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那天,已經記不清了。
不過,母親說,那天飄著好大好大的雪,他們快樂的跳著舞,卻又慢慢落到地上融化,一切都被月光照得發白。然而我,正是她一生最好的禮物;我誕生的一瞬,是她最幸福的一刻。
對于父親的印象似乎并不深刻。只是籠籠的記著有那樣一個虛假的臉龐,就連他什么聲音,具體是否存在過,都快要忘記了。
在記憶深處,家的煙囪總在飯點冒著陣陣白煙,不時傳來母親做飯的聲音,我就會在一旁,拉扯著母親的衣角,伴隨著菜香,在那里嚷嚷:媽媽我餓了,飯什么時候好?。靠煲稽c快一點。
就好像在河邊撿拾光滑的鵝卵石,每一個看起來都是那么美麗而珍貴,記憶東流,永不復回,接著美麗的片段把那些鵝卵石般的記憶一點一點的記起。
那時的家里還窮的很,父親姓大崎,所以我也就只好隨父姓。母親給我起了個名字,叫海婲。
海婲,今天高興嗎?
母親問。
她總是那么溫柔。但是我知道,母親有時候會很為難,無法給我應有的物質需求。不過我也可以理解,我從來都知道,所以也沒難為過母親。
母親總是在我晚上睡覺的時候,假意的先睡著,等我睡熟了以后,她再起來做針線活。她會織點東西,然后到集市上去賣。
她的技藝高超得很,織的東西也很精美,大人小孩男女老少都喜歡,所以,她只要去一次集市就會帶回來好多錢——起碼對我們家來說,那是一筆巨大的金額。
母親家的那一支都是姓大原的,母親叫康奈。她的臉頰是消瘦的,白皙的,甚至白得有些嚇人,盡管生活中有挫折,可她黑色的雙眸中裝的都是溫柔,善良,還有,對世界的熱愛。
媽媽,你不覺著,上天不公平嗎?
我問,那天我被別人家的孩子罵了,被嘲笑了——狠狠地被罵做窮光蛋欺辱一番。
當然覺著,上天給我們這么多挫折,說明他希望我們家能夠克服困難,走向昌盛,已經對我們好過別人了,所以,海婲,你要感激他。
母親笑了,撫摸了我的頭,就如同在喜愛一顆寶石,充滿了愛,使我有一種家的歸宿感。她說,我要和別的孩子一樣快樂,不因別的原因自卑。記住,之所以我們會有苦難,是因為有天寵著我們!
我記住了母親的這句話,無論何時,不因別人的嘲笑而心煩意亂,不因別人的鄙夷而氣餒,母親說過,天在眷顧我們!
順著河邊,記憶的水嘩嘩,鵝卵石還是那樣美麗。不過,上蒼是在刻意磨礪我們嗎?簡直不知道他的用意。但是,我終究沒有那么強大,依然如玻璃一樣易碎。
那晚,是我所有的幻想都磨滅的一晚。
記得母親在晚餐桌上,一個人,在我熟睡后,織著織著,流淚了,滿臉淚花。
我很快就被母親的啜泣聲弄醒了。揉著惺忪的睡眼,望向母親。母親甚至沒有發現。
媽媽?
我問。
她似乎才從淚水的世界里回來一樣,甚至一臉驚訝。
你醒了?……對不起啊,驚著你了。
母親的哭聲是很小的,如果我不是今天發現了,也不知母親已經在我不曾在意的夜晚里哭過多少次了。實在是令人心痛,母親明明那么堅強,她怎么會這樣哭,她不是很樂觀嗎?
您,怎么哭了?
我說。
母親笑了,強擠出的,燦爛的微笑。
你睡吧,媽媽只是……
不等母親說完,我就接上話了:媽媽,你告訴我吧!
我懇求著。
母親還是那么倔強,搖著頭,始終不肯說。我知道,這件事,會使母親萬念俱灰,只是遲早的事。
我不睡覺,死盯著母親。
母親嘆了口氣。
你還記得你父親嗎?母親問。
記得。
我說。
我的父親是位商人,每天都日理萬機。再加上古日本交通并不發達,他不會經?;丶摇K谕饷娲蚱粗?,每個月會寄回來些錢,使我們母女的生活稍稍寬裕些。父親是會回來的,在外面買完這最后一批貨,就會回來。
既然如此,母親又為何而傷心?若不是父親在返家的途中或是在外生活的某一天,亡了命還是受了傷,服了兵役?
