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以后,我們回到了家里。
志森,海婲,你們回來了。姨母歡歡喜喜的走過來迎接我們。
志森,你怎么又弄得渾身是泥啊?真是個淘氣的孩子,是不是又爬樹了?姨父故作嚴厲的批評志森。
姨母讓志森洗洗手,我們大家一起吃飯。
我看著滿桌的飯菜,好久都沒見過這樣美味的飯菜了,我夾了幾塊魚,大口大口的吃起來,姨母看著我吃飯的樣子,笑道:沒關系沒關系,多吃一些,你要是不快點吃,好菜可都是要被志森吃光了的!
聽了這話,我急急忙忙吃了好多飯,終于吃飽了,往地上一倒,我被這些幸福沖昏了頭一般,如同整日吃著黃連而突然有一天嘗到了蜂蜜。
太陽已經徹底落下去了,月光在東方緩緩的升起,那是一輪玄月。我記得,我剛從家里離開的時候,曾經把這夜空比作怪獸的嘴。
現在看來,它更像是鑲嵌著水晶與銀子的美麗衣裳,那時的我,看著這夜月,想必是充滿絕望的吧。
月光打在我身上,捎帶著寒意,就在這寒意中,我漸漸的睡去,在這個夜晚,好好的安眠,我睡著的時候,母親總是會撫摸我,真是好懷念啊,已經無法在夢境中聽到母親織衣服的聲音了。
漸漸地,意識清醒了,快要起來了,一個晚上就這樣在睡夢中囫圇吞棗的過去了啊。
我的雙眼一直閉著,聞到了泥土的香氣,但是,為什么 沒有陽光的照射感,還是一片漆黑?
我努力著開雙眼,卻發現身邊一片黑暗,只有四個墻角有四個蠟燭——我在一個四平方米大的地牢里,地牢的高只有一米半。
很顯然我被關在這里了,那個向上開著的門鎖得死死的,是一個厚重的石門。
我的瞳孔越發的大。
絕望?悲傷?失落?不甘?恐懼?
我還沒分清狀況就……
我迅速的像發了瘋一般,向上一躍,反復用我的手抓那個石門,使出了渾身的力量去撓那扇厚重的門。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快放我出去啊!!!
在這樣下去我會死在里面的!你們會殺死我的,快點來把門打開啊!我可不想死在這里面啊!
會死人的啊,在這樣下去真的會死人啊!
但是,無論我怎么喊,都不會有人聽見,都不會有人理睬,那些偽善的嘴臉在我眼前一一浮現,我的內心被憎恨充斥著。
那個石頭的表面十分粗糙。莫名其妙,忽然有一滴液體從上方滴下來,正好滴到臉上,感覺有些涼,但也暖暖的。映著燭光的反射,我回過神來,才注意到,那個石板上已經布滿了血跡,全都是血,而我的手已經全部破口,指甲也逐漸的粉碎了一些,有的地方已經被刮下去一條肉,隱隱約約露出骨頭的樣子。
我站在地牢中央,任手上的鮮血流淌,本來就是血紅色的和服,在血泊之中。
我開始砸四周的墻壁,那些墻是由一塊塊石頭砌成的,我用手抓那些石頭,希望能抓下來一塊,然后第二塊,第三塊……
但是,我的手因為有太多的傷,我所有的力氣已經不足以撼動這些石塊,聽得到我手上的血肉骨頭與石頭抓撓的聲音。血液使石頭光滑,我無法拽住他們,只會使周圍的墻上也沾滿了血跡。
我絕望了。
難道我就要在這里一直坐著等死嗎?我的周圍只有一切可惡的石頭,別的什么也沒有,我無法逃離這里,就在這個矮小的空間里,令人窒息的空間里,一直等待,直到死亡的時候也腐爛掉?
我無法出去,但也不能始終在這里等!我的一生就會在這里?我現在哪里也去不了!
我忍不住了,我咆哮,我大喊,但是沒有人能聽到,沒有人能知道!
