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庭真站定在儀門之處,遲遲未曾邁開步子。
有侍女恭恭敬敬上前引路:“項姑娘,項公子,正殿就在前面,奴婢會為你們二位帶路。”
風(fēng)過云動,滿庭院的郁蔥秀綠、嬌花勁草迎風(fēng)擺舞,有木棉花的淡淡幽香縈繞于鼻尖,若是心靜之時,倒是別有一番意趣。只可惜,她的心不靜。
緩步往前走去,愈近正殿,便愈發(fā)感覺到花樹玉池的熟悉撲面而來,她的腳步是躊躇的,心思是不定的,直至進入了內(nèi)殿。
這個地方,她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
只見殿內(nèi)卻是另一重山水絕美之地,兩旁垂柳成蔭,綠絲萬條逶地輕揚,妝點出碧玉滿堂。重重密密的柳樹臨水而立,大殿中央是清盈如明鏡的池水,水面平靜無瀾,碧綠明澈地倒影著這殿內(nèi)的成蔭綠柳。綠柳殿內(nèi)地鋪白玉,池邊設(shè)著檀木單人席桌四座。人在殿內(nèi),恍若置身當(dāng)日的花樹玉池之中,難辨真?zhèn)巍?
有雋永幽遠(yuǎn)的簫音自綠柳林后傳來,纏綿清亮,似有千言萬語,悠悠蕩蕩,娓娓入耳,又是一曲動人心腸的妙韻。
那么像那么像,仿佛是當(dāng)日的美景一一重現(xiàn),是有心人不惜千金一擲只為紅顏笑的奢靡打造。
項庭真卻無心于簫音之中,此時此刻,她耳邊回蕩的似乎是另一個聲音,那個慌不擇路躲進了楊柳林后,為了圓她一個心意而道出肺腑之言的聲音。
“庭真,倘若……倘若以后我們再沒有機會這樣相會,你會不會……會不會想起我?”
她唇角不由自主地?fù)P起了一抹笑意,她還記得,她回答那傻瓜的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原來,原來她提不起對他的恨,正是因為她從來不曾忘記他的心,他的一片真心。
她自嘲而笑,是什么讓她愚笨如斯,竟覺得他與言溥博一樣,是個朝秦暮楚的負(fù)心人?
一曲幾近尾聲,簫音漸次停下,余韻裊裊之中,言溥博拂開楊柳緩步走過來,碧天綠地之間,他依舊是玉樹臨風(fēng)的翩翩美男子,但她的眼光落在他身上,卻如同眼前的只是一個毫不相干的陌路人。
他來到她面前,她垂下頭往后退了一步,項云楊伴在她身側(cè),適時朝言溥博行了一禮:“拜見王爺!”
言溥博只得停下,客氣對項云楊道:“二哥不必多禮。”
一聲二哥卻是仍將項庭真視作妻室之意,項云楊面無表情道:“不敢當(dāng)。”
言溥博不以為意,注視著項庭真道:“當(dāng)日你曾提過,花樹玉池是個不可替代之處,我便曉得你極為珍視這個地方,因為花樹玉池是我?guī)闱叭サ模悴荒艿墒侨绱耍俊辈坏人卮穑譂M意地環(huán)視著四周道,“你瞧,我命人仿照著花樹玉池修葺了別苑,就是想在這日給你一個驚喜,讓你有故地重游的感覺,你可是喜歡?”
項庭真淡淡一笑:“王爺,縱然桃花依舊,可是人面已全非。”
言溥博笑容微微一僵:“怎么會?仍舊是楊柳依依,仍舊是我和你,一切如故。”
項庭垂著眼眸不去看他,只道:“今日民女前來,只為恭賀公主芳誕,敢問公主何在?”
她話音剛落,便見兩旁的侍女禮數(shù)周全地跪了下去,齊聲敬呼道:“奴婢拜見婉徽公主,公主萬福!”
