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真真不在家,慕菲不肯敷衍爹娘,捧了本書在臥房里苦讀。王婆子和王老爹輪番進來,都是有話要和兒子說的意思,偏王慕菲指指書本,一句客套話都沒有。
王婆子扯老伴,悄聲道:“兒子有心上進,卻是好事。咱們到廚房說話。”
王老爹哼了一聲,大步出來,路過小梅住的那間房,推門進去瞧,里邊擺的東西極多。王老爹翻翻,臘肉、火腿、板鴨、香腸等俱是隨隨便便堆在角落里,這些隨手就能拿去換錢之物如何能放在丫頭房里?王老爹左手拎兩只板鴨,右手牽一掛香腸,對王婆子說:“咱們把這些都搬到東廂里間去。”
王婆子忙叫來青娥來,三個人累出一身汗來,才把小梅房里值錢之物盡數搬走,王老爹還不放心,從他帶來的箱子里取了把鎖,把里間門鎖上,拍拍身上的灰塵,教訓女兒道:“記住了,仆婢皆不可信,咱們做主人的,一根針都要看好。”
王婆子還想翻小梅床頭的一個箱一個柜。青娥忙道:“嫂嫂不在家呢,不好翻她丫頭的東西。”
王婆子呸道:“不是我家銀子買的?有什么不能翻的?”推開女兒,掀起箱蓋,拎出幾件衣裳來,都是極好的料子。老太太心痛銀子,哎聲嘆氣道:“你哥哥實不會當家,這樣的好綢緞給丫頭做衣裳,有錢燒的么。”把小梅的衣箱翻了個底朝天,氣呼呼回房取個大包袱來。
青娥不解,問:“娘,你要把小梅的衣裳收到哪里去?”
王婆子心疼道:“她哪里配穿這些好衣裳?我收起來,把你穿。”
青娥笑道:“小梅這幾件衣裳雖然都好,可是女兒比她高了一個頭呢,哪里穿得上?娘還是放回去罷。”
王婆子比了比,果然青娥穿是小了。王婆子猶不舍道:“你穿不得,收起來等你嫂嫂生了女孩兒,長大了給她穿。”
王老爹咳嗽了一聲,罵道:“沒見識的婦人,我的孫男孫女豈是穿底下人的衣服的?都給我丟回去。”上前搶過大包袱,把衣裳胡亂丟回箱子里。對王婆子說:“眼看到中午,兒子不是說素娥要來?你們快去廚房備飯。”
王婆子好容易做了一天高高在上的婆婆,只隔了一日又要做活,抱怨道:“做活做活,有了媳婦還要叫我做活!青娥,你嫂嫂到哪里去了?”
青娥笑道:“聽說嫂嫂去她姐姐家送年禮去了。”
王婆子等王老爹進了東廂房,才道:“就是送禮,去了這一日也當來家。偏生家里要來客,她反到躲出去閑逛。”
青娥極是喜歡這個嫂嫂的,忙替嫂子說話:“嫂嫂走的時候可不知大姐要回來,聽說她姐姐夫家就是城東李百萬家,想來必要留她住一二日。”
王婆子聽說是李百萬家,李家在松江乃是大族,現今在各處做官的也有十幾二十位,不禁感嘆道:“松江最有錢的就是他家,若是你能嫁到李家就好了。”這么一想,提高了嗓門又道:“你嫂嫂怎么就不曉得帶你去!”
青娥愣了一下,笑道:“哥哥叫我泡茶的,偏忘了。”飛快的拎了一壺開水,夾著兩個茶碗跑出來。走到正房臺階下,小聲道:“哥哥,喝茶。”
王慕菲放下筆不耐煩道:“進來罷。”看妹子手里兩個茶碗,嚇得他跳起來看后面,還好老爹不曾進來,忙道:“什么事?”
青娥跳了幾跳,取不到架子上的錫罐,笑道:“娘又在那里說我嫁人的事,借哥哥這里暫避一避。”
王慕菲走過來取下錫罐交給妹子,嘆氣道:“爹在做什么?”
青娥取茶葉倒水,又把銅壺架到火盆上,王慕菲到里間取了一盒點心遞給妹子,微笑道:“吃罷,稻香樓的核桃酥和云片糕,聽說你喜歡吃,你嫂嫂特為留著,打算過年捎給你的。”
青娥搬了個小幾在火邊,笑道:“難為嫂嫂記得,哥哥也吃。方才爹爹把小梅房里那些腌肉、干筍、冬菇等物都搬到東廂里間鎖起,說是怕小梅偷拿。娘問嫂嫂幾時回家?”
王慕菲兩條眉毛絞在一處,好半日才嘆氣道:“你嫂嫂難得走一次親戚,只怕要到晚飯時回來罷。”擱下茶碗就站起來。
青娥忙把手里的幾片糕吞下,鼓著腮幫子拉哥哥坐下,含糊不清的說:“好哥哥,叫我歇歇。天天紡紗紡的手都抽筋,還好今日爹娘都想不起來叫我做活呢。”
王慕莫指著中間那屋道:“你嫂嫂也是天天織布,就沒聽見她抱怨?還是你懶!”
青娥不敢做聲,吃了半碗茶,走到書桌邊看了看,笑道:“哥哥比從前越發出息了。這字寫的比從前在家時好多了。”
王慕菲又好氣又好笑,道:“哥哥我是明白過來了,倒是你,平常無事不要只曉得吃,還要讀幾句詩破破俗的好。你不曉得對門住著一個大才女呢。多少世家公子日日圍著她打轉,都巴不得娶她回家,你若有她一半的本事自己尋個小女婿子,還怕爹娘嘮叨你的婚事?”
