嘖嘖,這就是一派胡言,誰會相信你的鬼話!
樹信抓起尚夜的手,離開了那間屋子。
不相信也罷,都是無所謂的,我們互相都有時間來等待……
我笑了,為他們敞開了結界,天中彌漫著惡靈的氣味,想必在山周圍也居住不了多久。
我也不知是從什么時候起,自己就像變了個人似的,變得奇怪,變得傲慢,變得好清閑。我躺在床上,那件寬大的和服像被子一樣,能聞到衣服上,淡淡的霉味。
這樣好嗎?人家也是一片好心收下我們,你這么說話太無理了吧。
尚葉說。
你在想什么啊,那家伙說的什么鬼神,死亡什么的,你怎么相信?
樹信說。
真是焦急的人,如此心浮氣躁,茶水都要涼了……
太陽的光輝已經漸漸變得淡下來而加進了夜色,西去的鳥兒鳴叫著。山里的氣溫降了下來,水汽又開始重了。
就像……
鬼層出不窮,宛若出水芙蓉。
真是的,照這樣下去根本就找不到出路,今天難道出不去了嗎?樹信自語,尚葉能感覺得出,這里的氣氛,令人悚然。
遠處的森林,若隱若現(xiàn)。
那林中的最深處,藏有著一個小小的茅草屋——破舊,丑陋,令人厭惡。而如今實在是沒什么地方可去,也只能在這里勉強的度過一晚。
推開那扇門,零零落落的灰塵漂浮起來,月光照著。那屋內的鍋灶都生滿了銹,碗口都結上了灰網,瓶瓶罐罐都漏了。屋子里面有一張床,上面蒙著紗,那些被褥卻是嶄新的,不,應該說是干凈的。很奇怪啊,這樣破舊的屋子,里面的東西唯有被子是干凈的,那不就是說明,這里,長期有人居住嗎?可是日用品卻都這么破爛不堪。
哦呀哦呀,來客人了啊。
一位中年女子的聲音從屋里傳出來。
樹信沒有作聲,尚葉躲在樹信身后,靜靜的。
屋內由里及外的蠟燭都被一盞盞的點亮,直到最后一根蠟燭——比較靠左的灶臺碗柜旁的蠟燭點亮,卻發(fā)現(xiàn)本來破舊的碗柜上的一切變成了干凈,一塵不染的。映著滿屋明亮的燭火,才看清那女人的面容。
那女人身上穿著白色的和服,印有緋色的花印,像紙一樣的皮膚但卻可以看見絲絲歲月的痕跡。她大概四十歲左右吧,烏黑的頭發(fā)高高的盤在頭頂,還點綴了一支極其簡樸的碧綠的玉簪,恰到好處。
不知為何,房間變得寬敞了許多,原來是墻壁的地方多出幾扇門,灰塵不見了,一切破爛的東西變得優(yōu)雅清淡。
你是……
樹信疑問道。
我只是隱居山間的一位女子罷了,請您放心,既然您能踏進我的房子就證明我們被某種緣分牽引著相遇,也請您和這位女子在本家留宿一晚。
那位女子說。
樹信放下武器,女人給他們找了間房間住下,那個房間有一扇通往院子的門。
這門是做什么用的?
尚葉問。
這是通往自家園林的門,您有興致可以在夜間觀賞一下風景。
女人答道。
尚葉推開門,門外的景色優(yōu)美:月光皎潔,樹林幽邃,風吹拂。
你這里的風景很好??!
尚葉高興的說。
當然,這里是整座山最好取景的地方。
女人自豪的說。
樹信皺皺眉頭,后又恢復了本來的樣子。
夜里安靜,靜得蹊蹺。在這荒山之中,結界之外竟還生活著人家,有個自家的院子。他在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睡。下山之后,不知該去往何處,如何生存,他捏了捏自己的手腕,確實感覺不到脈搏了,心臟的跳動也摸不到了。
死了,就死了,起碼現(xiàn)在還像個人一樣活著……
……
風吹著樹林,沙沙的響,此起彼伏,富有規(guī)律,樹信起身,想出門看看風景。
慢慢推開門,開門的剎那,淡淡的血味濃烈的尸肉味一并漫入鼻腔。
透過門縫,樹信捂住鼻子,睜大了眼睛,黑眼仁還在顫抖著,他回頭驚恐地看看尚葉,沒什么異樣,又把目光投向門外。
門外,滿是殘骸,人骨。
樹信的腿開始發(fā)軟,砰地合上門,額頭滲出虛汗,藍色的和服被稍稍浸濕,手還在抖動著。他跌跌撞撞的扶著墻,打開柜子,拿出他的長刃刀,喘了幾口氣,沖向尚葉,將她搖醒,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跑。
你要做什么?
尚葉問。
樹信什么也沒說。沖出房門,一股惡寒襲來,他們拼命的跑,穿過叢林,不顧草木遮攔,向山下狂奔。
前方,前方,前方……
樹信的腦海中不時的閃現(xiàn)出那個畫面:門外,一片死尸,那些尸體被啃噬的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紅色的血液在殘缺的皮膚上緩緩的流淌,傷口化膿。每個人的身體都像是被扯裂的一樣,殘缺的,一個人的手會在另一個人的嘴里,一個尸體的腳會在另一具尸體的胳膊上,擁擠的殘骸中,還夾雜著溢出的內臟。
他知道,如果不帶著尚葉逃的話,他們也會變成那樣……
不管這是不是無用的掙扎,但也依然要這樣做,這樣逃。
樹信,這里有水……
尚葉說。
樹信停下腳步,感覺腳下有一汪熱的液體,泛著腥味。環(huán)顧四周,周圍的樹林不知去了何方,只剩下一片片的霧。
樹信,到底發(fā)生什么了?
