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外部分.唐驚染 三十一,探南內
紀惻寒把在茶林遇到的事情,同簡懷箴講了一遍,只是略去了簡破浪與徐棲歆相戀一節。眾人都很是唏噓,無論如何,能夠死里逃生,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簡文英心中頗為焦慮,道:“妹子,我那日在武夷山上聽到有一個人去找徐棲歆商量大計,他自稱是一位朝廷大員的使者。如此看來,朝廷之中有一個位高權重的人,或者是有一股勢力,想要謀反叛亂。你可能想得出是哪個做的?”
簡懷箴苦笑道:“自然是想不出來的。朝廷之中上上下下的官員有無數,有些人口蜜腹劍,有些人貌似忠厚,實則奸詐。要想找出那朝廷大員來,并非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哥哥,燭影搖紅的弟子也查到一條線索,便是這件事可能與太監有關。如此一來,倒是好了些。待我回宮后查一查,有哪兩個太監不見了,或者能夠查出一些端倪來。”
眾人都感嘆道:“事到如今,也只能這樣了。”
在懷明苑見到兄長一家,又商量了幕后主使的事后,簡懷箴很快回到宮中。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查出宮中有哪兩個太監失蹤。命令一下下去,內廷總管便去仔細追查這件事。查了整整一日后,有消息傳來:有兩個內官監的太監失蹤不見了。那兩個太監一個名叫李宗,一個叫陳柱,入宮的時間不過一年而已。
簡懷箴得到消息后,暗暗吃驚:內官監主要掌管采辦后宮中所用的器物,可以自由在宮中行走,若是他們對皇上起了不臣之心,或者有意要害皇上或者宮中的任何一個人,豈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皇太子的失蹤,恐怕與他們不無關系。
想到這里,她便傳內宮總管孫祥用前來覲見。事到如今,闔宮之中,孫祥用是唯一一個值得簡懷箴信任的人了。
孫祥用十幾歲入宮做了太監,二十多歲服侍皇帝,后來皇帝被擄到瓦剌,孫祥用一路相陪,悉心照料,可謂患難真情,對皇帝忠心耿耿。英宗復辟之后,雖然沒有對他大封大賞,卻一直恩寵不斷,對他十分信任。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害皇上。
孫祥用遲了好久才趕來萬安宮,見到簡懷箴,忙請安道:“老奴孫祥用見過皇長公主,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簡懷箴道:“罷了,孫公公不必多禮。本宮請孫公公前來,是有些事情想詢問公公。”
“皇長公主請說便是,老奴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方才老奴來遲,皆因皇上身體不大好,老奴服侍皇上安睡,才來求見公主,還請公主贖罪。”孫祥用恭謹道。他深知這個公主在朝廷與宮中的地位,得罪誰,都不要得罪她才好。
簡懷箴頗為感慨,英宗不過三十幾歲,竟然弄到今日百病纏身,便和氣道:“孫公公,你日日照拂皇帝的生活起居,勞你費心了。”
“老奴不敢居功,但求無過。皇上對老奴恩重如山,老奴白死難報其一。”孫祥用越發恭謹起來。
簡懷箴擺擺手道:“罷了,你對皇帝的一片忠心,本宮自然明白。此次傳召你前來,倒是有些事情想問問你。李宗和陳柱這兩人,你可有印象么?”
孫祥用不慌不忙回答道:“啟稟皇長公主,只要是皇上身邊侍奉的人,老奴每個都識得。這兩個人也不例外。他們入宮并不多久,來侍奉皇上也不過才五個月。”
“你倒是記得清清楚楚,可見果然是對皇上忠心。此二人是誰招攬入宮的?又是誰把他們安排在皇上身邊的?”簡懷箴問道。
孫祥用道:“啟稟長公主,他們兩個是誰招攬入宮的,老奴尚要回去查一查。至于安排在皇上身邊,卻是都知監的林公公。”
都知監專門跟隨皇帝,負責導引清道的機構,平日里也是在皇帝身邊。簡懷箴微微沉吟,即刻道:“哦,林公公是怎么樣的人?平日里對皇上如何?”