青娥含羞嗔道:“若是妹子這樣無法無天,豈不叫爹爹活活打死?”
此話恰恰彈著王慕菲心事,他可不是自己尋的娘子?由不得臉就板起來,青娥猜是說錯話惱了哥哥,忙站起來小聲道:“我去熱菜。”
王慕菲想起妻子找出來的兩個尺頭要給妹子做衣服的,忙尋出尺頭道:“你嫂子說要給你做件新襖。喏,這包里絲綿、棉線俱全,你拿去自家做罷。”
青娥解開包袱看,摸著白底小紅花的緞子愛不釋手,問她哥哥:“我就在哥哥房里裁開吧。”王慕菲丟了把剪刀給她,笑道:“床后有張大畫案,你去那里裁罷。”
有人把院門砸呯呯響,王老爹開門,小三兒原是見過老爹的,忙退后一步打個千兒,笑道:“老太爺好。東家叫小的去秦家捎信,秦夫人就來的。”伸伸頭看里邊,又問:“老太爺還有什么吩咐?”
王老爹拈著胡須不做聲,小三兒又行了個禮,一溜小跑回店里。李二叔喝道:“小猴子,這半日你跑到哪里去了?”
小三兒笑道:“姑爺的高堂和妹子都搬到莫家巷來住,方才叫小的給秦家的姑奶奶送信的。”
李二叔也曉得是那位六十多娶填房的秦家,忙道:“伙計們上門板,這樣大雪天必無客人來。我回去一趟。”坐著運貨的車趕到尚家。
其時尚老爺正和真真姐妹兩個坐在暖閣里商議家務。李二叔有心,只叫小僮悄悄兒請大小姐出來,回道:“昨日二小姐的公公婆婆搬來,聽說是要在莫家巷住下,今日二姑爺又去請他們姑奶奶回來,想是有什么話說。”
鶯鶯聽了,冷笑道:“難怪妹子初來時有些悶悶不樂,原來一家子都搬到城里來享福來了。他家人知道瑞記是二小姐的?”
李二叔皺著眉道:“想是知道,上回王老太爺尋二姑爺,是鋪子里一個小伙計帶的路,說是東家呢。”
鶯鶯道:“真真寫的字據只有二三百兩吧?”
李二叔恭聲應了個是字。鶯鶯才道:“我都知道了。你們累了這幾個月,都到帳房領上等封賞去。明日就放年假罷,過了正月初十再開門。”揮手叫個小僮帶他去帳房,回來問妹子:“你公公婆婆搬來,怎么不說?”
真真笑道:“公公婆婆和兒子媳婦住在一處也是天經地義,有什么好說的?”
鶯鶯道:“我花了許多心思,怕你合公公婆婆同住吃苦頭,特為替你安排的莫家巷那房,就只夠住你們兩口兒。人家的媳婦哪是那么好做的?你倒好,打開大門把他們迎進去,有你哭的日子在后頭!”
尚老爺喝道:“鶯鶯!雖然爹爹看不慣姓王的臭小子拐了我女兒。公婆面上,到底還要恭敬些兒。若是你家那個小子這樣說我,你待如何?”
鶯鶯紅著臉道:“賞他兩巴掌,休了他!”
真真抿著嘴只是笑,替爹爹和姐姐各斟了一碗茶,姐姐那碗遞到她唇邊道:“姐姐吃口茶去去火氣。我公婆雖然都有些小性兒,卻是天性流露。就是小姑子青娥,脾氣相貌都是極好的,姐姐見了必愛她。下回妹子帶來你瞧瞧。許是節儉慣了,看不得我使錢如流水,說我幾句是有的。”
鶯鶯吃了茶,撫著額頭嘆氣道:“你那個叫使錢如流水?爹爹你評評理,你養的女兒一個月花不到十兩錢就敢說她使錢如流水呢。說出去我都嫌丟人。”
尚老爺心疼小女兒這幾年過的困窘,敲敲桌子道:“鶯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李家系鳴鐘鼎食之家,一日花幾百上千不為多。你妹子嫁把種田的人家,一個月花十兩可不少。豈能混為一談。真真的公婆會過日子也沒什么不好。”
鶯鶯滿臉不樂意道:“錦衣玉食把她養到十幾歲,愛如珍寶一般……”看爹爹老臉發黑,忙改了口道:“我做姐姐的不舍得嘛。”
真真微笑道:“姐姐不必為妹子操心,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明年阿菲必能中舉,我們日子就好過了。”
鶯鶯看妹子提起相公就滿臉堆笑,忍不住道:“阿彌陀佛,佛祖保佑你家相公快快的高中。不然和你公公婆婆擠在那處小院里子,連放個屁都不敢響聲,看你忍到何時?”
尚老爺盡力咳嗽兩聲,道:“真真,你公公婆婆在家,總不好叫老人家做飯,且叫管家趕車送你家去罷。”
真真其實心里也牽掛家里,忙站起來道:“初二再和您女婿來看您。姐姐那日也來?”
鶯鶯笑道:“初三到初十要請家里伙計們吃散伙酒呢,我哪能不來。先約下妹子,那幾日回娘家幫忙罷。這事你姐夫不好出頭,倒不好拉他來。”
真真點頭道:“使得。妹子也和姐姐學學怎么管家。”
鶯鶯捂著嘴笑道:“心急了?怕做不來舉子娘子了?”
尚老爺背著手在房里轉了兩圈,真真和鶯鶯等他半日,他才慢慢道:“我久有心去尋一個修仙的朋友,又放不下你們兩個。如今你二人各得其所,過完了正月為父就先去峨眉住幾日。”
蒼天哪,停了十二個鐘頭的電……才來。先傳一章。揮淚下去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