尚葉問。
……
霧在愈發(fā)的淡,那一襲白衣又浮現(xiàn)在遠處,那是招待他們的女主人的衣服。
尚葉,我從開始就在懷疑。我們剛來的時候,那間屋子多么破舊,而這女人將燈點亮后屋子就富麗堂皇起來。那個院子,那個自家庭院,可來的時候根本就沒有那樣的地方。從宅子里出來,原來來時的路是在正對門的地方,而出來時的路卻在后面,前面的路消失了,山中的風景也有所不同,樹木更老一些。
樹信幾乎是顫栗著把話說出來的。
也就是說……這里有……鬼……?
尚葉也開始發(fā)抖。
天空……始終是灰色的……
我躺在門前的石階上,玩弄著曼珠沙華。
花園里,地上冉冉升起格外單薄,幾乎沒有的黑氣。我的記憶似乎是錯亂的,里面夾雜了很多我不曾知道的東西,它更像是某位神明的記憶。
我的意念在驅使著身體行動,走到結界的邊緣,揮手,結界便開了扇門。
……
尚葉,你躲好,我來保護你。
樹信擺出實戰(zhàn)姿勢。
尚葉看著那個女人,握緊了脖子上的佛珠。
那個女人沖了過來,伸出尖利的指甲,打在樹信的長槍上。女人的臉開始發(fā)黑,眼睛變得又圓又大,發(fā)出藍色的光輝,滿口的尖牙,還沾著血汁,口中散發(fā)出惡臭的寒氣。
樹信將她彈開,刺過去,正刺中女人的肚子,但是那個感覺,就像刺在牛筋上一樣,還沒有血流出。
她不動了……
尚葉注視著,倏地沖上前,手里拿著佛珠按到女人的身上。那個女人就像觸電一樣抖動起來。
轟————
一陣弧波將樹信和尚葉都沖開。女人笑得更厲害,腳踩著血泊,水汽有些散開,這才看清,那地上所有的尸體全部站立起來,無論是否殘缺,都站了起來……
這時……
謂尸有百夜,受咒而不可侵也。七十年前古曲淚月,以獲百年之后伊人芳心。五十歲故旅人刀手,殘得萬物具碎前,不方休,歌女泣。
那個女人說著,她的口齒已經不再那么伶俐,更像是迷失自我了,憑著一襲記憶而緩緩傾訴。
吾已聞兮,莫哀傷,以神祇之名化汝之悔恨。
我的身體周圍刮著風,從眼中漫出一行行的咒文,直至身體軀干上遍布。我站在樹信和尚葉前,面對著那個女人。
這里的山,這里的路,都是五十年前的場景。
唯有這個地方,為什么?
這更像是個幻境,某個人的記憶中,按理講今晚的月亮雖不飽滿但也應是半圓的,而這里呈現(xiàn)出一彎月牙。
莫不是此地又是個結界?不,若是這樣我不能這么輕易進來。
看著眼前怒氣沖沖失去理智的女人,她所說的話,便是他的一生。
七十年前,女人在山里經營著一家客棧。她聰明伶俐,貌美如花,會彈些曲子,還能唱歌,跳幾曲舞,那正是她的少女年華。
于是有一晚,她在跳舞的時候遇見了一位有才華的貌美男子,而那名男子也很欣賞她的才華。
兩人約好,待男子在外有一番事業(yè)時,就把她從山里接出來。
但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
男子做生意的途中因為馬車出了事,命喪黃泉。
過了幾日,女人終于知道了這件事,她向這座山里的神靈祈愿,百年之后愿在天國見到他。
二十年后,對此刻來說應是五十年前,因為一個瘋子旅人在晚上犯了病,拿刀殺死了客棧里所有的人,尸體都慘不忍睹。
客棧失火了,方圓百里蔓延著火,附近的村民拼命地滅火再勉強控制下來。
而女人,早就化作骨灰了。
應該是本能,她怨恨著,怨恨著這個瘋子,終化身成了地縛靈,沉浸在自己的記憶中——我們現(xiàn)在在的地方,五十年前的森林。
蒼蒼五十年,風花雪月。
黑色的煙霧從我的手中釋放出來,成了一把太刀,輕輕一揮,斬斷了我們于這段記憶的關聯(lián),從幻境中走出來。
她死了嗎?
尚葉問。
沒有,還在記憶中輪回著。
我說,我只是斬斷了我們以那個世界的關聯(lián)罷了,她的恨,不是我能平息的。
那以后還會有人到那里去的,會有人繼續(xù)死去,你有能力管,但為何放任了?
樹信瞪著我。
你看著森林,多好啊,那種不干凈的東西怎么可能存在呢?
我笑著說。其實,與那同時,我也斬斷了她與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
以山神之名,除去世間妖怪邪道,萬物不正,當斬之。
太刀的刀劍還閃著光。
樹信他們也終于勉強算認同了我。
下山水流,旅行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