孫祥用回稟道:“林公公除了好賭,卻也不見有其他的缺點。他平日里只是負責為皇上引路,老奴雖與他時常見面,卻并不相熟。”
簡懷箴點頭答應道:“待你查清楚李宗和陳柱是哪個招攬入宮的后,一定要通知本宮。今日里本宮問你的話,你切莫不可對旁人說起。皇帝身子不好,你一定要幫著本宮照顧好他的飲食起居。他平日里食用的食物和藥物,你一定要親自檢查過后才可以給他服用。孫公公,你是皇上身邊的老人,皇上的安危,本宮就托付給你了。”
孫祥用忙行禮道:“老奴不敢,一切謹遵皇長公主吩咐。”說話間,卻仍是忍不住問道:“皇長公主如此緊張,可是宮中有人要對皇上不利?”
簡懷箴沉默不語,片刻才點頭道:“本宮也只是猜測而已,一切查無實據。”
孫祥用恭敬道:“老奴明白,老奴一定會遵從公主的吩咐,照顧好皇上,查清楚公主交代的事。”
“既如此,你且下去吧。等有什么需要,本宮再找你。”簡懷箴揮揮衣袖,說道。孫祥用應聲告辭。
等到他離開后,簡懷箴喚來零落,對她說道:“都知監有位林公公,你可知道?”
零落搖頭道:“奴婢不知。”
簡懷箴道:“你即刻去都知監,傳林公公前來見我,一定要快。若是遇到什么人要對付林公公,你要保護他,知道么?”
零落答應了一聲,便轉身而去。
望著零落的身影,簡懷箴心中頗有所思。一切看起來風平浪靜,實際上早已經暗潮洶涌。若是蓄意害皇上的人,是朝廷或后宮的人,尤其是后宮的人,恐怕事情就沒有那么簡單了。后宮中向來人多,是非也多,要想看清楚一個人,絕對不是三天兩天的事情來。因此,要想查出見深太子失蹤的事情,也并不是那么容易。
她正憂心忡忡,零落已然折了回來。她發髻有些零落,臉色發白,像是遇到什么事情一般。
簡懷箴見了,問她道:“零落,出了什么事?為何你變成這般模樣?”
零落定了定心神道:“公主,方才你命令我去傳林公公,我便去都知監尋他。都知監的人說他生病,正在太監房中歇著。我便跟著去找他,誰知剛到林公公的太監房前,就見到有個黑影一閃而過。我懷疑那是對付林公公的人,就對他喊了一聲‘別走’,那人卻發了一枚暗器過來,暗器十分凌厲,幾乎打中我的肩頭,他就趁機逃脫了。等我進入林公公房中,卻發現林公公已然斃命,是死在暗器之下。是以,心中很是驚慌。”
簡懷箴蹙著眉頭,心道:終究還是被人快了一步!這人的確是不簡單,行動處處快人一步,要想抓出他來,果然不是容易的事情。
簡懷箴問零落取了暗器,便命零落去休息,一個人坐在正殿之中想心事。燭影搖紅的弟子還有零落,都曾經提到多暗器,可見這個人的暗器,有過一定的造詣。
簡懷箴對暗器,也頗有一些研究。她的祖師婆婆,便是梅花針冠絕天下的楚流煙,她自己的梅花針,也用得出神入化。
只是,她從零落處得到的暗器十分怪異。
那種暗器的一角墜著一顆珠子,是十分名貴的海南珠,而另一端,則是細長的小刀一般鋒利的武器。這種飛鏢用來殺人很是有用,因為珠子的重量與小刀刀鋒的一端同樣輕重,暗器發出的時候,不會再半途之中削減力度。
那神秘的黑衣人,連續發了幾次暗器后,就隱而不見。那么在市井中,燭影搖紅的五個弟子和李宗他們,都曾經幾乎被這個人的暗器所傷。此人若是宮中的人,在宮中行兇是可以預料的。可是能夠既在宮中行兇,又在市井殺人,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由此可見,此人一定相當有財力有勢力。這些年來,簡懷箴對宮廷之中的人事相當熟悉,她想來想去,卻始終想不出哪個人能擁有如此大的能力。
