終于走啦,太好了……”
秦水潯和樂神醫面面相覷,同時發出無奈的嘆息,同時敲在那笨家伙頭上。
天邊掛滿彩霞,把整個蓬萊山編織進一幅金絲線壓底的織錦中,山寺的鐘聲在山谷里久久回響,仿佛調皮的孩子,踩著山頂嶙峋巨石和參天的樹木,蹦跳著閃進朦朧霧色。
云韓仙搖晃著走出來,往門檻上一坐,靠著門框閉著眼哀叫,“我餓……”
只要她一叫嚷,秋水天就會屁顛屁顛跑來,用粗糙的大手摸摸她的臉,或者把她摁到懷里揉揉腦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時候,還會在她臉上唇上用力親一口,然后用哄孩子般的溫柔口氣道:“別鬧,飯菜馬上好了。”
著急做事的時候,他會找些糖果點心什么塞進她嘴里,不著急的時候,就會絮絮叨叨說起一天的見聞和經歷。每當聞到他身上特別的青草香,她就會從心底快活起來。
這一次,預想的事情全都沒有發生,她突然覺得周圍氣氛有些詭異,猛地睜開眼,方丈和樂游身披著燦爛霞光站在院中,笑容凄涼。
她心里咯噔一聲,提不起勁來行禮,干脆瞇縫著眼看向彩霞的方向,微微一笑道:“神醫,不是我就要死了吧?”
樂樂如霜打的茄子,低著頭一步步挪到她身邊坐下,扯了扯她的袖子,哽咽道:“夫子,秋教習去太平山給你找解藥去了。”
“笑話!”一種奇怪的尖利聲音從云韓仙喉頭沖出,她懶洋洋的神色頓斂,變得無比驚惶,臉扭曲得有如鬼魅。她霍地起身,以從未有過的迅猛身手撲上去揪住樂游的衣襟,大吼道:“你這庸醫,眠蛇無藥可解,你懂不懂,另外半顆解藥是我眼睜睜看著被揉碎扔掉的,你把他騙到哪去了,還不快把他叫回來!”她突然松開樂游,匍匐在方丈面前,哽咽道:“大師,請趕快派人把秋水天找回來,別白費工夫了!”
方丈臉色凝重,“孩子,請稍安毋躁,阿天早已出發,騎的是書院最好的馬,現在絕對追不上了。你還是好好保重身體,安心等他帶解藥回來吧!”
云韓仙一寸寸從地上撐起來,推開方丈和樂樂攙扶的手,踉蹌著回到門檻坐下,抬頭望著如血殘陽,喃喃道:“樂樂,你告訴我,他是不是去找冰蛇?”
樂樂不忍看她那枯木死灰般的面容,訥訥道:“夫子,你別擔心,秋教習從小在山里長大,而且在寺里習武多年,這事難不倒他!”
樂游突然來了興致,笑嘻嘻湊到他面前,問道:“你怎么知道冰蛇?”
云韓仙橫了他一眼,磔磔怪笑,“是我畫的《太平圖》,難道還不知道冰蛇?我可不會像你一樣信口開河,把別人當猴耍。我問你,你見過冰蛇嗎?我在太平山三年,尋訪無數山民,冰蛇只是口耳相傳的傳說,連幾個百歲老翁都沒見過,你就能肯定真的有這玩意?”
樂游尷尬地笑著,一邊往柴門退去,方丈長嘆道:“樂先生,請隨老衲到禪房休息,多年不見,樂先生跟老衲說說這些年的經歷如何?”
“好說,好說!”樂游急不可待,一溜煙就沒了蹤影。
秦水潯發了一陣呆,讓樂樂去做飯,輕手輕腳坐到她身旁,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塞到她手中,輕柔道:“這個,是他留給你的,他讓我告訴你,這個是他娘留給媳婦的,你清醒的時候摸摸它,他在遠方就能感覺到。”
她慌忙把布包奪過來打開,顫抖著拿出精致絕倫的墨玉蟬,緊緊捂在胸口,淚如雨下。
秦水潯欲言又止,悄悄離開,樂樂關好柴扉,躊躇著坐到云韓仙身邊,在她臉上看了一會,欲言又止,干脆隨著她的目光托腮看天,看得西天最后一縷光都被黑暗吞沒,竟耷拉著腦袋打起盹來,直到差點一頭栽倒在地才猛地清醒,而云韓仙仍是那個姿勢,雙手捧在胸口,皎潔的月光中,滿臉水痕。
“啊,看我這豬腦袋!”她大叫起來,慌慌張張跑進廚房下了碗面出來,小心翼翼端到云韓仙面前,訕笑道:“韓夫子,你不是早就餓了嗎……”
要是那呆子在,她現在肯定把嘴一張,等著他吹冷了喂進來。又或者,她會坐到他懷里,兩人你一口我一口,能把面吃出比蜜還甜的滋味來。
她苦笑著接過碗筷,面仍是原來的味道,只是,多了種濃濃的苦澀。
也許,在剩下的生命里,再也無法化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