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里靜默著。
沒有語言,沒有聲音,沒有溫度。
也沒有呼吸。
那一片茫茫的黑暗讓我感到如身陷泥潭。
手中的燭火明滅我也不再在意,無論它是否亮著,眼前也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沒有,就像我自己一樣。
我只身停留在那里,一汩燭淚悄然而落。
已經(jīng)多久了?
我所有預(yù)見的景象都已發(fā)生:那片我所不知的迷霧,那兩人之間生死存亡的羈絆,而我,將在這片黑暗中不斷的不斷的行走。
我開始變得錯亂。
依照我夢境的預(yù)知,那兩人將重面抉擇。樹信死,尚葉流浪致遠。
此后,我在這片黑暗中停滯。
夢終,沒有了延續(xù),我不知道這片黑暗后是什么,我的預(yù)知中并沒有這些。
燭滅。
抑或……
我現(xiàn)在仍身處地牢,那一切的一切,都是大夢一場,皆為虛妄。
虛妄……
內(nèi)心所涌動著的,令我猶被炙烤,痛苦著,但也快樂著。
這種情感早已萎縮,為我摒棄。
我不敢伸手去驗證身邊是否是那冰冷的石壁,如果后者是真相,我寧永不觸碰,沉溺在前者的幻想里。
女聲的吟笑,清脆動聽。
突然,一塊小石頭砸中了我的后腦勺,痛感讓我迅速回過身。
我看見的,是那個熟悉的村落。
黃色的田埂小路,遠處的大樹華蓋榕蔭,夕陽漸矮,百鳥歸巢。
自己正穿著那個時候所穿的,打著補丁的舊衣。
眼前的是嘲諷我家境貧寒的孩子。
難道,我的命運也開始了回流?
他們不時向我扔著地上的石子。
喂,你傻了嗎?窮光蛋?怎么不躲啊?
那些孩子們笑著,但笑了一會,見我沒有反應(yīng),便離開了。
我陶醉在眼前的這一片景象中,但卻記不清這個景象是什么時候的,總感覺是第一次,也感覺像是回到了我活著的時候。
我活著。
我的身體里有暖流流淌,習(xí)慣了無聲的我自是聽見了胸腔中的泵涌,也體會到了久違的空氣芬芳。
我活著。
我還活著。
我可以重新開始。
我不會讓母親死去,我不會讓我死去,也不會到那座山里,而是像一個普通的人類那樣活下去。
回去吧……
我依照著記憶中的路線向家的方向走。
煙囪里冒著陣陣白煙,不時傳來母親做飯的聲音。
我內(nèi)心欣喜,不禁加快了步伐。
媽媽,媽媽……
我站在門口,平靜了心情,推開了門——
母親正站在灶臺旁,悉悉索索的切著蔬菜。
抑制著的感情最終也爆發(fā),化作淚水,涌出眼眶。
淚水來得洶涌,我都來不及準備,來不及擦拭。
時隔兩年,我竟又得以和故去的母親相見,從那片黑暗中回來,從那種悲傷中回來。
又被別人家的孩子罵了,被嘲笑了——狠狠地被罵做窮光蛋欺辱一番。
媽媽,你不覺著,上天不公平嗎?
我問。
當然覺著,上天給我們這么多挫折,說明他希望我們家能夠克服困難,走向昌盛,已經(jīng)對我們好過別人了,所以,海婲,你要感激他。
母親笑了,撫摸了我的頭,就如同在喜愛一顆寶石,充滿了愛,使我有一種家的歸宿感。她說,我要和別的孩子一樣快樂,不因別的原因自卑。記住,之所以我們會有苦難,是因為有天寵著我們!
無論何時,不因別人的嘲笑而心煩意亂,不因別人的鄙夷而氣餒,母親說過,天在眷顧我們!
這熟悉的話語,再一次在我耳邊,被我最想見的人,在我最想聽的時候說起。
我笑了,抱緊了她。
這一次,我絕對不會讓你死去。
母親常年熬夜,心力憔悴,當年是因過勞而死。
我不再那樣無知,而且,這并不像之前,我即使預(yù)見了那兩人的命運也無從插手,這件事,我可以阻止。
我開始幫媽媽分擔(dān)家務(wù),讓她的眼睛,讓她的心更多的關(guān)注我,更為我驕傲,更為我自豪,以此來減少她的工作,淡忘關(guān)于父親的傷痛。
然后在某一天,她說,見到我這么優(yōu)秀,無論父親身在何處是否還會回來她都心滿意足。
然后到了原本她應(yīng)該哭泣的那晚,她并沒有流淚。
再然后同年年底,母親沒在睡夢中死去,次年的新年里還和我一起放集市上那種最便宜的煙花。
我以為,我的人生就此改變,從此不會再有傷痛。
而年后,某次母親去集市,本應(yīng)像以前那樣小心翼翼的跟著她一起去的我疏忽大意了,沒有和她同行。
她就在沒回來。
三天過去,有人在市場旁的污水溝里找到了她的尸體。
母親是被稻草裹回來的,大人們始終不讓我上前。
遠遠的站在一旁,那令人作嘔的氣味,分不清是尸臭還是污水的腐臭。
這一次,她甚至連一張字條都沒有留下。
甚至連她的遺容都沒再見到一次。
啊啊啊————
我長吼一聲,暈倒過去。
我這么久以來付出的那么多,都沒能換她能自在終老。
而她所延續(xù)的那兩個月生命,和我的期盼思念,強烈的愿望與等待相比,又是那么的短暫。
最終,我什么都沒有改變……
什么都沒變……
母親還是死了,而且,比上一次死的時候慘多了。
醒來的時候已是夜晚,我被某個大人安置在床上,餐桌上是一碗冷粥和干干的腌蘿卜。
突然想起,媽媽教我熬粥時的情景,以及我們一起切蘿卜時的歡笑。
海婲,水放多了。
海婲,小心傷到手!