想了一會子,她覺得有些乏了,便靠在椅子上閉著眼睛休息。
簡懷箴武功高強,聽力自也不弱。沒過多久,她忽然聽到有清細的腳步聲傳來。那腳步聲十分微弱,顯然來人頗為武功根基,輕功也相當不弱。
她故做沒有不聞,仍舊閉目養神。那聲音距離她越來越近,忽然之間,有暗器從飛了進來。簡懷箴輕輕抬起手腕,把暗器接在手中。她不等發暗器之人離開,便甩手把暗器發了回去。只聽到哎呀一聲,便傳來有人栽倒的聲音。
簡懷箴這才睜開雙目,站起身來,走出殿外探看。她一眼望去,不禁大為吃驚,原來來人不是別個,是她宮中的一個灑掃太監,名叫小扣子。小扣子據說入宮之前是說快板為生的,因此入宮后,話也很多。經常會給萬安宮中的宮女太監們說笑話聽,那些宮女太監們也愛聽他講。
他留給簡懷箴的印象,僅此而已,卻沒想到他今日居然膽大包天,趁著簡懷箴休息的時候,前來刺殺她。
簡懷箴低頭看了一眼,她方才發回去的暗器,打中了小扣子的右腿。小扣子屈著腿跪在地上,看上去很是難受。
“是誰把你安插在我身邊的?”簡懷箴冷冷道。既然小扣子現在來行刺她,顯然是有人早把他安插在自己身邊了。
小扣子一改往日的詼諧,倔強的低下頭去,不看簡懷箴一眼。
簡懷箴的語調,十分之冷淡,她冷冷說道:“小扣子,如果你不說不實情的話,本宮也不能保你。”
小扣子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他望了簡懷箴一眼道:“公主,在萬安宮的這一年里,你對奴才很好,我不會忘記的。”說完,用力一咀嚼,嘴角頓時流出黑色的血跡來。簡懷箴一驚,待要伸手去阻止,已然來不及了。
簡懷箴心中十分寒涼,越來越覺得不可思議。此人的勢力,居然如此之大,能夠在皇宮中控制太監殺人,到底是什么人可以有如此大的本事?她想來想去,終于想到了什么她覺得,也許從一開始,自己就錯了。因為宮中除了太監可以控制太監殺人,皇親國戚也可以。尤其是,假如那人是昔日景泰皇帝的人。簡懷箴想,她該往南內走一趟了。
南內宮是昔日景帝迎回英宗后,賜予英宗朱祁鎮居住的地方。后來,朱祁鎮氣死病重的朱祁鈺,奪門復辟,便把景帝僅存的兒子朱見辰囚在南內宮。
景帝朱祁鈺原本有個兒子叫朱見濟,朱祁鈺登基后,廢掉朱祁鎮的兒子朱見深,冊立自己的兒子朱見濟為太子。可惜,在景泰四年,朱見濟忽然暴死。朱祁鈺無子繼承大統,忽然記起年輕的時候,南巡之時曾經與一個江南女子有過露水情緣。便存了一絲僥幸,命令太監前去尋找那女子。
后來,去尋找的太監說那江南女子已經搬家找不到了。朱祁鈺只得作罷。后來他病重,十分擔心后繼無人。晚上做夢,夢到那江南女子帶著一個年輕少年走過來,告訴他這是他的兒子。他被觸動心事,便又命人去江南大肆尋找。
派出去的人,幾經周折找到朱見辰,帶回來宮中的第二天,宮中就發生奪門復辟事件。朱祁鈺死,朱祁鎮原本想把朱見辰一起處死,免除后患,三楊力諫,加上后來簡懷箴回朝,也屢次勸說。朱祁鎮終于決定,放過朱見辰。不過就把他囚禁在南內宮,讓他嘗試當初自己被軟禁的滋味。
若不是這么多年來,簡懷箴坐鎮宮中,一直對朱見辰照拂有加,恐怕他早就活不下去了。宮中的人素來跟紅頂白慣了,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