我問母親。
母親聽后,哭得更厲害了,一個勁的搖頭。
待好久之后,她終于平復好心情,擦擦眼淚。
孩子,媽媽騙了你。
你父親,就在這個村子里……
那他為什么不回來?我甚至氣憤。
他……
母親猶豫了,面對我還無知的深邃而烏黑的雙眸,她不知這話怎么說出口。我也不記得母親是怎么用一些片面的語言說服我的,總之就是父親有了外遇,與別的女人在一起的意思。
那一刻,我無數的夢境都消失了,都在這只言片語間,消失得一干二凈。我夢想某一天夜里,父親急得滿頭汗水回來,然后在看見母親的一瞬解除了所有的疲勞;我夢想或是某一日,能與父親在一起玩耍,聽他講這個綺麗的世界;我夢想,能有一個完整的家,與父親母親一起的家。
不過,這些夢想也終成了幻想。
從那時起,我開始迷茫,我記得父親的面龐——那時還記得。本以為可以見到父親的……我真是不敢繼續想這件事:父親與另一個,我與母親都不認識的女人在一起,然后養著另一個孩子。
母親對我已經盡力了,父親卻從來不知道,他只是自顧自的。既然是這樣,為什么還要在一起過?
我的內心所有的防線都瓦解了。我不希望這樣!
那一刻起,我強制我自己忘記這一切,忘記自我,忘記情感,徹底做個人偶,什么都麻木就好了,因為這個世界就沒對我仁義過。
遠方的天際,黃昏到了,泛著昏黃,使人困倦,當然也會激起一絲傷感。我對這些已經沒有感覺了。徹底封閉內心,放棄本屬于我的快樂。如果連自己都難保,那未免活得太不值了。家里窮不是別人嘲笑我們的理由,或者說,自己不認為窮。
但是,盡管我認為我封閉了自己,但那永遠都是不可能的。
面對母親,我總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我覺得對不起她。像她這樣有些而擁有強大靈魂的人,怎么可以,遭受這樣的虐待?
我已經極度珍惜我的母親了,對于母親,那就是我生活的唯一??墒牵煜陆^路太多了,沒人去走,只有我去走了嗎?
同年年底,母親和我一起入睡,沒有起夜做針線活。是啊,她休息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了。陽光透過紙窗照耀著房間。窗外歡聲笑語,鳥語花香??晌葑永?,卻布滿了灰塵,我的眼睛似乎在無盡止的放大。突然,想起了母親。
我一回頭,發現母親的臉慘白,眼睛的眼球似乎也往外凸。我摸了她,好涼。
我被嚇得跳了起來。
然后,就沒有了。
她…………死、了?
我不知我哭得多狼狽,只是看著她死時的面龐。盡管已經冰涼,但我依然覺得那是最溫暖的。
媽媽,媽媽,你不要離開我!
媽媽,媽媽,你不要離開我?
媽媽,媽媽,你不要離開我。
媽媽,媽媽,你不要離開我……
就這樣,直到說的口干舌燥了,才語速減緩。
有一些鄰居覺得不對勁,來到我們家,先是捂住了鼻子,因為,多少有些尸臭。
我就坐在墻角,一遍一遍的重復著那句一開始就在重復的話。他們都以為,我瘋了,我傻了。那又怎樣?我的生命,靈魂,一切早就隨著母親的身體,被土地一點點的埋上了,就再也不會蘇醒了。我還有什么……情感?麻木……
到晚上,我在抽屜中找到了母親留下的紙。
走到那遙遠的山腳下——另一個村莊,那里有我姨母家的人。
整整一天沒吃東西了。
奇怪的是,我竟然,一點都沒覺著餓。
一點都沒有。
夜晚,我什么也沒帶,就那樣離開了家。我沒有任何的留戀,沒有任何的牽掛,把“母愛”那種情感忘在腦后了,徹底的遺忘。我只是在行尸走肉。
一步一步的。
夜空的星星閃著,好如一個怪物的洞黑的骯臟的大嘴里露出的百萬顆牙齒。實在是令人作嘔,似乎吞沒了整個世界。
遠方的山罩著迷霧,路程似乎還遠得很。所謂的姨母,也不知會對自己怎樣。連自己最困難窮苦的時候都無法相助,還不是個沒良心的牲畜?他們家也不會是窮人的,因為如果是窮人肯定不會翻身成富人,這樣我去了還是死路一條,他們一定是富人。
當天空泛起魚肚白的時候,遠方的山村已經在晨霧中若隱若現。那座山總是神神秘秘的,一定有山神在里面居住著吧!走近村子,我看見了炊煙。那炊煙寥寥,腦海中閃過我在夕陽西下回家時,母親做飯的煙,那種情感,是那么的陌生。我眨了眼,冰涼的淚珠從眼中落下,但很快又干了。
那些生來就沒有過母親的人,固然是可憐的,因為他們從來不知道什么是母親。
更可憐的是那些在成長過程中失去母親的人,因為他們在心里一直都知道什么是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