抬頭望去,只見一個俏生生的身影從內(nèi)殿里翩然而來,卻是一個明媚如枝上嬌花的少女,舉手投足間帶著嬌養(yǎng)綺羅叢的高貴氣韻,又在盈然含笑的眉梢眼角間透著不受束縛的清脫天真。殿內(nèi)和暖,她只穿著色彩清艷的刺繡銀絲妃色百褶長裙,纏枝芙蓉花綴珠外裳是層層色澤淺粉的軟羅輕紗,淡粉色的,淺紫色的,如云如霧般似是花瓣嬌容,分外俏麗。頭上挽的是飛仙朝云髻,斜斜簪著一枚赤金嵌青玉的如意長釵,長長的珍珠流蘇垂落于鬢旁,與晶瑩的水晶珠子耳墜子相映生輝,整個人便如被籠在瑩光之中。
她提著裙腳緩步來到他們跟前,一手扶住了想要行禮的項庭真,聲音是甜糯糯的悅耳動聽:“真姐姐,不必多禮!”
項庭真抬眼看向那一張嬌俏的鵝蛋臉,笑道:“民女與公主同歲,不敢自居姐姐。”
婉徽公主言舒容甜甜笑著,道:“咱們雖是同歲,可我是甲申時出生,姐姐卻是癸巳時所生,倒比我年長了幾個時辰呢!”她拉著項庭真的手笑道,“倒是做妹妹的好,總是年幼者多得一點眷顧,就如我的皇兄,必定是得對我事事遷讓,方能顯出兄長風(fēng)范來!”
言溥博笑道:“今日是你生辰,為兄自然得事事讓著你。”
言笑間,眾人便依著主次落了座。待得侍女端來菜肴,項庭真一樣一樣看過來,竟是藕荷鮮肉湯、酒釀清蒸鴨子、雞炒蘆蒿,棗兒熬的粳米粥,雞髓筍這五樣菜式。她微微一怔,言溥博已經(jīng)在那邊柔聲道:“庭真,你可還記得,這幾道菜是你當(dāng)日為本王烹制的藥膳,如此美味,本王自是難以忘懷。”他頓一頓,又感慨道,“本王難以忘懷的,除了菜肴,還有你當(dāng)日的心意,你盡你所能,前來讓本王知道一切都會苦盡甘來的心意。”
項庭真卻只是沉默不語,靜靜半晌,她自顧取了小銀勺舀湯品啜,并未予回應(yīng)。
言溥博不覺有點訕訕的,朝言舒容遞了一個眼神。
言舒容卻也不急,笑吟吟道:“皇兄,食不言寢不語!雖然真姐姐是秀色可餐,你眼里只有她,可也別忘了照應(yīng)你的五臟廟!有什么話,還是留待吃飽喝足后再說罷!”
項庭真饒是滿腹心事,此時也忍俊不禁了,抬頭望向?qū)P挠谑车难允嫒荩挥X生出了幾分親近之意來。
一席膳罷,言舒容以清茶漱口后,方站起來對項庭真道:“真姐姐,今日咱們有緣相會,合該好好說說體已話才是,不如你隨本公主移步內(nèi)殿可好?”
項庭真想了一想,遲疑道:“回公主,民女笨拙,此處天家貴地,難免心中有怯,還請公主準(zhǔn)予民女兄長陪同在側(cè)。”
言舒容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項云楊一眼,笑道:“本來只是咱們女兒家的私話,不過既然是真姐姐之請,那便讓他一道進來罷!”
項云楊至此仍舊是不發(fā)一言,跟隨在妹妹身后進得內(nèi)殿,便垂手立于一旁,如同是可有可無的影子一抹。
言舒容親親熱熱地挽住了項庭真的手,走到金絲楠木的長方書桌前,道:“真姐姐,現(xiàn)下皇兄不在了,我也不與你轉(zhuǎn)彎抹角了,就跟你說一句掏心窩子的話罷。皇兄他是有過失,不過他待你的心,我和母妃都看在眼里,那是真真的情深意重,你在他心目中,是旁人無法比擬的。”
項庭真垂下眼簾道:“公主的苦心,庭真明白了。只是庭真福薄,恐怕承受不起王爺這樣的情深意重。”
言舒容微微一嘆,道:“我曉得你心里不能原諒皇兄,可是你知不知道,為何皇兄會在大婚之上失控?”