簡懷箴走出萬安宮,緩緩向南內宮走去。南內宮位于殿堂一角,周圍長滿了枯草,顯得十分凄冷和清寂。
門前,剝落了紅契的鐵門,輕輕一推,便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簡懷箴微微一愣,心中無端生出幾分孤寂和凄涼來。
院子里很靜,一個人都沒有。院子里的荒草,生的滿地都是,想來已經很久沒有人打掃過了。簡懷箴走過荒草,走到正殿前面。門前,有兩個太監正坐著曬太陽,他們的臉上,都是茫然之色,仿佛是已經對這種日子習慣,習慣到骨髓中,以至于麻木了。
等到簡懷箴走到他們面前,他們被嚇了一跳。見到簡懷箴,忙一起跪下來,道:“叩見皇長公主千歲千千歲。”
簡懷箴低頭看了他們一眼,問道:“這南內宮,怎么就荒蕪成這般模樣了?”
其中一個太監稟道:“啟稟公主,這宮中就三個人罷了。除了我們,還有一個做飯的老宮女。平日里也沒有什么人來,主子吩咐我們,不必去管院中的枯草。”另外一個隨身附和。
簡懷箴心中很是難受。朱祁鎮和朱見深父子,是她的后輩。朱祁鈺和朱見辰,又何嘗不是?到底是平日里,對他還是疏忽了。以至于宮人們對他們都如此怠慢。
你們主子呢?”簡懷箴問道。
“主子在里面誦經念佛,保佑大明朝國祚昌盛。”仍舊是那個太監回答道。
“哦。”簡懷箴應聲道:“既然如此,我便進去瞧瞧他吧。你們兩個帶路。”說完,便跟著他們往里面走。
里面的殿堂,空空如也。偌大的房子中,什么東西都沒有。只有一個藤墊,朱見辰就坐在上面。他一手執佛珠,一手舉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詞。在他的身邊,站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嬤嬤,地上放著兩樣粗糙的菜蔬,一碗粗糙的米飯。
簡懷箴抬頭看去,只見殿堂上面,有蛛網晃來晃去。而周圍偶然會有老鼠爬過,顯然它們很久便在了,因為并不怕人。
簡懷箴心中越發難過起來,輕聲喚道:“辰兒。”
朱見辰輕輕睜開眼睛,看到簡懷箴站在前面,卻并不怎么吃驚,也不起來行禮,道:“皇長公主有禮。”
簡懷箴微微一愣,眼前的少年,也不過才二十歲不到,看起來卻好像是入定的老僧一般。他的眼中,沒有半點鋒芒,有的只是淡定、靜默和沉寂。那種眼神,只有幾十年年紀的方外人才有的。
她點點頭,也不與朱見辰計較,問道:“你皈依佛門多久了?”
朱見辰輕聲說道:“五年多了。起初來到這宮中時候,孫兒年齡還小,不懂事兒。后來慢慢習慣了這里的日子,便是連一顆心,也蕩滌地清靜了。佛法無疆,能夠皈依我佛,慈航普度,是孫兒的榮膺。”
簡懷箴望著他,連起初來的初衷,也忘記了。原本,她是想來看看,宮中發生了這么多事情,是不是朱見辰在背后搞鬼,可是當他見到朱見辰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自己完完全全錯了。
朱見辰被關進來的時候,也不過才十四歲,什么都不懂。皇宮雖大,這南內宮卻仿佛很小,小到整個宮中的人,眼中都沒有它。試想朱見辰,在荒無人跡的地方長成,從不懂事的孩童,慢慢長成一個皈依佛門的少年,又豈會有能力和心力去培養所謂的什么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