好了,她現在已經出不來了……
不過少惹點事吧,快點收拾收拾東西,搬家了。姨母這樣張羅著。
那,志森怎么辦?姨父問。
志森?我已經讓仆人帶著他去新的房子那里了。
姨母答道。
我好恨啊,恨死你們了,我要詛咒你們,一定要親手在你睡覺的時候,用手,就是這雙沾滿血的手,掐住你的脖子,掐死你,掐死你,掐死你。
我要讓你不得好死,我要將你那惡心骯臟的頭顱砍下來,把你的頭發當做繩子,綁在門口,讓那些看到的人知道,你這個惡毒的臭女人是什么下場!
那些蠟燭,一點點的,燃燒殆盡。
我脫離了這個世界的時間,但我每次醒來后,就是瘋狂的抓那扇石門,瘋狂的抓,直到累得不行了再轟然從上面掉下來,摔得渾身痛,伴隨著痛苦睡覺。
不知過了多久,大概已經一個星期了吧,我已經多久沒有吃飯了?好累,已經沒有力氣起來了,已經困得不行了,睡一會吧,睡一會吧,不久,不久就一定會醒來的。
我的視線模糊了,眼前,某一道石縫里,竟有一些綠色,是生命頑強的草嗎?
它一定吸收了我的血吧。
我的眼睛,閉上了。
總覺得,那一夢,那一晚,好長,好長……溫度也一點點的下降,一點點的,更冷了。好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但是夢還沒醒,還不能動,還不能睜開眼睛這是等待嗎?就這樣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循環了多少次,三十次?六十次?時間可是一點點的在流動啊,不,我脫離了這個世界。
噗。
突然不知從哪里掉下了兩個球,正好掉進蠟燭的火光里,然后就聽見吱吱啦啦的聲音,火,把這球燒掉了?
終于,我可以動了,我正了正身體,眼前漸漸地恢復了景象。
我想揉一揉眼鏡,卻摸不到眼皮,只摸見了兩個洞。
原來是這樣啊……
我笑了一下。
我已經,在這次長長的睡眠中死去了,我現在只是一具尸體,眼皮已經腐爛掉了,早就不知去何方了,而眼球也正是在眼皮腐爛后掉下來了。
那剛才的兩個球,是我的眼睛嗎?
我已經死了,已經死了啊!那我現在是個什么?是個怪物,是個惡心的怪物!我自己都會討厭我自己的啊!真的是在行尸走肉啊!我是個死人,是死尸,僵尸嗎?但我又不僵硬,這到底是什么!
然后,我哭了。
哈哈,原來,我還會哭啊,這些淚水,已經不是淚水了,這已經不叫哭了!
我擦拭了淚水,我消沉,我不知所措,我有什么價值擁有這次所謂“復活”的機會?就算是“復活”,我也不會再生長,獲得了“永生”。既然是這樣,那我就要永遠呆在這里,永遠在這個狹小,可憐,煩悶的空間里?
我笑,我嘲笑為什么我會這樣愚蠢的被困在這里?不都是因為那個愚蠢的女人嗎?那個壞女人,假意的收留我,最后還要以這種方式殺死我?
我大崎海婲為什么要受這樣的苦?
我抱怨著抱怨著……
是啊,門開了。
……
咦?
門……開了?
在那頃刻之間,我驚呆了,清新的空氣席卷而來,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再一次見到了那個熟悉的臉龐——充滿了微笑,明朗,就如陽光吹散內心的霧。
志森,你怎么在這里?
我伸出血漬斑斑的手,他握住了我冰冷的手,竟一點都沒有驚訝,沒有懷疑,就那樣將我救了出來。
我趁著出來玩的機會過來救你的,你快去洗一洗吧,我得趕緊往回走,不然就被發現了,事后你就不要再讓我母親看見你了,否則會更慘哩!