項庭真眉心一緊:“他與庭真的妹妹另有私情。”
言舒容輕輕搖了搖頭,轉(zhuǎn)身將覆蓋于書桌上的白縵扯下,桌上的一幅仕女圖赫然入目,畫中人竟是曼舞如蝶的項庭秀。
項庭真正自納罕間,言舒容便道:“畫中女子并非你的妹妹,而是皇兄的庶妃燕姬。”
項庭真一怔,又聽言舒容續(xù)道:“燕姬早已不在人世,皇兄感念的是那份早逝的故情,并非你妹妹其人。”
項庭真略覺意外,只是注視著桌上畫卷默不作聲。
言舒容娓娓道:“皇兄乃重情重義之人,你妹妹與燕姬相肖,皇兄懷緬舊人,方會與她走近。大婚當(dāng)日,你妹妹打扮得與燕姬一樣,在庭院中起舞,方會勾起皇兄心中念舊之情。然而舊人舊情終究不過是昨日黃花,皇兄心里真正鐘情之人,不會是你的妹妹,而是真姐姐你。”
項庭真若有所思,此時忽聞項云楊輕聲道:“三心兩意。”
言舒容看了他一眼,并未曾放在心上,只道:“皇兄自然不是三心兩意,燕姬已逝,但皇兄并非寡情薄幸,心中情致一時未能放下,方會對你的妹妹稍加留心。他心里曉得孰輕孰重,也曉得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只愿真姐姐能明白他的苦衷,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
項云楊的聲音若有似無:“自欺欺人。”
言舒容這時轉(zhuǎn)過了頭來,直勾勾地盯著他道:“皇兄與真姐姐本來就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兒,即便當(dāng)日有錯,皇兄如今已誠心悔改,浪子回頭金不換,何況這一段本該百年好合的美滿姻緣?”
項云楊想也不想便道:“恨錯難返。”
言舒容清盈的眼眸內(nèi)泛起了一絲著急,忙道:“什么恨錯難返?應(yīng)該是破鏡重圓才對!皇兄從此再不會與你們的妹妹有糾纏,他只會一心一意對待真姐姐,不會再重蹈覆轍!”
項云楊淡笑道:“為時已晚。”
言舒容心下大為不忿,快步來到了他的跟前,道:“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這還是你的親妹妹呢!”
項云楊望天道:“忠言逆耳。”
言舒容不覺氣上心頭,纖長如小扇般的睫毛微微忽閃著,高聲道:“你還真當(dāng)自已是四字真言了?你自以為惜字如金,在本公主眼中,你是目無尊上!”
項云楊垂眉斂目道:“草民惶恐。草民愚昧,聽得公主所言,只不過是有感而發(fā)。所謂婚姻,男家曰婚,女家曰姻。婚姻之事,為兩姓合好以之上承宗緒,下啟后昆,中洽親屬,因緣非小,大抵此事皆定于宿命。非自已能作主,亦非父母能作主,固非人力之所能改變。”
言舒容姣好的面容上猶自帶著不服氣:“依你所言,婚姻之事皆定于宿命,非人力可改變,也就是勿破人婚姻之意了!我皇兄與真姐姐便是這樣的兩姓合好,父母不能作主,更遑論你這個兄長!”
項云楊云淡風(fēng)輕道:“草民尚還有話,還望公主勿怪。善緣而來者,其和好之念不遂不休;惡緣而來者,其毒害之情不結(jié)不止,方有非人力之所不能破之說。王爺與舍妹之緣,早已于大婚之上結(jié)止,無以為繼。公主如今所行的,恰恰是逆宿命之所為,唯得徒勞無功而已。”
言舒容悖然變色,用如春蔥般細(xì)嫩的纖指指著項云楊,揚聲道:“來人,替本公主把這個口出妄言之徒拿下!”