海婲,鹽不能放這么少的……
海婲……
海婲……
母親溫柔的呼喚聲,在我耳邊蕩漾著,在我的記憶里波浪出陣陣漣漪。
母親……
為什么……
我救不了您……
我抱著那床還隱有母親氣息的被子,哭著,哭著,哭腫了眼眶。
我悄悄地跑出村子,夜空的星星閃著,好如一個怪物的洞黑的骯臟的大嘴里露出的百萬顆牙齒。實在是令人作嘔,似乎吞沒了整個世界。
尚葉站在那片荒野中,風(fēng)拂起長發(fā),發(fā)絲交疊。
淚水扇了她臉龐。
七日前,風(fēng)也是這樣硬朗,秋葉遍地而金黃,紅漆的宮樓里焚著香,他在繽紛的落葉中舞著槍。
殿下,您還滿意么?
……
樹信,你的頭發(fā)亂了。
其實,他的頭發(fā)并不紛亂,只是很軟,摸起來很舒服,還有著一種香氣。
她編了個借口,來觸碰愛人的發(fā)絲。
而他的笑容,他的寵溺,以及那份觸感,那份香氣,都再也不會有了。
源殿下,我愛你,跨過山川河流,生死交界。
那只言片語在她耳邊記起,她不住哭出了聲。
我沒有選擇去姨母家,而是直接在夜晚,登上了那座山,水汽縈繞,狼群包抄。
我行走著,走到了同一個地方,停下。
地上的少女無影子,花院里的花兒開。
夕陽西下幾何時?籠中鳥未在。
正午皓月百鬼笑,井底尸骨腐。
鏡中血女盥角洗,婆婆手中刀。
水里的嫁衣魚兒噬,櫻花花瓣無因落。
蠟炬成灰?guī)缀螘r?無顏鬼不依。
百妖齊笑妖王夢,煙袋中煙不散。
兵主部行幾何時?林中鬼不愿。
血池濕手縈魂牽,無言以對千里。
荊棘樹上棘鳥血,山神不從,淤爛的花意……
還是那為我熟諳的歌聲,結(jié)界開,我踏入。
這個花園,有個傳說。
傳說這個花園里,在這個遍是紅色曼珠沙華的花園里,每株花都象征著人間的一個生命命理中的綱常,也可是某位神明的修為運數(shù)。
而此刻,我所看見的,并不是空曠的花園……
我看到了一個黑色的怪物。
像是一團黑泥,腐蝕著花。
這惡劣的泥怪,究竟為何所化?
穢泥已至,大惡將行。
吾乃此園之主,園為我,我為園。
此悲憤慍怒,皆為烈火。
園中炙熱,滅汝等不速不凈。
烈火焚燒,那泥怪不斷融化,最終消失。
我看見了,它原是花園中的一朵花致極的思念所致。
我觸碰了它。
海婲……
你還好嗎……
母親的聲音自虛空中傳來。
母親死的時候二十七八歲,卻像是三十多歲的婦人。
傳聞源氏有王,方成青年之時曾游于鄰國,因懵懂輕浮而與一年下大原娼人相戀。
娼人有孕,而王已歸國,娼人冒死誕下兩女,名曰康雅,康奈。
康奈年幼而姿色過人,故賣與一富農(nóng)抵錢,三年后,康雅被一下級武士看中,贖回家中為側(cè)室。一年過,正妻病逝,康雅為正房,并誕下一子,名為志森。
母親……
安心吧。
我吻了那朵花,它化為塵粉離去。
尚葉平復(fù)了心境,她沒有選擇回到山里,而是在一個藥鋪打起下手,在山下的村市里生活。
時間回到了正常,剛剛的那場作亂似乎是一場夢,不復(fù)存在。
雖然如此,但樹信,的確是在剛剛回到過去的時候重新選擇的時候,選擇了死亡。
這樣算來,樹信也已經(jīng)死去一年了。
他背負著太多的懊悔,也許選擇死亡,是他最心安的方式。
記憶的河流流淌,我們忙碌的尋找著自己的記憶,卻又在找到的同時,痛苦的不堪忍受。
我躺下身來,望著那片灰霾的天空,略帶困意。
接著便再一次深陷于黑暗。
我恍惚著神,我的手似乎又摸到了那濕漉漉的,地牢的地面。
睜眼,四周漆黑一片。
只有磚墻鋒利有一點刺眼的綠色。
這是……哪?
地牢的門開了,一位年輕的女子向我伸手。
我抓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