志森說,然后向我告別,匆匆離開了。
我清洗了自己的手,臉,現在的眼睛已經是兩個黑色的洞了。那件紅色的和服衣角的地方已經磨破了。
天氣比我進去之前要冷,打開窗戶,窗外有幾片枯萎焦黃的葉子順著風吹了進來,已經秋天了啊,就在這些時日,時光荏苒,過去……三個月了啊。
我打點了一下那間屋子里的東西,只剩下一些蟲蛀了的被褥,其他的什么都沒有了。想來我從來的時候起,他們就沒有真心的想要留我,不然不可能什么也不問,尤其是姨母,她不可能什么關于母親的都不問,但她就恰好,什么都沒問,從一開始,我就應該意識到才對的。
這是我來到姨母家這邊以后,第二次見到月亮了,只是,這一次不再是玄月,而是滿月,應該是快到中秋節了吧。
我離開了那個屋子,這是我再一次覺得迷茫,就像剛從家里離開的那個夜晚,無依無靠。
我唯一知道的只有眼前的這座山,眼前的,煙霧繚繞,傳說中有山神的那座山。
這是夜晚,這是些霧,如果我能找到那個花園該有多好?就算是死在那里了,也算是得了神的救贖。
這只是我所想的罷了,這一片片的樹林,除了風處的沙沙聲以外,還有與風吹的節奏不符的,穿過樹林與草叢的聲音。那是一種恐懼,我害怕,我知道,那是一種危險的存在。月光被詭異的樹影撕得支零破碎,遠處,更遠的地方,還傳來狼的嚎叫聲。
我加快了腳步,再快一點,再快一點,我在那黑壓壓的樹叢中跑著,能感覺到,隔著幾排樹還有一個東西與我齊平的追著我。
我看清了。
那是只狼!
隨即,我的前后左右都隱約有一兩匹狼跟著。它們綠瑩瑩的眼睛就是鑲嵌在死神鐮刀上的綠寶石,明明周圍什么都沒有,除了樹木以外,但是,那些狼卻在離我更遠的外圍包抄我,它們只要發現某個合理的機會就會蜂擁過來吃掉我。
腳下的路十分的泥濘,我已經累得不成樣子,愈加的吃力。周遭的草木本來應該是發出風吹的聲音,但在我耳中卻演變為了譏諷的笑聲。
腳下一軟,因為和服實在是有些長,不便于奔跑,突然就被絆倒了。
誰來……救救我?
難道我必須要死嗎?不想死啊……
好不容易又得來的身體,生命!
我,怎么又哭啦?
果然,那些狼,圍了過來嗅著我身上的氣味,眼睛里發出貪婪的光。
地上的少女無影子,花院里的花兒開。夕陽西下幾何時?籠中鳥未散。正午皓月百鬼笑,井底尸骨腐。鏡中血女盥角洗,婆婆手中刀。水里的嫁衣魚兒噬,櫻花花瓣無因落。蠟炬成灰幾何時?無顏鬼不依。百妖齊笑妖王夢,煙袋中煙不在。兵主部行幾何時?夜半樹旁憩。血池雙手縈魂牽,無言以對千里。荊棘叢上棘鳥血,座敷童子夢將息,曼陀羅華落……
從哪里,傳來的,歌聲?
真動聽啊……
我緩緩的站起來,就在這歌聲唱起的這段時間里,狼卻都不見了蹤影。我緩緩的走著,森林是這么的靜謐。總是想懷一懷舊,回到從前重新來過。但是時間卻不讓啊,只得向前走,無論之前是多么好,一旦沒有珍惜,糊里糊涂的過去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那些狼,走了,但還在更遠的地方伺機的偷窺著。
而眼前是那么的明亮,美麗,簡直就是另外一個世界,一片血紅血紅的曼珠沙華園,紅得窒息,那個世界,它的天,一直都是明朗的,稍有些陰霾。
陰霾嗎?
我一步一步的,拖著沉重的步伐,走了過去。
踏進花園的瞬間,就看不到森林的景象了,原來結界里,是沒有盡頭的花園啊。剛才,是結界特意為我開的門啊……
好累,真的好累,我在花園里看到了一個簡陋而結實的木屋。進去以后,打開柜子,我看見了好多美麗的和服。
我拿了其中黑色的一件,換上以后,雖然是說大的拖到地上一米多,但還是可以將就的。
既然累了,把自己都打理好了,應該休息了吧。
旁邊有一個鋪著棉被的石床,我又拿了一些被子,躺在床上睡去。床,好大啊,足以四個人睡了。
希望這一次,夢不會那么長,不會讓我,永遠都無法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